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内的黑暗像浸了水的棉絮,裹得人喘不过气。
舒瑶的后背贴在冰凉的墙壁上,耳畔还响着弩箭钉入门框的闷响。
她盯着那支箭,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刚好照在箭尾——一道极浅的“北”字刻痕,像条细小的蛇,在幽蓝箭杆上蜿蜒。
“北字营……”她低喃,前世在军中义诊时见过这种标记。
那是二十年前北方边境一支骁勇的边军,因主帅被诬通敌,全营被皇帝一道圣旨解散,幸存者要么隐姓埋名,要么……她喉间发紧——要么被有心人收作死士。
“小福!”她突然扬声,后颈的冷汗顺着衣领滑进脊背。
外间药柜后探出个小脑袋,是跟着她学抓药的小药童,此刻眼眶通红,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芝麻糖:“师、师娘?”
“把这箭拔下来,用帕子包好。”舒瑶指了指门框,声音稳得像山涧的泉,“从后门绕去将军府,找石将军,说‘北字营旧物现,需速查’。”
小福的手指刚碰到箭杆就缩了回来:“箭上有、有蓝汪汪的东西……”
“是鹤顶红兑了蛇毒。”舒瑶摸出个青瓷瓶抛过去,“倒半瓶解毒散在帕子上,包紧了。若路上有人拦你——”她顿了顿,从腕间褪下串檀木佛珠塞过去,“捏碎这珠子,里面有迷烟,能撑半柱香。”
小福攥着佛珠的手直抖,却还是重重点头,猫着腰从后窗翻了出去。
舒瑶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远,这才摸出火折子点燃案头的驱毒香。
橙红火星溅起时,她瞥见铜镜里自己的脸——眼尾泛红,额角还沾着方才躲避时蹭的墙灰。
“果然还是沉不住气了。”她对着镜子扯出个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银针袋。
三日前敌军攻城时射来的毒箭,和今夜这支纹路分毫不差;昨夜刺客行刺时用的迷药,又和“幽冥引”记载的西域配方有七分像……这些线索像乱麻,此刻被“北字营”三个字挑开了头。
城西角楼的更鼓敲过三更时,石宇的马蹄声碾碎了医馆外的寂静。
他掀开门帘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直晃,映得他铠甲上的血渍格外刺眼。
“查到了。”他反手将门闩扣死,掌心还攥着那支弩箭,“北字营解散后,有三十七个死士被暗卫营收编,三年前暗卫营换帅,这批人就……”他喉结滚动,“失踪了。”
舒瑶接过箭,指甲轻轻划过“北”字刻痕:“今夜的刺客是冲我来的,还是冲‘幽冥引’来的?”
石宇突然抓住她的手,指腹蹭过她腕间新添的红痕——那是方才封门窗时被窗棂划的:“方才在西门截了个想逃的,审出‘白衣先生’要清的‘知情者’,是三天前给你送敌军毒物样本的张老头。”他声音发哑,“张老头今早被发现在菜窖里,喉管被割断,手里攥着半块带毒的炊饼。”
舒瑶的手指猛地收紧,弩箭尾端的羽毛被捏得粉碎:“他们怕我从毒物里追查到源头。”她突然抬头,“林大人那边呢?”
几乎是话音刚落,外间就传来叩门声。
林大人的声音裹着夜露飘进来:“舒姑娘,石将军,赵某今日在朝房擦汗的次数比过去十年都多。”
门开时,林大人的官靴上沾着星点泥渍,显然刚从某处暗巷回来。
他袖中滑出张纸条,上面用朱砂画着个歪歪扭扭的“西”字:“酉时三刻,赵侍郎在城西破庙见了个戴斗笠的,那斗笠上的葡萄纹,是西域商队特有的。”
舒瑶将纸条对折收进袖中,目光扫过石宇腰间的佩刀——刀鞘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赵侍郎管着兵部粮草,西域商队的货船每月都要过他的关。若‘白衣先生’需要药材……”
“毒药。”石宇接口,“西域的曼陀罗、南海的红珊瑚,这些东西要运进京城,必须过兵部的文书。”
林大人抚了抚胡须:“我已让人在赵侍郎书房外布了暗桩,他若再和西域人接触……”他指尖在桌上轻轻一叩,“便抓个现行。”
更鼓敲过四更,舒瑶站在御药房的档案库前。
石宇的佩刀在她身侧泛着冷光,守库太监的钥匙串叮当作响——这是皇帝特赐的手谕,允她查阅五十年内的医官名录。
“白衍,正德十七年入御药房,善制奇毒。”舒瑶的指尖停在泛黄的绢纸上,“正德二十年,因私藏‘幽冥引’残卷被除名,卷宗最后写着‘畏罪潜逃,下落不明’。”
石宇凑过来看,烛火映得他眉心皱成川字:“你说‘白衣先生’是他?”
“三日前敌军的毒箭,用的是雪上一枝蒿配金蚕蛊,这方子我在《御药秘典》里见过。”舒瑶将绢纸小心卷好,“白衍当年专研‘以毒入药’,连太医院的老院正都夸他‘毒理之精,可通幽冥’。”
“那他为何要帮敌军?”
“或许为钱,或许为恨。”舒瑶将绢纸收进怀中,“当年他被除名,说是私藏禁药,可谁知道是不是挡了谁的路?”
出了皇宫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
石宇的战马走得很慢,舒瑶坐在他身后,能听见他铠甲下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撞着她的手背。
“若白衍真在京城……”
“我已让暗卫查遍所有废弃医馆、地下药坊。”石宇打断她,声音像浸了晨露的铁,“他若敢再动你一根汗毛——”
话音未落,头顶传来瓦片轻响。
两人同时抬头,只见前方青瓦屋顶上,一道白影闪过,快得像片被风卷起的纸。
“追!”石宇一带马缰,战马长嘶着冲了出去。
舒瑶抓紧他的腰,瞥见那白影腰间挂着个青铜药囊——囊上刻着的并蒂莲纹,和她在《御药秘典》里见过的白衍常用药囊,分毫不差。
月上中天时,舒瑶在相府书房翻着《异域毒经》。
烛火忽明忽暗,她的指尖停在某页,突然顿住——书页边缘有行极小的批注,是她前世当医生时写的:“白衍曾言,血莲散可……”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她猛地合上书本,心跳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血莲散……她默念着这个名字,忽然想起白衍当年在御药房时,总说要研究一种“能让人忘记所有痛苦”的药。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书页哗啦作响。
舒瑶望着案头那卷白衍的旧档案,突然觉得,这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