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色身影踏入轮回海时,衣角立刻沾了两重气息——左脚刚触到海面的刹那,脚下便疯长出半尺高的绿芽,芽尖还顶着颗晶莹的露珠,透着生莲池的蓬勃;右脚踩进海水的瞬间,脚踝却蒙上了层灰败的骨粉,粉粒里裹着丝若有若无的枯气,带着灭骨礁的死寂。
“这海在发抖呢。”吴仙低头望着脚下的海水,那些绿芽刚冒头,就被骨粉蚀成了半枯的青灰;而骨粉还没站稳,又被从海心涌来的嫩芽顶成了带绿意的碎末。两种气息在海面上撞出细碎的泡沫,泡沫炸开时,一半化作纷飞的花瓣,一半凝成碎裂的骨片。
轮回海的中央,横亘着道肉眼可见的浊浪带。带东是生莲池,万顷碧莲铺成绿毯,莲叶层层叠叠,每片莲叶的脉络都写着“唯有生生不息方为真常”的梵文,莲蕊里喷吐着催发生机的暖雾,连水底的卵石都要被逼着抽出根须,透着股“必须永远生长”的焦灼;带西是灭骨礁,亿万枯骨堆成灰岛,骨礁犬牙交错,每块骨片的断面都刻着“唯有灭灭不已方为真道”的冥文,骨缝里渗出腐蚀生机的寒烟,连飞过的海鸟都要被蚀成骨架,带着股“必须彻底寂灭”的狠戾。
一个坐在枯莲与白骨之间的老妪抬了抬眼,她左边的衣袖里钻出株鲜活的绿藤,藤上还开着朵嫩黄的花;右边的衣袖里却露出半截枯槁的手骨,指缝里缠着灰败的蛛网。“俺是轮回老妪,守这轮回海七百载了。”她说话时,左边嘴角的皱纹里冒出颗青嫩的莲子,右边嘴角的皱纹里落下片枯脆的骨屑,“想当年,生莲池与灭骨礁原是一对好姊妹——生莲池开谢的花瓣落在灭骨礁,化作骨礁的养料;灭骨礁风化的骨粉飘向生莲池,凝成莲池的底泥。莲开时,骨礁便透着三分活气;骨静时,莲池便含着三分收敛,多好的循环,愣是被人搅成了死局。”
吴仙立在浊浪带边缘,指尖探入海水。他能觉出莲池的暖雾在发虚,不是蓬勃,是透支——那些“必须永远抽芽”的莲根深处,藏着一丝想沉入骨粉歇息的疲惫;灭骨礁的寒烟也在发飘,不是寂灭,是空洞——那些“必须彻底枯寂”的骨缝底下,裹着一缕想借莲蕊重生的期盼。
“它们在累。”吴仙轻声道,界心的光芒比在有无渊时更柔和,像月光漫过枯荣交替的草地。他看见生莲池的莲心藏着块小小的白骨,那是灭骨礁三百年前送来的“安歇符”,此刻在莲心里被暖雾泡成半青半白的玉,像是想让疯长的莲池歇口气,又怕一停就违了“生生不息”的本分;灭骨礁的骨缝里嵌着颗半枯的莲籽,那是生莲池五百年前飘来的“重生种”,此刻在骨缝里被寒烟蚀成半灰半绿的珠,像是想让死寂的骨礁冒点芽,又怕一活就破了“灭灭不已”的规矩。
轮回老妪用枯手拨了拨身边的海水:“七百年前不是这样的。那时候莲池的花不会一直开,开到七成便会谢,花瓣落进骨礁,骨礁便悄悄攒着养分;骨礁的骨不会一直枯,枯到七成便会化,骨粉飘向莲池,莲池便慢慢积着底气。有个修轮回道的和尚曾在此悟道,说‘生是灭的发端,灭是生的伏笔’,还在海心刻了‘轮转咒’。可后来来了两个外道修士,一个说‘灭即是断,生才是真’,往莲池心打了‘催生符’,逼着所有莲瓣永远不能谢;一个说‘生即是妄,灭才是实’,往骨礁底灌了‘寂灭咒’,逼着所有骨片永远不能化,打那以后,俩姊妹就成了死敌——白日莲池用暖雾裹骨礁,想把所有枯骨都催成绿芽;夜里骨礁用寒烟蚀莲池,想把所有新莲都蚀成枯灰,好好一片轮回海,愣是被折腾得快成死水了。”
吴仙掌心贴着海面,界力缓缓沉入海水深处。他先触到生莲池的莲根,那些被“催生符”逼得疯长的根须在发抖,不是兴奋,是恐慌——它们早已耗尽了底泥的养分,却还在被逼着往更深的骨礁里钻,像群饿疯了的孩子;再探向灭骨礁的骨核,那些被“寂灭咒”钉死的骨片在发颤,不是坚定,是渴望——它们早已攒够了重生的力量,却还在被逼着往更碎的粉末里化,像群被捆住的囚徒。
“该谢的花,不让谢,就成了毒。”吴仙指尖泛起柔和的光,轻轻抚过莲池心的“催生符”。那符咒上的“永远生长”四个字正在发烫,烫得莲心都起了焦痕。界力漫过符纸的刹那,符咒上的字迹渐渐淡去,露出底下被暖雾藏了七百年的“谢荣纹”——原来莲池从不是怕谢,是怕谢了就再也开不了,可那些落在骨礁上的残瓣,早已在骨缝里悄悄攒着下季的花魂。
“该化的骨,不让化,就成了淤。”吴仙指尖转向骨礁底的“寂灭咒”。那咒语上的“永远枯寂”四个字正在发寒,寒得骨核都结了冰。界力缠过咒文的瞬间,咒语上的字迹渐渐消弭,显露出底下被寒烟藏了七百年的“生骨痕”——原来骨礁从不是怕生,是怕生了就再也静不了,可那些飘向莲池的骨粉,早已在莲泥里悄悄育着新生的根芽。
生莲池的莲瓣忽然簌簌落下,不是衰败,是释然。第一片花瓣落在灭骨礁上,没有被蚀成灰,反倒在骨片上绽开半朵青白色的花,花托是骨,花瓣是莲,既含着谢的静美,又藏着生的希望;灭骨礁的骨粉忽然轻轻扬起,不是溃散,是滋养。第一缕骨粉飘向生莲池,没有被催成芽,反倒在莲心里凝成半颗玉白色的籽,籽壳是莲,籽核是骨,既带着灭的沉淀,又含着灭的生机。
最奇妙的是那道浊浪带,竟在落花与飞粉的交织中化作道金红相间的光带。光带里,新生的绿芽与枯寂的骨片相互缠绕,刚抽出的嫩芽会慢慢染上三分古意,刚风化的骨片会悄悄透出三分新色。一个濒死的老者望过去,光带里便浮出新生的婴孩;一个初生的稚子望过去,光带里又现出游方的老僧,连坐在海边的轮回老妪都舒展开来,左边的绿藤缠着半截温润的骨珠,右边的枯手捧着颗饱满的莲籽,脸上的皱纹里既开着花,又结着籽。
“看呐!海在喘气了!”轮回老妪将莲籽与骨珠抛进海里,两颗珠子在水中融成一团,化作枚半青半白的轮回珠,“七百年了,莲池总算敢让花谢,骨礁也总算敢让骨化——生里藏着灭的种,灭里裹着生的芽,原是你等我,我盼你的事啊!”
吴仙望着光带里的生灭轮转,忽然明白界力的终极圆融:界力的“生”,从不是一味的催生,是知止的生;界力的“灭”,从不是一味的毁灭,是知蓄的灭。就像此刻的莲池,生后有灭,便有了余韵;骨礁,灭后有生,便有了希望。
轮回老妪递来那枚轮回珠,珠体一半是绽放的莲,一半是沉寂的骨,莲与骨在珠心缓缓轮转,花开时骨隐,骨现时莲藏——这是轮回海的馈赠。吴仙接过时,珠子化作一股清流向道心漫去,界心的光芒变得既鲜活又沉静,像是同时握着初生的朝阳,又托着将落的余晖。
“往混沌墟去吧。”轮回老妪指向天地之外的虚无,“听说‘混沌墟’里清浊不分,墟中的‘清阳天’和‘浊阴地’闹得连道都快散了。清阳天说‘唯有纯粹清阳才是本源’,用清气压得浊阴地抬不起头;浊阴地说‘唯有纯粹浊阴才是根本’,用浊气蚀得清阳天立不住脚,那里的清与浊,怕是比生灭更本源呢。”
吴仙望向天地之外的虚无,那里的虚无一半亮着刺目的白,一半沉着浓如墨的黑,像团被人搅乱却没搅匀的混沌。界心在胸口轻轻搏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贴近天地未分的初始韵律。
“混沌墟……”他握紧掌心的清流,紫金色的身影融入生灭轮转的霞光,“看来,连天地未分的清浊,也在等着被温柔地牵起手呢。”
轮回海在身后缓缓起伏,海里的生与灭渐渐轮转。生莲池的花瓣上沾着骨的痕:“原来生里藏着灭的韵。”灭骨礁的骨片上裹着莲的香:“原来灭里含着生的魂。”两种存在转成圆,化作既古老又常新的轮回轮,像是为吴仙铺的天路,既踏着新生的绿,又踩着寂灭的灰。
而他的道,正沿着这天路,向着混沌清浊的终极,缓缓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