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色流光划破云海时,吴仙的衣袂沾了两重气——左肩落着冰碴,那是阴鱼泉的至寒,冷得能冻住时间的纹路;右肩飘着火星,那是阳鱼峰的炙烈,热得能烧穿空间的褶皱。两种气息在他肩头撞出细碎的噼啪声,却没像在太极境外那样相互湮灭,反倒顺着衣纹缠成半圈青白相绞的光带——界心在道源台得了本变相生的滋养,此刻正像枚温凉的玉,将极端的寒与烈都磨去了几分锋刃。
太极境比想象中更破碎。本该是阴阳流转的浑圆天地,此刻被一道漆黑的裂谷劈成两半:裂谷东侧的阴鱼泉是片墨色冰海,海面浮着亿万根冰针,每根针的针尖都凝着“非纯阴不静”的寒文,冰海深处翻涌着铅灰色的浪,浪尖却泛着一丝极淡的、被冻僵的暖雾,像是谁在冰底藏了团不敢燃的火;裂谷西侧的阳鱼峰是座赤金火山,山体嵌着千万道火纹,每道纹的纹尾都闪着“非纯阳不生”的炽符,火山口喷吐着橘红色的焰,焰心却裹着一缕极细的、被烧脆的冷烟,像是谁在火心埋了块不敢凝的冰。
“它们在互相喂毒。”一个蹲在裂谷边缘的白发童子忽然开口,他左边脸颊结着冰痂,右边脸颊燎着焦痕,说话时半边牙床打颤,半边喉咙冒烟,“阴鱼泉说阳是‘躁动的毒’,每天卯时就把冰针钉进阳鱼峰的山脚,想冻灭所有暖意;阳鱼峰说阴是‘死寂的毒’,每天酉时就把火纹烙在阴鱼泉的岸沿,想烧尽所有凉息。可你瞧——”童子指向冰海与火山的交界,那里的冰层下藏着团火,火在冰里凝成红水晶般的焰核,冰没化,火没熄,反倒在冰壳上结出了层暖玉似的膜;火山的岩缝里嵌着块冰,冰在岩缝里冻成蓝宝石般的晶心,岩没裂,冰没融,反倒在岩面镀了层凉珀似的霜。
吴仙落在裂谷中央,指尖悬在冰与火的临界点。他能觉出阴鱼泉的冰针在发抖,不是坚韧,是瑟缩——那些“必须纯阴”的冰核深处,藏着一丝想被火焰轻轻烘暖的期盼;阳鱼峰的火纹也在发颤,不是炽烈,是惶恐——那些“必须纯阳”的火心底下,裹着一缕想被寒冰静静镇住的渴求。
“它们在疼。”吴仙轻声道,界心的光芒比在道源台时更柔和。他看见阴鱼泉的冰浪里漂着片火鳞,那是阳鱼峰三百年前喷落的,此刻在冰浪里化成半冷半热的光鱼,摆尾时带起的不是寒气,是种“想靠近却怕灼伤”的犹豫;阳鱼峰的焰流里坠着块冰屑,那是阴鱼泉五百年前冻落的,此刻在焰流里变成半热半冷的光蝶,振翅时扬起的不是热浪,是种“想触碰却怕冻伤”的踟蹰。
白发童子忽然笑了,笑纹里滚出半冰半火的泪:“俺是太极境的‘守衡童’,打从有这境起就守在这儿。从前阴鱼泉的冰会化成晨露,润阳鱼峰的根;阳鱼峰的火会变成晚霞,暖阴鱼泉的底——阴里藏着阳的种,阳里裹着阴的芽,多好。三百年前来了俩修士,一个说‘阴就得是绝对的静’,往阴鱼泉的泉眼塞了‘锁阳符’,把所有暖意都打成‘异端’;一个说‘阳就得是绝对的动’,往阳鱼峰的峰心灌了‘绝阴咒’,把所有凉息都斥为‘邪祟’。打那以后,阴鱼泉怕自己不够冷,就拼命冻;阳鱼峰怕自己不够热,就拼命烧,烧得冰更硬,冻得火更烈,到如今……”童子指了指冰海深处的焰核与火山岩缝的晶心,“连偷偷藏着的念想,都快被自己的极端毒死了。”
吴仙掌心的界力渐渐铺开,不是去压制冰与火,而是去托起那些藏在极端里的“异端”。他将冰下的焰核轻轻捧出,焰核刚离冰就想暴涨,却被界心的温凉裹住,慢慢显露出本来的模样——那不是要烧毁一切的毒火,是团想暖化寒冰的温焰;他又将岩缝里的晶心轻轻取出,晶心刚离岩就想骤缩,也被界心的温凉托住,渐渐显露出本真的姿态——那不是要冻僵一切的毒冰,是块想镇住烈火的凉晶。
“原来不必装成死冰呀。”阴鱼泉的冰浪忽然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冰针上的寒文开始褪色,露出底下被冰藏了三百年的暖纹。吴仙将温焰送回冰海中央,焰落处的冰层没有融化,反倒开出了朵朵冰焰花,花瓣是冰,花蕊是火,冰不熄灭火,火不熔解冰,反倒在冰海表面织出片暖融融的光网,网住了那些想飘向火山的凉雾。
“原来不必装成猛火呀。”阳鱼峰的火纹忽然发出一声轻快的轻吟,火纹里的炽符开始淡去,显露出底下被火藏了三百年的凉痕。吴仙将凉晶送回火山之巅,晶落处的岩火没有熄灭,反倒结出了串串火冰晶,晶体是火,晶核是冰,火不灼裂冰,冰不浇灭火,反倒在火山周围缠成圈凉丝丝的光带,圈住了那些想飘向冰海的热烟。
最奇妙的是那道漆黑的裂谷,竟在冰焰花与火冰晶的光华中渐渐合拢。合拢处先是冒出道银白的线,接着线变成带,带里浮着半黑半白的鱼影——阴鱼的眼眶里嵌着团阳火,阳鱼的眼眶里含着块阴冰,两条鱼首尾相衔,在带里慢慢游成了旋转的太极图。阴鱼游过冰海时,冰海便漾起暖波;阳鱼游过火山时,火山便喷吐凉焰,连蹲在一旁的守衡童都舒展开来,左脸的冰痂化成晨露,右脸的焦痕长成新叶,露出张既温润又明朗的面容。
“看呐!它们在交尾呢!”守衡童伸手去触太极图的边缘,指尖立刻沾了点既凉又暖的光,“三百年了,阴鱼泉总算敢认自己心里有火,阳鱼峰也总算敢认自己心里有冰——阴阳原是一对儿,哪有孤阴能活,独阳能生的道理?”
吴仙望着旋转的太极图,图里的阴阳之气渐渐变得圆融。阴里的阳不再是“毒”,是让阴活起来的“灵”;阳里的阴不再是“邪”,是让阳稳下来的“骨”。两种气息缠在一起,化作既清凉又温暖的道息,像老琴师弹着相和的调子,既守得住阴的静,又生得出阳的动。
守衡童递来一枚双鱼佩,玉佩左半是冰,右半是火,冰与火的相接处却暖融融的,像有团永恒的春气——这是太极境的馈赠。吴仙接过时,玉佩化作一股清流向道心漫去,他突然懂得,界力的圆满不仅要本变相生,更要阴阳相济:阴时如阴鱼泉般沉静,却藏着阳的生机;阳时如阳鱼峰般炽烈,却含着阴的安定,少了哪样,都成不了完整的道境。
“往有无渊去吧。”守衡童指向天地尽头的虚空,“听说‘有无渊’里虚实相悖,渊中的‘有相石’和‘无相风’闹得翻了天。有相石说‘唯有实存才是真有’,用石身压得无相风快没了形;无相风说‘唯有虚空才是真无’,用风刃削得有相石快没了影,那里的有与无,怕是比阴阳更本源呢。”
吴仙望向天地尽头的虚空,那里的虚空一半凝着实,一半散着虚,像幅被人撕成两半的虚实画。界心在胸口轻轻跃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贴近天地的终极韵律。
“有无渊……”他握紧掌心的清流,紫金色的身影融入旋转的太极霞光,“看来,连天地初始的有与无,也在等着被温柔地牵起手呢。”
太极镜在身后缓缓流转,境里的阴与阳渐渐相济。阴鱼泉的冰浪里浮着阳的影:“原来阴里藏着阳的魂。”阳鱼峰的火纹里裹着阴的魄:“原来阳里含着阴的灵。”两种存在转成圆,化作既古老又常新的太极轮,像是为吴仙铺的道途,既踏得住实,又容得下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