紫金色身影踏入有无渊时,周身的界力忽然泛起奇异的涟漪——触到渊中气息的刹那,左手边的衣袂凭空凝出半块青石,石上还沾着道源台的古纹;右手边的袖角却骤然化作虚无,连带着袖口的霞光都淡成了透明的风。
“这渊怪得很。”吴仙指尖轻弹,那半块青石竟在掌心渐渐消融,化作一缕若有若无的风;而虚无的袖角处,又慢慢聚起几粒闪烁的石尘。他能觉出这方天地的道韵在拧巴:眼前明明立着座千仞石山,目光稍移,石山便淡成了透明的风影;耳畔明明刮着穿谷的烈风,凝神细听,风声却凝作了坚硬的石语。
有无渊的中央,横亘着道看不见的界限。界东是有相石域,亿万巨石堆叠成峰,石峰的轮廓棱角分明,每道石棱都刻着“唯有实存方为真”的篆字,石质密不透风,连光都能在石面撞出清脆的回响,透着股“必须攥在手里才不算虚妄”的执拗;界西是无相风域,漫天流风卷成漩涡,风涡的轨迹变幻莫测,每缕风丝都缠着“唯有虚空方为实”的谶语,风力无孔不入,连石屑都能被风磨成透明的气,带着股“必须散成烟才不算滞碍”的偏执。
一个半石半风的老者蹲在界边,见吴仙到来,裂开嘴笑时,半边嘴角的石屑簌簌往下掉,半边嘴角的风絮轻轻往上飘:“俺是虚实叟,守这有无渊九百载了。想当年,有相石与无相风原是一对好兄弟——有相石用石骨给无相风搭窝,让风有个能落脚的根;无相风用风脉给有相石雕纹,让石有个能透气的魂。可九百年前,来了两个云游仙,一个说‘风过无痕皆是假’,往有相石的石心凿了‘凝实符’,让所有石头都得硬成铁疙瘩;一个说‘石存万古皆是障’,往无相风的风眼注了‘散虚咒’,让所有风都得散成烟缕缕。打那以后,俩兄弟就成了仇家——白日有相石用石峰压风域,想把所有风都凝成真石;夜里无相风用风刃削石域,想把所有石都刮成虚风,好好一渊活气,愣是快被折腾成死渊了。”
吴仙站在界限中央,指尖分别探向有相石与无相风。他能觉出有相石的石核在发紧,不是坚固,是憋闷——那些“必须实存”的石缝深处,藏着一丝想随风流动的痒意;无相风的风涡也在发虚,不是空灵,是惶惑——那些“必须虚空”的风眼底下,裹着一缕想依石成形的期盼。
“它们在渴。”吴仙轻声道,界心的光芒比在太极境时更通透。他看见有相石的石心里嵌着一缕风,那风在石心里钻成半实半虚的风洞,像是想给顽石开个透气的窗,又怕一透就失了“实存”的本分;无相风的风涡里裹着一粒石,那石在风涡里转成半虚半实的石籽,像是想给流风当个定盘的星,又怕一定就违了“虚空”的规矩。
虚实叟用石手敲了敲风肩:“九百年前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有相石的石缝里会生风芽,风芽长成风藤,缠着石峰荡秋千;无相风的风涡里会结石花,石花绽成石伞,挡着风涡落雨丝。有相石说‘没了风,俺就是块死疙瘩’,无相风说‘没了石,俺就是缕野游魂’。那年有个画道修士来此,用有相石的墨画无相风的影,画里的石会跟风动,画里的风会绕石转,他常说‘有是无的骨,无是有的魂,原是一体两面的理’。”
吴仙掌心的界力渐渐铺开,既不是凝实的石气,也不是虚浮的风息,而是种介于有无之间的清光。他将那缕嵌在石心的风轻轻托起,风离石时没有溃散,反倒凝出半透明的风骨——原来它不是想吹散石,是想给石添几分呼吸的灵动;他又将那粒裹在风涡的石慢慢引开,石离风时没有沉坠,反倒透出轻飘飘的石韵——原来它不是想滞碍风,是想给风添几分落脚的安稳。
“凝实符在怕。”吴仙指尖触到有相石最深的石核,那里的符文正在发抖,不是坚定,是恐惧——它怕一旦松动,所有实在都会化作虚无,却不知石缝里的风早已悄悄给石脉开了透气的孔。界力温柔地漫过石核,凝实符上的“必须攥住”渐渐淡去,显露出底下被石藏了九百年的“容风纹”。
“散虚咒在慌。”吴仙指尖拂过无相风最急的风眼,那里的咒语正在颤栗,不是自在,是不安——它怕一旦停驻,所有虚空都会凝成滞碍,却不知风涡里的石早已悄悄给风势定了落脚的桩。界力轻柔地缠过风眼,散虚咒上的“必须散开”渐渐消弭,显露出底下被风藏了九百年的“纳石痕”。
有相石忽然发出一声悠长的轰鸣,不是愤怒,是舒展。亿万石峰开始缓缓呼吸,石面开出半实半虚的风花,花瓣是凝实的石,花蕊是流动的风,风穿石花而过,石借风势而吟,那些“必须坚硬”的石骨里,渐渐生出能随风轻摆的石叶,叶尖还挂着晶莹的风露。
无相风忽然响起一串清越的呼啸,不是狂躁,是安定。漫天流风开始慢慢聚散,风涡结出半虚半实的石果,果皮是流动的风,果核是凝实的石,石嵌风果之中,风绕石核而舞,那些“必须飘散”的风脉里,渐渐长出能托石静立的风枝,枝桠还缠着温润的石尘。
最奇妙的是那道看不见的界限,竟在风花与石果的交辉中化作道青白相间的光河。光河里,有相石的碎片与无相风的丝缕相互缠绕,时而凝成栩栩如生的石鸟,振翅时抖落的不是石屑,是透明的风羽;时而化作飘忽不定的风鱼,摆尾时漾起的不是风纹,是实在的石鳞。一个想画实景的修士望过去,光河便浮出棱角分明的山石;一个想绘虚境的画师看过来,光河又现出游动不息的风影,连蹲在界边的虚实叟都舒展开来,半石的身子长出风的灵韵,半风的身子凝出石的实在,化作个既坚实又灵动的老者。
“看呐!它们在搭戏台呢!”虚实叟伸手掬起一捧光河的水,水在掌心一半凝成青石,一半化作清风,青石上印着风的痕,清风里裹着石的香,“九百年了,有相石总算敢认自己心里有风,无相风也总算敢认自己心里有石——有若无,无若有,原是你里有我,我里有你的事啊!”
吴仙望着光河里的有无相生,忽然明白界力的更深层奥秘:界力的“实”,原不是一味的凝实,是能容虚的实;界力的“虚”,原不是一味的虚空,是能纳实的虚。就像此刻的有相石,实中含虚,便有了呼吸;无相风,虚中含实,便有了根基。
虚实叟递来一颗珠子,珠体一半是凝实的石,一半是虚空的风,石与风在珠心流转,时而石包风,时而风裹石——这是有无渊的馈赠。吴仙接过时,珠子化作一股清流向道心漫去,界心的光芒变得既厚重又空灵,像是同时握着整座石山,又托着整片流风。
“往轮回海去吧。”虚实叟指向天地尽头的迷雾,“听说‘轮回海’里生灭失衡,海里的‘生莲池’和‘灭骨礁’斗得天地都在抖。生莲池说‘唯有生生不息才是真常’,用莲蕊催得所有枯骨都要冒新芽;灭骨礁说‘唯有灭灭不已才是真道’,用骨粉蚀得所有新莲都要化淤泥,那里的生与灭,怕是比有无更根本呢。”
吴仙望向天地尽头的迷雾,那里的雾一半泛着鲜嫩的绿,一半透着死寂的灰,像幅被人扯成两半的生死卷。界心在胸口轻轻搏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贴近天地的轮回韵律。
“轮回海……”他握紧掌心的清流,紫金色的身影融入有无相生的霞光,“看来,连天地轮回的生灭,也在等着被温柔地牵起手呢。”
有无渊在身后缓缓流转,渊里的有与无渐渐相生。有相石的石纹里藏着风的影:“原来实里藏着虚的魂。”无相风的风痕里裹着石的魄:“原来虚里含着实的骨。”两种存在缠成圆,化作既古老又常新的有无轮,像是为吴仙铺的天阶,既踩着实在的石,又踏着虚空的风。
而他的道,正沿着这天阶,向着轮回生灭的终极,缓缓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