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张广太天津受困 回教正河边救人
诗曰:人生只为名利忙,事业百年梦一场。大数到来难消让,何必劳碌逞刚强。
张广聚盯着醉倒的三弟,眼中寒光闪烁:“小三醉得不省人事,正好动手。你去拿条口袋来,把他装进去,趁夜埋了,一了百了,也省得别人知道。” 妻子周氏吓得脸色发白:“这怎么行?要是老太太知道了怎么办?” 张广聚冷笑一声:“老太太问起来,就说他偷了东西跑了。” 说着打开柜子,翻出一条粗布口袋,粗暴地将广太塞了进去,拍了拍袋口,“我去找人挖个深坑,你守着别让他醒了。” 说罢急匆匆出门去了。
周氏本是善良妇人,哪里肯真害小叔子?可她胆子又小,不敢告诉老太太,正急得团团转时,二弟媳梁氏推门进来,看见炕上鼓鼓囊囊的口袋,惊问:“嫂嫂,这是谁呀?怎么装在袋子里?” 周氏慌忙将张广聚的歹毒计划和盘托出。梁氏跺脚道:“这可使不得!依我看,咱们既不能让娘知道,也不能见死不救,先把三弟弄出来叫醒了再说。” 两人七手八脚将广太拖出袋子,梁氏摇晃着他的脑袋,张广太 “哇” 地吐出一摊酒食,总算醒过神来。这时一只白狗溜进屋里,低头舔食地上的呕吐物。
广太迷迷糊糊地问:“两位嫂嫂怎么还没睡?” 周氏赶紧把张广聚的阴谋说了一遍。广太听罢怒火中烧:“嫂嫂别管,我这就去找他理论,看他为何如此狠心!” 周氏吓得拉住他:“你去了不是找死吗?他要是知道是我告的密,还能饶了我?” 梁氏灵机一动:“三弟,你听我说,我给你十两银子,你赶紧远走高飞,在外面混好了再回来,要是不顺心,过一两个月也得报个信。” 周氏也点头,转身拿出十两银子和几件张广聚的旧衣裳。广太扑通跪地:“两位嫂嫂的大恩,我张广太若有出头之日,定当涌泉相报!”
广太刚要走,突然停下脚步:“等等,我走了之后,大哥要是问起,嫂嫂们怎么交代?” 梁氏指着那只还在舔地的白狗:“你看它吃了你的呕吐物,趴在那儿不动,正好装到口袋里充数。” 周氏连声称好,两人合力把白狗塞进袋子,捆好袋口放回原处。广太这才擦干眼泪,推门消失在夜色中,梁氏也悄悄回了自己房间。
没过多久,张广聚带着两个粮铺的伙计回来,周氏吓得躲进南屋。只听见外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是抬东西的脚步声。张广聚带着人摸到村外自家地里,那里早已挖好一个土坑,他把口袋狠狠扔进坑中,催促伙计们填土:“埋严实了!明天每人赏一两银子,敢说出去有你们好果子吃!” 伙计们应声而去。
张广聚刚要离开,树林里突然跳出一个人来:“张广聚!竟敢私埋活人!我在这儿盯了半天了,跟我见官去!” 张广聚一看,原来是地面上的保甲张三,连忙赔笑:“张三兄弟,都是街坊邻居,我也不瞒你,这是我三弟,他不成器,我奉母命把他埋了。你别声张,明天到我铺里拿十两银子买酒喝。” 张三想了想:“行吧,明天见。” 两人各自散去,第二天张三果然去铺里领了银子,这事竟不了了之。
第二天一早,老太太发现广太不见了,急忙问张广聚。张广聚装模作样地大喊:“他偷了我好多东西跑了!赶紧派人去找!” 全家闹了好几天,哪里找得到?老太太急得茶饭不思,周氏和梁氏只能偷偷抹泪,却不敢吐露半个字。
再说张广太逃出家门,站在村口心如刀割。他本想进京,又怕举目无亲,不如先去天津闯荡一番。他朝着家的方向磕了个头,咬牙发誓:“娘,儿子这一去,不混出个人样绝不回来!” 他走到蔡村,换了二两银子,吃了顿饱饭,雇了头毛驴,朝着未知的远方走去,身后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张广太头一天歇在半路客栈,次日已是八月十七。秋风吹拂,带着阵阵凉意,田间万物结实,呈现出一派丰收的景致。大路上来往行人络绎不绝。临近中午,他到了天津,在锅店街大客店选了间独屋,要了净水、茶水,点了几样菜肴,喝了两壶酒,心中烦闷,首日并未出门。
次日,他到三岱河口,往各处热闹的地方游览,一连逛了十多天。到了九月,所带银子用完,无奈典当了两件衣服,又撑了两天,钱再次花完。他不敢再住大店,变卖了几张当票,在西门外小店落脚,依旧不敢回家。
次日清晨,天降寒霜,他身着单绸衣,寒气刺骨,无奈进西城门往东,出东门后到了娘娘宫。这里有不少生意摊,相面卖药的人很多。广太在家练过一路大红拳,心想:“不如在此卖艺,或许是个办法。” 他在场地中央站定,看了看天,因不会说招揽生意的话,便直接练了起来。众人围了不少,却不知他要做什么。等他练完站在那里不言语,众人渐渐散去。
只有旁边一位老者说:“年纪轻轻,练得还不错。” 广太见这老者六十多岁,穿青洋绉大夹袄、虾米青色摹本马褂,青缎鞋白袜子,赤红脸,花白胡子,手中拿着四串钱,笑着说:“练得好!看你不像是常卖艺的人。” 三爷说:“我本不会卖艺,只是被穷困所迫,无可奈何。” 只见老翁将手中钱散给众穷人,广太才知他是在施舍,想上前时,钱已发完。他跟着老翁往北走了一里多,红着脸说:“老爷子,赏我几百钱吃顿饭吧。” 老翁问:“你姓什么?” 广太说:“我姓张名广太,武清县河西务人,来此访友未遇,被困在此。” 老翁说:“看你这样子,未必是找人,大概是逃学。小小年纪不务正业,我有钱也不给你,我还要接济年迈之人呢!” 广太羞得说不出话。
他白天没吃饭,到了夜晚,皓月当空,来到三岔河口,只见一湾绿水向东流去。他身上无衣,肚中无食,越想越难受,觉得 “死了,死了,一死就了”,不如一死了之。正想着,一阵秋风透骨凉,他喊道:“苍天!苍天!我今一死,恐怕再难与老母相见了。” 又嚷道:“苍天哪,苍天!我张广太今日一死,灵魂归于何处?” 说罢正要跳河,只听身后有人喊:“且慢跳河!我来也!”
三爷回头,见来者二十多岁,黄麻脸,穿青布小夹袄、青夹裤,外罩青泥夹坎肩,腰系青洋绉褡包,紫花布袜子配青布鞋,剑眉圆眼,一脸横肉,问他:“你是哪里人?为何寻短见?说来听听。” 三爷又把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那人说:“你真看不开,我给你找个事做,如何?” 三爷问:“什么事?” 那人说:“扛小口袋,你能行吗?” 三爷说:“扛口袋我力气虽小,但可以少要钱。” 那人说:“小口袋用不了多大力气,跟我走吧。” 三爷跟在他身后走了大约二三里地,来到一处院落。他哪里想到,这竟惹出一场是非。
第三十二回 哈大人升任上海道 张广太杀贼沧州城
诗曰:平生无大志,愿得一窖金。周围三十里,浅处半人深。
那汉子带着张广太来到西头路北一处院落,四周围着篱笆,院里堆着不少木板,也不知作何用途。上房三间的窗户透出微光,也不知住的是什么人。只听那汉子喊道:“四哥,还没睡呢?我今天给你带来个‘盘儿尖’!” 屋里有人应道:“别开玩笑了,我哪有心思弄那些事。” 汉子把三爷领进屋内,只见西边两间打通,西墙上靠着个大木箱,旁边放着被褥。北墙有张八仙桌,上面摆着文房四宝、几本账簿和一些船上用的家什。桌旁坐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穿玉色绸子夹裤夹袄,黄脸膛上有些黄胡子,问道:“七弟,就带了一个?”(这里得跟您说明一下,“盘儿尖” 是江湖黑话,指的是模样长得好。)那汉子说:“张广太,过来见见,这是我们四爷。” 张广太上前施礼,李四打量他一番,说:“把他留下吧。那里有一千钱,七弟,你拿去吧。” 带广太来的那人拿了一串钱便走了。李四问了广太一些话,又问:“你吃饭了吗?” 三爷说:“吃了。” 李四说:“我姓李,排行第四。明天我这儿有几个伙计,你可别跟他们开玩笑。床上铺了被窝,咱们爷俩睡觉吧。” 说着就笑嘻嘻地伸手来拉广太。张三爷一看就知道他们不是好人,喝道:“你这不要脸的匹夫,休要无礼!我张广太乃是奇男子大丈夫!” 说着抄起旁边的船板就朝李四打去,转身往外就跑。李四喊道:“你这东西敢打我!不结果你的命,你就不知道我是谁!” 说罢追了出去。
三爷在前头跑,又跑到了河边,心想:“不如跳河一死了之。” 越想越难受,说:“我张广太命好苦啊,不想今日死在此地!” 正要往下跳,身后有人说:“你这想不开的人,死了可就活不成了!” 那人过来抓住他,夹在肋下就走,还用手堵住他的嘴不让说话。来到一家店门口,进了屋才把他放下,说:“你别害怕,我是来救你。”三爷一看,原来是白天施舍钱的那位老翁,只听老翁说:“你小小年纪有这等志气,我收你做个徒弟吧。别想不开了,你大概还没吃饭,叫跑堂的要点菜。” 三爷说:“吃了。不知您老贵姓大名?” 老翁说:“我是卫辉府回回峪人,信奉清真教,姓回,名教正。收你做徒弟,传你些武艺,你可愿意?” 三爷连忙叩头认师,起来吃了些饭。从此就在后院跟着师傅练艺,冬天有棉衣,夏天有单衣。一连三年多,学会了几种拳法、十八滚、十八翻,还有短把刀、避血桷,一身武艺。
这天结了店饭钱,师傅说:“广太,我给你一口短把刀、一只避血桷,你们师兄弟都使这兵器。我先收了十一个徒弟,都是清真教的。那十个是:刘、李、洪、高、马、黑、白、张、赵、沙,第十一个是北京人马梦太,都是你师兄,见面就以兵刃为记。现在已是四月,我给你置齐了单衣,跟我走吧。”广太带着夜行衣和小包裹,同师傅出了客店,顺着河北大街往南走。人一多一乱,再找师傅就不见了。他来到浮桥,手中分文没有,心想:“虽然跟师傅学了三年武艺,衣履整齐了,可手里只有百来文钱,怎么回家呢?师傅就是要分手,也该说清楚啊,现在叫我进退两难。” 想着就顺着河沿往西走,路北有个福来轩茶园,里面很是热闹。他口干舌燥,进去找了个座位喝茶。
同桌有个盲人,放着一个弦子,也在喝茶。不一会儿来了个人,说:“先生,大人传你上去呢,你可要好好伺候!听说天津卫的子弟书就数你的好,上去唱的时候可要留神。这位大人是京城里的旗官,刚被任命为上海道,最喜欢八角鼓。你要是唱好了,大人爱听,就把你带到任上去了。” 广太一听,他平时就喜好八角鼓、琵琶丝弦、马头调,付了茶钱,就跟着盲人出了茶园。他站在门首往下河一看,见河里有几只大太平船,上面插着黄旗,写着 “钦命上海道哈”。只见那盲人上了船,弹起丝弦唱《得钞傲妻》,错唱了一韵,广太不禁失声叫了个倒好。不一会儿过来两个公差,说:“朋友,刚才是你叫倒好吗?” 广太说:“是我。” 公差拿出锁链把他锁上,说:“大人问下来了,快跟我们走。” 拉着他就上了船。
见到道台,广太双膝跪倒叩头。旁边坐着监院那大人和天津道托大人。哈爷说:“叫你们把叫倒好的带来,谁让你们锁着来的?快把锁链去掉!” 广太叩头起来,站在一旁打量哈大人:头戴雨缨纬帽,二品顶戴花翎,身穿古铜色二则龙缺襟单袍,天青缎子马褂,脚蹬粉底缎靴,满身都是精致的刺绣。哈大人这是穿着行装。哈爷看广太身高八尺,十八九岁,穿蓝洋绉大褂,白袜云履,五官端正,问道:“你姓什么?刚才叫倒好的是你吗?” 广太回话说:“我姓张,名广太,河西务人,在家读书,来此访友。刚才在岸上听见船上弹唱,不知大人在此,不觉失声叫了倒好,惊动了大人,实在是小民冒犯,求大人宽恕。” 哈爷说:“不要紧,你大概懂子弟书,不然也不会叫倒好。” 广太说:“小民学过几天,不敢说会,略知一二。” 哈爷说:“别太谦虚了,消遣一段吧。” 又吩咐:“阿喜,把咱们城里带来的茶叶给先生泡点茶。” 广太坐下拿起弦子,定准丝弦,唱了一段《黛玉悲秋》子弟书,哈公连声叫好。只见管家哈喜说:“张爷,跟我来。” 到了别的船上,哈喜说:“刚才大人听你唱得好,爱惜人才,想带你上任,不知你意下如何?大人闷的时候,你消遣几句,也不会把你当外人。” 三爷说:“甚好。只是我来此找人,没想到遇见大人。我家也没人管,不用带信,就是得有铺盖才行。” 哈喜说:“这是小事,我先回明大人。” 不一会儿拿来一百两银子,让哈喜带着三爷去买行李物件。三爷买好后回到船上,众人拜会完大人都回衙了。三爷上去谢了哈大人,哈爷让他下去歇息,一夜无话。
次日天明开船,吃完早饭,大人叫张三爷上去唱了几个岔曲儿才回自己船上。这天傍晚到了沧州河口,刚住下船,三爷在船头就听见南边岸上有两个人说:“合字钓瓢儿招路,把啊龙宫道,漂遥儿赤字,居米子垓,脑儿塞拈青字,浑天汪攒架漂遥儿,摘赤字的瓢儿肘,居米急付流儿撒活。” 三爷一听,暗叫:“不好!”
第三十三回 小豪杰卖身葬母 大英雄访弟卖刀
诗曰:三尺清泉万卷书,上天生我既何如。不能定国安天下,愧死男儿大丈夫。
三爷一听南边岸上两人的江湖黑话,立刻明白了其中含义。“合字” 指自己人,“并肩字” 是哥们,“招路” 说的是眼睛,“把啊” 意为瞧瞧,“龙宫道” 指河流,“赤字的漂遥儿” 是官船,“浑天汪攒” 表示夜里三更,“脑儿塞拈青字” 是头目要来明抢,“急付流儿撒活” 就是事成后逃跑。张三爷暗道:“不好!这些贼人定是见大人官船气派,想趁机劫掠。我正好借此施展武艺,若能击退贼寇,也算扬眉吐气;即便不敌,再从长计议便是。”
当晚用过晚膳,三爷换上便于行动的衣物,在船头静候。船上伙计们虽吓得不敢作声,却也悄悄守在一旁观望。三更时分,西边驶来一只小船,船头挂着红灯笼,二十余贼人中,为首者蓝面透青,年约三十,手抱金背刀,气势汹汹。一名小贼率先跃向大人官船,广太从船尾悄然转出,扬手一记避血桷,只听 “噗通” 一声,贼人身中要害栽倒,随即被他补刀斩杀。另一名贼寇冲来,也被广太干净利落地解决。
为首的贼头见状怒吼着挥刀扑来,两人在船头缠斗一个多时辰。广太瞅准破绽,用避血桷将其击倒,手起刀落结果了性命。余贼见状惊呼:“不好!遇上硬茬了!” 忙问广太姓名,他依江湖规矩回应:“弓长万,汪点。” 贼众知晓他姓张行三,便讨还同伴尸身,悻悻退去。三爷回船后严令众人:“此事严禁外传,若走漏风声,休怪我不客气!” 众人连连应诺。
次日清晨,哈大人已听闻昨夜动静,唤来众人询问,皆称不知。待点到广太,他仍佯装不知。哈公使眼色让哈喜取来一口短刀、一只避血桷和夜行衣包,广太见状只得将家世遭遇、天津学艺及昨夜退贼之事和盘托出。哈公感慨道:“你救了我全家性命,何必隐瞒!” 随即唤来少爷丹珠:“快谢过你三哥!” 丹珠年约二十,白脸长眉,温文尔雅,上前请安行礼,二人相谈甚欢,当即结为异姓兄弟。广太又随丹珠拜见太太与姨奶奶,老太太赏他四件绣品、四件玉器,姨奶奶也赠了物件,一家对他亲热有加。
此后府中上下皆称他三爷,哈公更是许诺:“待我任满,定替你捐个武职功名,让你光宗耀祖。” 广太感激涕零。到上海赴任后,他协助哈喜总管税务,闲暇时陪大人唱曲,教丹珠武艺,还常匿名周济贫苦百姓。在上海一年多,“张三爷” 的名号在衙门内外无人不晓。
这日张广太和丹珠走到十字街,见一群人围得水泄不通。二人拨开人群一看,原来是个少年在表演拍石挣钱。一名汉子拿起一块石头说:“狗儿,你若能拍碎这块石头,我就给你一百钱。” 这少年十四五岁,身材不高,细眉大眼,黄脸膛配着蛤蟆嘴,脖颈泛着油绿,穿着破旧衣衫,抬手一拍,石块应声碎裂。
三爷见了暗自佩服,上前道:“我也拿块石头,你若能拍碎,我多给你钱。” 少年翻着眼睛打量他,周围人起哄:“狗儿,这是上海道衙门的张三爷!” 少年伸手一拍三爷手中的石头,“啪” 的一声碎石四溅。丹珠赞道:“这孩子别看长得不起眼,力气可真大,跟我们走吧!” 三爷也招呼少年,带着他来到衙门东小院的书房。
“你姓什么?是哪里人?” 三爷问道。少年答:“我姓姜名玉,小名狗儿,本地人,家中只有老母。我没别的营生,就在街上靠拍石头挣钱糊口,句句属实。” 三爷又问:“你会什么武艺?” 姜玉咧嘴一笑:“我就会吃、喝、拉、撒、睡,这五样‘大能耐’。” 丹珠见状,让家人给了他五千钱,姜玉道谢后便离开了。
十多天后,门房来报:“那天的小孩来了,说有大事要见三爷。” 姜玉进来磕头道:“我母亲过世了,求您周济。这是我的卖身契。” 只见纸上写着他因母丧贫困难以安葬,情愿卖身葬母的字句。广太看完说:“不必如此,这二十两银子你拿去,契书你也收着吧。” 姜玉磕头谢过,拿了银子走了。
几天后,姜玉又来找三爷:“我没什么能报答您的,就在这里伺候些日子吧。” 三爷笑道:“别叫我三爷,喊我三叔就行。” 从此姜玉便留在三爷身边。
一个月后的某天,广太与丹珠练拳,姜玉在一旁直笑。三爷问:“你笑什么?” 姜玉道:“三叔和大爷练的都是寻常把式,对付粗人还行,遇上行家就不成了。” 三爷奇道:“你会练?” 姜玉应了声 “会”,当场演练一趟,拳脚精熟。三爷追问:“你何时学的武艺?跟谁学的?” 姜玉答:“跟我舅舅‘钻云神猴’朱天飞学的。” 三爷当即许诺:“明天就给你买口好刀。”
次日清晨,三爷带着姜玉出门寻刀,走到十字街又见人群围聚。两人挤进去,只见一个身高九尺的汉子站在中间:他面如白纸,生着丧门眉、吊客眼,嘴唇耷拉着,身穿白绵绸汗褂和青洋绉中衣,脚蹬薄底快靴,手中挥舞着一把金背刀吆喝:“卖刀!有想买的尽管开口!” 三爷上前欲买这把刀,谁知竟引出一场风波。
第三十四回 粉哪咤俊目识侠义 笑无常故意戏英雄
诗曰:敢将诗酒傲王侯,玉盏金瓯醉不休。虽为蓬莱三万里,青云转瞬到瀛州。
广太带着姜玉来到十字街,见那卖刀汉子三十多岁,正扬声吆喝:“哪位买这把刀?” 三爷上前道:“朋友,把刀拿来我瞧瞧。” 围观人群起哄:“财神爷来啦,快说价钱!” 汉子打量三爷装束,朗声道:“我这刀有三不卖:非朋友不卖,非英雄武士不卖,在官府当差的不卖。此刀乃英雄配用,非寻常人可持。” 张广太挑眉:“不卖便罢,何必多言?你姓什么?” 汉子答:“弓长万,汪点。” 三爷心中了然 —— 这是江湖切口,意为姓张行三。他未多言,带着姜玉回了衙门。
当晚在东院正房,三爷与姜玉谈心。“你不知我的身世,说起来铁石心肠也会动容。我家门不幸,兄长待我狠毒。那年中秋我喝醉,兄长竟要将我活埋,全靠嫂嫂相救,赠银让我逃生。后在天津遇恩师传授武艺,随哈大人到任所,收你为亲人才算有了依靠。只是离家多年,不知老母是否安好,如今真是进退两难。” 姜玉闻言感慨:“三叔这番话勾起我的苦楚。我自幼丧父,母亲守寡,无亲无故,如今母亲离世,只剩我孤苦一人,何其可怜。” 三爷长叹:“贤侄你是天下第一苦人,我又何尝不是?离家四载,客居异乡,冷暖自知。若生了病,谁会问我轻重,谁能精心照料?” 想到此处,这位大英雄也忍不住落下伤心泪。
正伤感时,忽听房上有人叹道:“罢了!” 紧接着传来 “我好惨也!” 的悲呼。广太喝问:“何人说话?” 房上人影应道:“我在此等你!” 三爷拔刀冲出,院中只见一道黑影掠过,姜玉紧随其后,两人遍寻不见,只得回房。直到三更,姜玉劝道:“三叔睡吧。” 三爷苦笑:“先别睡,怕一觉醒来脑袋都没了。” 直到四更不见动静,二人才和衣睡去。
次日清晨,二人起得较晚,衙门饭点已过。三爷对姜玉说:“今日出门带刀。” 二人来到大街路东的会芳楼 —— 这是上海首屈一指的酒楼,热闹非凡。刚上楼落座,昨天卖刀的汉子竟 “噔噔” 蹿上楼,坐在三爷对面,一脚蹬在板凳上,将金背刀 “啪” 地拍在桌上,目露凶光:“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张广太神色自若,对跑堂的说:“点菜,要炸八块鸡、碎溜鲤鱼、烧鱼头、清蒸鸭子、红烧翅子。” 那汉子立刻喊道:“跑堂的,照他的菜单来一份!” 三爷又点了两壶白干、两壶玫瑰酒,汉子跟着喊:“我也要!再加两壶莲花白酒,动作快点,不然要你好看!”
等菜时,跑堂的先给汉子上菜,满脸赔笑对三爷说:“三太爷,您稍等,您的菜被这位爷抢去了,想必是饿急了。” 三爷不以为意:“无妨。问你,可有新出河的活鲤鱼?不要盆里养了几天的,那鱼腹油都没了,肉质不鲜。新出河的鱼腮如胭脂,你拿一尾来瞧瞧。” 跑堂的捧来一尾尺长、活蹦乱跳的鲤鱼,三爷点头:“好,一半醋溜,一半酸炒,要嫩。” 那边汉子见状,也拍桌喊道:“给我拿新出河的活鲤鱼,照张三爷的做法来!”
酒足饭饱,三爷吩咐撤桌记账,带着姜玉下楼。汉子跟着起身,堂官拦住要账,他瞪眼拔刀:“记到柜上!” 堂官不敢惹他,只得放行。张广太见此情景,心中思忖:“此人昨日街头相遇,昨夜又在房顶现身,多半是当年沧州水寇余党前来寻仇。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且以恩待他。” 于是对柜上说:“记在我账上吧。” 那汉子却不领情,指着三爷道:“朋友,街西口外一里处大树下等你,敢来便是英雄,不敢来就是缩头乌龟!” 说罢扬长而去。
三爷怒火中烧,跟至西边无人处,拔刀喝道:“你有何本事,敢如此无礼,看刀!” 两人战在一处。姜玉在旁见状,见那汉子刀法纯熟,三爷渐渐不敌,连忙喊道:“三叔且歇,杀鸡焉用牛刀,待我来!” 说罢挥刀上前,却也难以取胜。三爷正要上前相助,忽听汉子收刀道:“张广太不必动手,我只是试探你二人武艺,并非真要寻仇。” 三爷收刀问道:“阁下究竟是谁?” 那汉子手按金背刀,正要报出名姓。
第三十五回 故托病诱奸张广太 感深恩杀死春姨
词曰: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那汉子收刀而立,朗声道:“我乃陕西咸阳人,姓张名忠,表字大虎,江湖人称‘笑面无常’。” 三爷闻言笑道:“原来你我五百年前是一家!兄长随我回衙门,有话慢慢说。” 二人相谈甚欢,携手来到道衙,向丹珠说起街头偶遇之事。众人重摆酒席,推杯换盏间更觉意气相投,便留张忠在衙中暂住。
席间广太问道:“兄长为何来到此地?” 张忠长叹:“我父母双亡,只剩胞弟张义,去年与他分手后至今未遇,我正是为寻弟弟而来。听闻上海道衙的张广太仗义疏财、结交英雄,才假意卖刀寻访,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广太起身道:“兄长若不嫌弃,我愿与你结为兄弟,不知意下如何?” 张忠大喜,二人当即设下香案,拜为金兰,张忠为兄,广太为弟。此后张忠在前院住了几日,临行时广太赠银五十两作为路费,二人洒泪而别。
时光荏苒,广太在衙中又过了两三年,哈大人对他依旧恩待有加。这日忽有上谕下达,命哈红阿即刻前往山西担任提刑按察使,无需回京请训。哈公接旨后交割完旧任事务,便打点行装启程。
行至山西太谷县,姨奶奶忽称重病:“大人,妾身被车马颠簸得浑身骨散,心口烦闷,实在走不动了。您先上任,等我病好了,让广太押着行李随后就到。” 哈公沉吟片刻,叮嘱广太留下照料,自己则先行出发。于是姨奶奶带着两个老妈、丫头住上房,广太独居东厢房,每日在房中读书等候。
巳时刚过,姨奶奶身边的赵妈匆匆来唤:“三爷,姨奶奶叫您快去,说有要紧事。” 丫鬟春芳也在一旁催促。广太整衣来到上房帘外,只听姨奶奶在内吩咐:“赵妈去煎药,春芳给我捶腿。广太,你进来,我有话同你说。”
他走进西里间,见姨奶奶头北朝东斜倚在床,衣饰齐整。见他进来,姨奶奶笑意盈盈起身,广太抬眼望去:她乌云般的秀发挽着蟠龙髻,髻心横插白玉簪;凤凰袄配百花衫,袖口露出描花般的手腕,腕上戴着珐琅钏镯;蓝缎宫裙褶褶生姿,裙摆下微露金莲;莲花裤腿配鸳鸯腰带,腰间香珠色泽明艳;芙蓉面上柳眉弯弯,杏眼含着秋水,樱桃小口内银牙似糯米。
姨奶奶走近几步,声音柔媚:“自打沧州船上初见,我便对你念念不忘。上海衙署人多眼杂,一直没机会细说。今日我借病留下,就是想与你商量 —— 我箱中藏着三四千两银子、一千两金子,还有十六箱衣裳,这两个丫头老妈都是我的心腹。大人年过半百,我才二十二岁,如何相配?你我年岁相当,不如学那红拂女与李靖、卓文君与司马相如,共结百年之好。” 说着便伸出纤纤玉手,想要拉住广太。
广太猛地后退一步,正色道:“姨奶奶万万不可!这话若被人听见,你我颜面何存?大人待我恩重如山,我岂能做此背义之事!还请您安心养病,莫要再提此事。” 这番话让姨奶奶脸上的笑容僵住,她柳眉倒竖:“好个无情无义的张广太!金银美人摆在面前都不心动?你若不依我,等见到大人,我便说你半路调戏,到那时纵有百口也难辩!你仔细想想,是依了我得财得人好,还是落个人财两空强?”
广太默默退回房中,越想越烦,斟了壶闷酒独自饮着。“大人待我如亲生子,我堂堂男子岂能做此亏心事?可若就此离去,这妇人到大人面前搬弄是非,我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若不离开,她不知还会耍什么手段……” 正左右为难时,赵妈又来催促:“三爷,姨奶奶备了酒菜,特意请您过去呢。” 广太厉声拒绝:“你回去告诉她,我张广太是顶天立地的汉子,绝不做那违背纲常之事!” 赵妈嘟囔着走了,他对着孤灯枯坐,直到掌灯时分也没吃晚饭。
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只见姨奶奶浓妆艳抹地走进来,周身香风袭人,燕语莺声般说道:“广太,你何必想不开?人生如白驹过隙,莫要辜负了青春。自沧州初见,我在大人面前为你说了多少好话,才盼到今日独处的机会。那些丫头老妈都是我的人,不会走漏风声。” 她越靠越近,广太心中一凛:“她既敢来我房中,不如先好言相劝,若不听便……” 于是沉声道:“你可知王法森严、鬼神难欺?大人待你不薄,怎可如此寡廉鲜耻!若肯悔改便回房去,否则 ——”
姨奶奶见他依旧不为所动,又气又恨:“好个负心汉!你等着!” 说罢转身要走。广太暗道不好,若让她出去必生祸端,不如一了百了!他抄起桌上的刀,大喝一声:“慢走!” 手起刀落,只听 “噗嗤” 一声,姨奶奶倒在血泊中。
刚杀完人,忽听窗外传来大笑:“杀得好!杀得好!” 广太提刀冲出,只见月下站着一人,不知是敌是友。
第三十六回 张广太误入太保庄 侯起龙雄聚画石岭
曾有诗句咏叹:胸中揣着直上云霄的志向,浑身是万丈高的英雄豪气。可偏偏田野里埋没了麒麟般的奇才,良禽被困住了振翅的羽翼。就像蛟龙落入浅滩水域,反被寻常鱼虾欺辱戏耍。人生平生意气难抒,只怪时运未到,尚未遇见能赏识自己的明主。
就在这样的感慨中,张广太手刃了春姨。屋外忽然传来叫好声,他推门出去查看,却连半个人影都没看见。他在原地等到天亮,才走出这座实则是客栈的公馆。他叫来听差的仆人,声称:“带我去衙门办点事。”那听差的知道他是按察使大人的亲信,不敢违逆,便领着他来到县衙。张广太主动向知县投案自首。
知县升堂审问这位被称作“三爷”的男子。张广太心中盘算:“必须把哈大人摘清楚才行。”于是开口说道:“我名叫张广太,给哈大人做门客,在上海待了三年。大人府上有位侍妾春姨,曾被指婚给马昆,如今马昆已故,春姨守寡。昨天在公馆,她借口身体不适不肯动身,我奉大人之命护送行李车辆。昨夜二更时分,她到我房中做出越矩之举,我严词拒绝,她竟口出恶言,还威胁要去大人面前诬陷我调戏她,情急之下我才失手杀了她。”知县听完这番陈述,心里琢磨:“此事得先去验尸,再禀明哈大人才能做决断。”随即吩咐传稳婆,点齐三班衙役,一同前往案发现场。验尸完毕后,又讯问了两名老妈子和丫环,将情况问明后,命人将尸身入殓,同时行文上报省城。哈大人收到消息后,回文指示将张广太押解到省城,由自己亲自处置。知县依令派人,将张广太连同他的行囊车辆一同送往太原府按察司衙门,交割清楚并领了回文。哈大人赏了差役十两银子,让他们将死尸安葬了事,随后又派府上的大爷去请张广太到书房。张广太进书房后给大人请安,哈大人说道:“广太,方才我已问明了丫头和老妈,这事确实与你无关,你不必多心,还像以前一样留在我这里。”说罢便吩咐摆酒,为三爷压惊。众人畅饮至尽兴才散席,之后张广太又到后院给太太请安。从那以后,他便在衙门里住下,时常跟着那位大爷外出闲逛,外头的人都以为他们是大人的两个少爷。
这天,三爷正和大爷在街上闲逛,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喊:“张广太!”他心中一惊:“这地方除了大人,没人敢直呼我的名字。”回头一看,竟是自己的师傅回教正,连忙上前行礼。师傅说:“你先陪身边的人走吧,我在西边羊肉馆的雅座等你。”三爷说:“自天津分手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您。今天就让他先回去,我陪您去羊肉馆。”说着便走到大爷面前:“大爷,您先回吧,我遇上熟人有要紧事。”大爷劝道:“让他一起去衙门便是。”三爷解释:“他是清真教的人,兄弟你先回吧,我去去就来。”随即引着师傅来到羊肉馆雅座。师傅开口道:“广太,你这阵子行事还算稳妥,太谷县杀人那件事我也听说了。屋外叫好的人就是我。我看你如今气色极佳,五官生得端正,日后必定能走大运。我这里有一封书信,你带在身上,遇到你师兄‘瘦马’马梦太时交给他,他自会照应你。你不可再在此地久留,此去望西南方向走,自会有机缘降临,务必听我的话!”两人边吃边聊了许久,三爷问:“师傅从何处来?”回教正答:“我四处云游,没有固定去处,今天从阳曲县过来。我早知道你在这里,特意赶来给你指条明路,还有要事在身需尽快离开。这三两天内,你动身的事不可让任何人知道,千万记住别再耽误了!”三爷结了饭钱,送师傅出门几步才返回衙门。
回到衙内,大人传他进去。张广太请安时,大爷在一旁问道:“三哥,刚才遇见的是什么人?怎么没一起回来?”他答道:“已经走了,是我清真教的师傅。”这时哈四太太插话说:“广太,你唱个岔曲给我听听吧。”大爷连忙递过弦子,三爷先是唱了一段《长亭分别》,又唱了子弟书《月下赶贤》。唱完后,四太太和大人连声叫好,吩咐丫环老妈取出淮阳道新送来的上等茶叶泡茶,又端出金丝散子、西洋蛋糕等当季点心请三爷品尝,他便随意吃了几样。眼看已到三更时分,四太太说:“广太,天不早了,回去歇息吧。”他应声起身,到外面把姜玉叫来:“贤侄,我有话跟你说。我打算明天就走,所有箱子都交给你保管。此去一年半载说不准,实在是有紧急要事,不能再留了。若跟大人明说,怕他不放我走,反倒麻烦,所以我打算不辞而别。要是大人问起,你就说我出去办事,不知去了哪里。”说罢便收拾行装,备好一个小包袱。五更天时,他换上衣服,将应用之物尽数带在身上。待天色微亮,便悄悄走出按察司衙署,消失在晨雾之中。姜玉则独自回房安歇去了。
第二天,张广太顺着大路向前赶路,一路上行色匆匆,遵循着日出而行、日落而歇的节奏,饿了便寻食充饥,渴了就找水饮下。这天他走到一个集镇,看见一家挂货铺里挂着一把弦子——那是用楠木制成的,内部装有共鸣胆,样式十分新潮。三爷见了心生喜爱,便问店家:“这弦子卖多少钱?”铺中人答:“一两银子。”他当即付了银钱,将弦子带在身上,心里盘算着:“等走到没人的地方,先试试这弦子音色如何;到了客栈若有兴致,还能弹上几曲解闷。”想着这番打算,他心里很是畅快,还特意寻了处僻静地方试弹了一会儿。到了傍晚住店时,他喝着酒来了兴致,便拿出弦子弹唱了几句岔曲,一路就这么且行且歌。
又走了几日,他来到福建地界一个僻静的山庄。村西头有间野茶馆,坐北朝南,搭着宽大的天棚,棚下十分凉爽。张广太走进茶馆找了个位子坐下喝茶,刚喝了两碗,就见外面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身材五短,面色黝黑,生着一双环眉阔目;身上穿着青洋绸长衫,脚蹬青缎快靴,手里还举着一把遮阳的凉伞。这人一进茶馆,正在喝茶的众人立刻纷纷让座,说道:“侯大爷来了?快到这儿坐!”那男子摆摆手:“各位不必客气。”随即在张广太对面的桌子坐下。跑堂的赶紧上来沏茶,旁边的人又争着要为这位侯大爷付茶钱,他依旧推辞着,却把跑堂的叫到身边吩咐:“那边那位带着弦子的先生,他的茶钱我来付。”说罢掏出钱递给跑堂的。跑堂的转身对张广太说:“先生,侯大爷帮您把茶钱付了。”
张广太正要起身道谢,那姓侯的已走了过来,问道:“先生是哪里人?”广太答:“顺天府的。”对方又问:“贵姓?”“姓张。”三爷随即反问,“您就是侯先生吧?”男子点头:“我叫侯福。我给先生推荐个差事,您可愿意?”广太追问:“什么差事?”侯福解释道:“我家庄主是本地的大财主,前几日就派人四处找能弹唱曲词的先生。我看您带着弦子,想必是会唱的吧?”张广太随口应了声“是”,心里却暗自思忖:“自从离开太原府,一路来到这里,还没个明确的投奔之处,也不知该往哪儿走,不如跟着他去看看,见机行事也好。”想罢便说:“侯大爷,这差事再好不过了。我本是来此处访友,却没寻到,就请您帮我引荐吧。”
两人喝完茶走出茶馆,向西走了八里地,只见一座气派的庄院:坐北朝南的大门,周围环绕着高墙,墙外有护庄的濠沟,院内房屋鳞次栉比。大门外种着一排垂杨柳,柳枝掩映着雪白的墙壁;门边立着两个上马石,门内放着两条长凳,凳上坐着十几个衣着整齐、身材魁梧的壮汉。他们见侯福带着张广太进来,都纷纷起身招呼:“管家来了?”侯福没有应声,径直带着广太进了二门。院内是五间宽敞的大厅,东西两侧各有厢房,院中搭着天棚,摆着鱼缸、假山石和各色争奇斗艳的花卉,景致十分雅致。侯福引着广太到厅内坐下,只见厅中陈设精美,一应俱全。
侯福叫来手下人倒茶,不多时来了个十五六岁的书童:身穿毛蓝细布大褂,脚蹬白袜青缎鞋,面容白皙如玉,是个伶牙俐齿的少年;他挽着漂白的袖口,手里端着海棠花纹的铜茶盘,盘里放着青花白瓷的细瓷茶碗,给广太倒了一碗茶。侯福对广太说:“您先坐会儿,我去回禀庄主。”说罢转身出去了。广太喝了两碗茶,便问书童:“这庄子叫什么名字?你家庄主姓什么?”书童答道:“我是伺候管事的侯二爷的。这庄子名叫太保庄,庄主姓侯,名起龙。”两人正说着,忽听外面有人喊道:“张先生,里边庄主叫你过去呢。”张广太把包袱留在厅房,起身跟着来人往后院走去。这一进后院,怕是要惹出一场是非来。后事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画石岭白将军鏖兵 畅春园张广太验记
有诗写道:小窗前无法躲避炎炎暑气,手中新读的杂记倒添了几分趣味。曾对痴人笑谈梦中幻境,也想携酒与友共赏文章精妙。挥毫时墨色如千峰落雨般酣畅,谈吐间意气似五岳云雾般升腾。世人皆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道理,可这槐树下的奇妙际遇,还需慢慢分说。
张广太来到厅外,见东边站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头戴宫纬帽,身穿蓝绸国士衫,脚蹬青布快靴,腰间系着凉带,一张黄白脸膛。那人开口道:“张先生请随我来,见了我家庄主,言行务必谨慎些。”三爷便跟在侯福身后,走进东边四扇屏门。穿过一个院子、五间厅房,又连着走了两三层院落,才到一处宽敞庭院——院中搭着天棚,遍植当季鲜花;无数鱼盆里养着珍稀的龙头凤尾金鱼,在水中摇曳生姿。北面正房台阶下,摆着一张琴桌,桌后藤椅上坐着个四十出头的男子:留着短发挽成盘蛇髻,如意金簪别在发间,两缕漆黑长发从耳旁垂下;身穿暑凉绸罗汉领短汗衫,配着青洋绉绸中衣,脚蹬青缎靴子;生得项短脖粗,身材胖大,面色如羊肝般暗红。他身后站着两个十五六岁的小童,面红齿白十分机灵,正挥着扇子为他纳凉。桌上摆着官窑盖碗、赤金茶盘,旁边放着碧绿的翡翠烟壶与羊脂玉烟碟,两个水桶里还冰着南北鲜果。
侯福侍立在旁,见广太进来便说:“这是我家主人,快过来行礼。”张广太上前拱手:“庄主在上,张广太这厢有礼了。”庄主开口道:“你且唱个曲儿来听听。”广太请道:“能否先赐个座位?”庄主吩咐:“侯福,给先生看座。”待他落座后,有人递过弦子,广太定准音调,先唱了一段《梦中梦》,又唱了《于金全德》。唱罢,庄主赞道:“好!福儿带他下去,每日给他二两银子,让他住在外厅房,我何时兴起便传他进来。再告诉厨房,好生预备他的饭食。”此后张广太便随侯福住在先前的厅房,每日按传召进内唱曲,账房也按时将银两送来,他渐渐安下心来,不再琢磨着离开了。
这天清晨用过早饭,内院尚未传召,张广太便在庄内闲逛,见这太保庄果然布局齐整。正看间,忽听内里人声嘈杂,五六十个庄丁手持枪刀剑戟、斧钺钩叉等各色兵器涌了出来,竟齐齐喊道:“把张广太围起来!”“别让他跑了,抓住就活埋!”广太惊问:“你们先别动手!到底出了什么事,说清楚再动武也不迟!”只见侯福走在前头喝道:“姓张的,你犯事了!”“我犯了什么事?”广太追问。侯福道:“不必多问,跟我去见庄主!”广太索性道:“走就走!”众人簇拥着他来到大厅,只见侯庄主满脸怒容,桌上赫然放着他的单刀与包袱。原来先前伺候的小童偷看了他的包袱,见里面有避血桷与单刀,心想:“这人恐怕不是善类,我若禀明庄主,也算一件大功。”便将包袱等物呈给庄主。庄主见状勃然大怒,立刻吩咐众人:“把他给我拿来!”
待众人将张广太带到面前,庄主厉声问:“你究竟是做什么的?”广太仍答:“不过是弹唱曲词的艺人。”庄主指着刀与避血桷追问:“要这些东西何用?”“我常年在外,不过用来自保罢了。”广太解释道。庄主又疑:“你可会武艺?莫不是绿林中人?”广太坦然道:“武艺倒是会些,但绝非绿林出身。若庄主不信,我练一趟给您看。”说罢便拿起单刀练了一套刀法。庄主看罢大喜:“好!练得真好,当真是位英雄!你我不如结为异姓兄弟,你可愿意?”张广太忙道:“甚好,这正是我所求。”二人当即设下香案,侯庄主为兄,张广太为弟,就此结为金兰。
拜过把子后,侯起龙吩咐摆上酒席,与张广太对坐谈心:“贤弟,你猜猜劣兄是做什么营生的?”广太答:“我看兄长像是本地财主。”侯庄主摇头:“不对,你往犯王法的营生上猜。”广太追问:“莫非兄长是绿林道上的英雄?”庄主笑道:“比那还要厉害些。老弟,我便实说了——我姓侯名起龙,江湖人称‘飞刀太保’,擅使十二口镖刀,能七步取人性命,八步定夺战局,至今未有败绩。正因如此,才在此地聚义立威。若论在大清国犯的罪名,说句不中听的,够得上杀头、流放的重罪了。”广太笑着摆手:“兄长说笑了。”侯起龙正色道:“贤弟,我再告诉你实话——四川峨眉山通天宝灵观有位吴恩道长,道号‘赛诸葛’,此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是天地会八卦教的总头目。教中设有五王、八侯、十二公,更有四十八位大会总、四十八位巡风会总,天下各省州县村镇都有我们的教众。贤弟若肯入教,日后建功立业,也能在凌烟阁留名青史。”张广太拱手道:“既蒙兄长抬爱,小弟自当从命。”二人畅饮至深夜才散席。
此时张广太已醉得不省人事,侯起龙趁机命人在他头顶烫下火印,又用白蜡油涂抹伤口。次日广太醒来发现头顶多了铜钱大的疤痕,虽然后悔不迭,却已无法脱身——这正是“人前强颜欢笑,背后暗自忧愁”的境地。
当夜他独坐书房,听着四壁虫鸣,见窗棂透进一弯新月,触景生情间想起家中之事:“母亲已年近花甲,我离家七年有余,不知她身体是否安康?兄嫂能否尽孝?长兄素日忌妒心重,怕是难善待母亲。我在外日夜思念,母亲想必也常倚门盼望。如今被困在这太保庄,恐怕此生再难与母亲相见。何况我今年二十二岁,流落他乡,也不知四美堂的韩红玉如今怎样了?”思前想后直到三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只盼天亮。真是“白天嫌时光太短,夜晚又恨长夜难明”。
想到此处,这位英雄汉子忍不住长叹一声,落下几滴热泪。
待雄鸡三唱,天色大亮,红日初升时又下起雨来。广太正自愁闷,侯福进来传话:“庄主请您去用早饭,说有大事商议。”他来到上房,见酒菜已摆好。侯起龙道:“贤弟,此地已非久留之地,不久就有清兵来围剿。山西方向三十五里外有座画石岭,山里我屯着五千精兵、三员大将:两个侄儿‘金枪太保’侯尚英、‘金刀太保’侯尚杰,还有‘独角龙’**;管军教习是‘黄面太岁’蒋芳。今夜你我换了装束,带全庄人马上山,一来看看山里的人马,二来在寨中住几日。”二人用罢饭,等到天黑便命人套车,率领全庄人连夜赶路。约摸四更时分到了画石岭,只听山中炮声轰鸣,号灯齐亮,杀声震天——大队人马早已列阵迎接,齐呼“接会总爷”,随即向两边闪开。侯起龙带广太进了东山口,往北拐入一片宽阔的教军场,北边山上有座大寨,旌旗招展,刀枪如林,人声呐喊中,“独角龙”**、“黄面太岁”蒋芳,以及侯尚英、侯尚杰等人前来迎接,众人一同进了山寨。正此时,孽龙沟败兵杜兴、杜茂带三四千残兵来报:“孽龙沟失守,督会总杜双印阵亡,请寨主早做准备!”话音未落,又有人来报:“白大将军率大军征讨画石岭!”后事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张广太奉旨归家祭祖 胡忠孝离任送妹联姻
有诗写道:一枕游仙梦缥缈迷茫,人生百态皆寄于甜乡。常厌那白面涂成花脸,更恨这柔肠变作铁肠。丁令威归魂终化为鹤,麻方平叱石早变成羊。且凭冷眼窥视这人世,如天女维摩演说道场。
侯起龙在画石岭称雄,听闻清兵来剿,即令侯尚英与侯尚杰备下三尊九节毒龙炮置于东山顶,又布设滚木礌石、灰瓶炮子,派两千兵丁轮流看守;同时堵死南山口,用闸板闸住东山口,派精兵把守。
这天,清将调兵攻山。侯起龙震怒,亲率五千飞虎兵及一众战将出东山口,与白大将军对阵。侯起龙连破清营七阵,马成龙出阵时被他一飞刀击中腰部,栽倒在地。侯起龙大笑道:“人说你临敌无惧、勇冠三军,原来如此无能!”正要上前斩杀,张广太在后方急呼:“兄长不可杀他,小弟来也!”广太本就无心归顺,此刻又见师兄马梦太在清营队列中,心想“何不趁机改邪归正?既能救马成龙作为进见之礼,又能杀贼立功报效国家”。正欲上前,却见马成龙竟站起身来,便驻足观望。侯起龙见状一阵发愣,惊叫道:“怪哉!我这飞刀百发百中,为何四刀都未伤此人?”不仅他心惊,贼队众人也尽皆骇然。
列位可知缘由?原来那飞刀砍在马成龙腰间掖着的荸荠扁烟壶上。马成龙一时受惊栽倒,却未受伤,翻身站起后手拿瓦刀,破口大骂侯起龙。贼人举刀来迎,二人正战间,清营老将军已调马步军冲杀过来,与贼兵混战一处。但见杀气腾腾弥漫万里,枪刀闪闪透射寒光。雄师手仗利刃,虎将横握长枪。军势浩浩,日色茫茫,锣鸣鼓响如狼奔豕突。杀得大将连人带马仆倒,追得小卒弃甲丢枪而逃。直杀得沟渠中血流滔滔,道路旁尸骨层层。从古至今见惯英雄争斗,却不似今日这场厮杀惨烈。两军混战至风雨交加时才收兵。将军回营后,命军政司给马成龙记大功一次,赏全席一桌,随营兵丁皆有赏赐,阵亡将领则上奏朝廷。国朝皇恩浩荡,所有阵亡功臣后辈皆得世袭。
闲话少叙。马成龙回帐后脱下衣服,摆上酒席道:“老兄弟,喝盅便宜酒!”马梦太笑道:“大哥真有你的,兄弟我是真心佩服!竟能把那贼子打败。”二人说说笑笑,直吃到三更时分。忽听外面有人进来道:“二位老爷快去瞧热闹!把守南营门的参将博额敦布拿了个奸细,解到军务处邓大人那里了。那人说‘要见将军,有紧要机密事禀报’,想必将军已升帐了。”
正说间,只听擂鼓鸣炮,二人出帐直奔中军大帐。只见帐内灯笼火把照耀如白昼,两支气死风灯高悬,将军端坐中央,左边是图海侯爷,右边是提调参赞大臣伊哩布,两旁列着中军、旗牌官、武军官、各营统领、刀斧手、亲兵队。众人或花翎飘摆,或帽尾摇晃,当真是令下山摇,升帐惊神。马成龙与马梦太在旁暗中观瞧,见外面带进来一人,二十多岁,身着天地会八卦教服饰,跪地禀道:“民子乃教中神机会总张广太,参见老将军。”此人正是张广太——白日在阵前见师兄马梦太报出名号,便已心生归降之意。收兵进山后,侯起龙吩咐把守山口,到了山寨用完晚饭,广太便说:“大哥,今日观清营兵将甚勇,小弟愿去刺杀清营白大帅,不知兄长意下如何?”侯起龙道:“甚好,我在寨中等你。”广太遂回房换上夜行衣,带上师傅给的书信、单刀与避血桷,离了山寨直扑东山口。
刚出山口,便见东北方连营灯火闪烁,北边杀声阵阵。广太心想:“我这一入清营,师兄会如何待我?”正思忖间已到清营南门外,只听人声呐喊:“什么人?快说!不然放箭了!”广太道:“烦请诸位通禀看营门大人,我要见老将军,有机密事禀报。”众官兵出来将他捆住,带到营务处邓大人那里。邓大人听他是北方口音,念及同乡,问过一遍后便回禀将军。此时三更已过,将军尚未安寝,听闻有降者,心中暗喜:“必是来投降的。”当即吩咐擂鼓升帐,众军官伺候。诸战将、各统领齐聚,将军命人带贼人上来。张广太一见清营威武,吓得战战兢兢,跪在帐中说道:“将军大人在上,民子张广太愿献画石岭,捉拿侯起龙,报效国家,将功折罪!”说罢只是叩头。老将军听了却勃然大怒:“画石岭弹丸之地,侯起龙乌合之众!”喝令将张广太推出辕门斩首示众。两旁刀斧手应声,将广太推出大帐。
刚要走,张广太急呼:“冤枉啊将军!我有下情禀报!”老将军道:“带回来!有什么事只管说,若有理便放了你。”广太忙道:“我是来投奔师兄马梦太的,有我师傅的书信为证。将军若不信,可打开一看。”邓大人将他的物件呈上,内有单刀一把、避血桷一支、书信一封,上写“面呈马梦太拆看”。将军道:“来人,传马梦太!”瘦马梦太在旁应声,进帐参见将军。张广太一见,道:“师兄,小弟被缚,不能行礼。”马梦太问:“你是何人的徒弟?”广太答:“我是老师回教正的门徒。”梦太又问:“在哪里收的你?”广太道:“在天津卫河北大街。有师傅书信一封,你看。”马梦太接过书信,打开封皮,内有两张八行书,字迹分明,上写:
字示梦太知悉:自地坛一别,至天津卫,收汝十二师弟张广太。此人才智过人,棍棒纯熟,定非池中之物,必要显达云程。如见面之日,千万保举,则去人幸甚,为师幸甚。师命勿违!
回教正书
梦太看罢,给老将军请安道:“这书信似是我师傅笔迹。只是用兵之际,还需小心贼人之诈。”将军闻言,仍吩咐将营外张广太斩首示众,不再多问。两旁人正要动手,不知张广太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花烛夜失去黄马褂 庆团圆大上白犬坟
有诗写道:石崇夜里梦到坠马,醒来告知同乡邻里。众人担酒牵羊贺满门,为他压惊解闷。范丹那时被虎咬伤,人们却说他自己不小心。可见世人敬富不敬贫,这般世态炎凉实在可恨。
老将军正要斩杀张广太,旁边突然闪出马成龙高声喊道:“刀下留人!恳请将军大人将此人交给末将马成龙,自有妥善处置之法。他若真心归顺,我军攻破画石岭便易如反掌。”将军沉吟道:“好,将张广太交与马成龙处置。”说罢便退了帐。
马成龙带他回到自己帐房,让马梦太解开绑绳,又把座椅移到一旁,温言道:“老弟,坐下说话。我有话问你:你是哪里人?在贼营待了多久?今日前来所为何事?细细说与我听。”张广太答道:“我是武清县河西务人,因家中兄弟不睦才离家出走。在天津跟师傅回教正学练拳脚,后流落福建,在太保庄遇见侯起龙,与他结拜为兄弟。一次醉酒后,他在我头顶烫了火印,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八卦教中人,想走也走不了了。之后到了他的山寨,他用白牌文书保举我做了神机会总,我在画石岭时日不多。白天见清兵大队中有我师兄马梦太,于是夜晚在侯起龙面前讨令,谎称来清营探听军情,被守营官兵发现,我情愿被捆来见将军。方才险些被斩,多蒙您搭救,这便是全部实情。”马成龙追问:“你说要献画石岭、捉侯起龙,打算如何行事?何时动手?”张广太摇头道:“背主投降之事,不能定下确切日期。若定在明天,这边派了接应,我在那边若无法行事,机密泄露反遭其害,须从长计议。”马成龙点头:“我明白了,不必多言。我叫马成龙,老兄弟过来,咱们俩保他性命。”马梦太应声:“好,我去营务处立军令状。”马成龙道:“我也去。”二人带着张广太到邓忠账房禀明情况,立下军令状,邓大人随后回禀将军。二马又带广太回帐,摆上将军赐的酒席,让他喝了两杯压惊酒。广太告辞时,二人一直送出大营。他在路上感念马成龙恩重如山,回到山寨时,里面众人齐声喊道:“迎接神机会总。”张广太只说:“你们用心把守即可。”便进了内寨,此时侯起龙正派侯尚英、侯尚杰前往四川峨眉山通天宝灵观,向八路督会总吴恩调兵。二人乔装出发后,侯起龙与**商议守山御敌之事,见广太进来,便问:“贤弟,昨夜去清营可曾刺死白大将军?”张广太道:“未能下手。但我看出一条计策:今夜你我先调齐大队,让他们在山口外扎营,你我各带兵刃,暗中刺杀清营大帅,然后放火为号,全山大队见号火便杀入清营,定能一举扫平,不费吹灰之力,兄长意下如何?”侯起龙大喜:“好!就按你说的办。”二人白天按兵不动,直到夜里才吩咐:“**带全山大队在东山口扎营,我二人去去就回,以清营号火为令。”说罢便带着广太出了大寨。
刚出东山口,张广太便在心中盘算:“单凭我一人,不是他的对手,须得暗中下手。”思罢举刀朝侯起龙腿上砍去,只听“哎哟”一声,贼人栽倒在地。广太上前将他捆住,扔掉手中刀,扛起他便朝清营奔去。到了营门外,守营官喝问:“何人?”张广太答道:“我是神机会总张广太,归降清营,擒获贼首侯起龙前来献功!”众人连忙回禀将军、马成龙和营务处邓大人。
将军即刻升帐,命武军官带张广太进见。马成龙与马梦太赶到南营门外,见广太正扛着侯起龙站在那里,急忙说道:“张三兄弟好手段!把贼人交给官兵,跟我们去见将军。”张广太随二人进了大帐,叩首道:“小人擒获贼首侯起龙,请将军审问。”左右将侯起龙带上来,取出他口中堵的东西。将军一看正是飞刀会总侯起龙,冷笑道:“侯起龙,你的威风哪去了?叛逆之心想必也消了吧?今日拿住你,你若将天地会八卦教内情如实招来,我奏明圣上,或可加功封赏。”侯起龙苏醒后痛呼:“气死我也!好个张广太,忘恩负义!我便是死了化作厉鬼,也定要取你性命!”张广太在一旁道:“大帅不必问他,速调大军剿山。此刻众贼在东山口外扎营,以号火为令。”将军当即下令:“调右营五千火器精锐兵,派金刀将邓忠率队,马成龙、马梦太、张广太一同前往。将侯起龙带下看守!”又派英桂率一万接应队随后支援。马梦太、冯成带领火器军刚到大营外,就见西门外人声鼎沸,已举起号火,这边立刻用炮车、火枪连环轰击。不多时接应队赶到,杀得贼兵东倒西歪,四散奔逃。天明时有人来报:“红旗兵攻克画石岭,缴获刀矛器械、旗纛粮草无数,三千贼兵投降。”将军上奏朝廷,康熙老佛爷降旨:命张广太进京陛见;马成龙赏参将衔,记名提督;马梦太赏游击,优先补用;随营将士皆有升赏,兵丁赏三个月钱粮;白将军赐“斐陵阿巴图鲁”称号,赏戴三眼花翎;伊哩布赏加头品顶戴,携二马查办黄河事务。
全营将士谢恩后,将侯起龙就地正法示众。伊大人随即带领马成龙、马梦太奔赴黄河岸边。
老将军率领着张广太及十万官兵踏上归程,一路上车轮滚滚,将士们鞭敲金镫,高唱凯歌。行程多日抵达京城后,先到兵部投递文书,再由礼部安排礼仪演练。到了引见之日,张广太仍身着天地会八卦教的服饰,随老将军来到畅春园。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分列两旁,阵容严整。圣主开口问道:“天地会八卦教是何人创立?”张广太将自己误入太保庄的前因后果细细陈述,又奏明邪教内情:“教中为首之贼名叫吴恩,此人宣称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以妖言迷惑众人,祸乱天下人心,如今各省都有其教众分布。”圣主看过他的履历,心中颇为赞赏,当即下旨:加封张广太三品官衔,以副将之职留用,赏穿黄马褂,佩戴大花翎,钦赐“博奇巴图鲁”称号,准假半年,赏银二千两,并将通州守备胡忠孝之妹胡赛花指婚于他——这胡赛花正是此前圣主私访兴顺镖店时所遇之人。此外,圣主还命张广太前往刑部参与对质。在刑部,吴联被传讯,张广太奉命将头发分开,露出头顶铜钱大小的火印疤痕。圣主又下谕旨:着顺天府、都察院、五城御史及各省督抚,无论官民,凡头顶有此类火印者,一律先斩后奏。同时另颁旨意,令四川总督起兵征讨峨眉山,捉拿首贼吴恩。
张广太谢恩后前往朝房,只见一人手捧包袱笑容满面地走来:“三爷,我奉大人之命给您送衣服来了。”广太仔细一看,认得是哈府管家哈喜,便问:“哈兄,大人也在京城吗?”哈喜答道:“大人刚从按察司奉旨调京,升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大爷在刑部奉天司任主事,府第设在东四牌楼南边史家胡同路北。昨日大爷在部里与朋友谈及三爷的名号,大人还说:‘自太原府分手后,一直不知他的去向,不知是不是那位三爷?’今早派人到白大将军处打听,才知三爷今日在畅春园被召见,且是身着天地会服饰。大人刚请了假,特命我来请三爷到府中居住,还备了衣服请您换上。”
张广太接过衣服换好,随即前往刑部。此时问官正在堂上,提审吴联与顾焕章对质。彭大人在大堂上道:“吴联,你还是从实招认吧。”说罢吩咐带张广太上堂。广太禀道:“众位大人,可将他头发分开查看,若头顶有火印疤痕,必是天地会中人。我还知晓他是八路督会总吴恩的兄弟吴联。”吴联辩驳道:“这是顾焕章花钱买通的!我头上若有火印,我便认罪;若没有,还求众位大人治他诬陷之罪!”张广太正要开口,问官们齐声道:“把他头发分开!”不知吴联头顶究竟有无火印,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小姜玉怒打墨龙 白氏女寻夫遇害
有诗写道:古时友人尊崇三种益友,如今世人看重万两黄金。天地间若没有管仲与鲍叔牙这样的知己,又到何处去寻觅知心之人?
众问官吩咐将吴联的头发分开,只见他头顶中心果然有一个火印疤痕,吴联见状无话可说,只能闭口沉默。
张广太随后回到哈大人的住宅,哈家大爷早已在外书房等候,见到三爷便上前请安:“哥哥,自与你分手后,我时常想念,不知兄长去了何处。我多次派人四处寻找,都没打听到你的下落。今日得以相见,真是三生有幸!”正说着,姜玉从内室出来,说道:“三叔,您老人家还好吗?我在这儿给您请安啦!大人和太太都在里面坐着,让我出来请您过去。我今天才知道三叔做了官呢。”哈家大爷说:“三哥,咱们进去吧。”广太说:“姜玉,今天见到你我很高兴。走吧,先到里面去。”说着便来到内院,走进上房,哈大人和太太见了他十分欢喜。哈公说:“广太,你果然有出息。”四太太说:“广太,你能有今日,我也替你高兴。”随即吩咐下人摆酒。三爷与丹珠、哈大人和太太在同一桌上饮酒,叙说分别后的经历。三爷还让姜玉告知报喜的人:“到这府里来报喜,不必去河西务老家了。”哈大人又问广太:“你在上海跟了我三年,攒下的余资还有多少?”三爷说:“多蒙大人关照,各处挂名的进项都没怎么用。”哈公说:“我再给你五千两银子。”四太太说:“我给你一千两。”广太叩首致谢。众人直吃到月上枝头,才停杯撤席,各自回房歇息。次日,哈大人带着广太递上请训折子,又为他安排车马、雇佣随从。傍晚时分,门房来报:“倭侯爷前来拜访张大人。”三爷出去一看,原来是顾焕章,便说:“请里面坐。”此前刑部堂官及审案官员已将情况奏明圣上,康熙佛爷降旨:将吴联在莱市口凌迟示众;顾焕章因为国分忧,钦赐倭克金布靖远侯爵。
倭侯爷谢恩后回到达摩肃王府,向王爷请安时提及张广太在刑部的事,问道:“我去拜访他,他住在哪里?”王爷派人去打听,不多时回来禀报:“住在史家胡同哈府。”倭侯爷吩咐套车,前往哈府拜访张广太。
到了哈府门口,张广太出来迎接,将他让到书房落座。倭侯爷说:“我这场官司,若不是贤弟相助,恐怕早已含冤九泉了!如今我蒙圣恩升为侯爵,也是老弟的功劳。”张三爷说:“我在外常听说有位‘赛报应’顾焕章,不知为人如何,今日得遇兄台,真是三生有幸!”顾焕章说:“我蒙圣恩赐封靖远侯,赐姓倭克金布,始终感念弟台的恩情。我还有两个拜弟,不知你是否认识?一位是山东马成龙,一位是瘦马马梦太,都在大将军处随营听差。”三爷说:“这两位我都认识。瘦马是我师兄,山东马是我的恩人,在大营里救过我,是我的结拜兄长。”倭侯爷说:“这么说来,我们都是自己弟兄了。张三兄弟,你不必见外,劣兄知道你是英雄。你回家办喜事时,我一定到你家中道贺。”说着喝了几碗茶,便起身告辞。张广太留他吃晚饭,请哈家大爷作陪。三人相谈甚欢,顾焕章与张广太当场结为异姓兄弟,情投意合,直到天黑侯爷才回王府。
次日,广太从部内库上领了二千两银子,在京城拜了两天客,便起身前往通州潞河驿站。本汛守备胡忠孝早已备好公馆,请广太住宿——一来因他是奉旨指婚的新亲,二来胡爷也想会会这位三爷。广太带着二十多辆车和姜玉等三十余名下人,在通州住下。
次日天明,胡爷陪广太用过早饭,问道:“三大人是坐车走还是坐船走?旱路八十里,水路二百多里。”广太说:“我走旱路吧,一来一天就能到,二来省得卸车装船,来回折腾。”于是吩咐下人准备起程。胡爷送到南门便不再相送。张三爷在路上想起离家多年的往事,让姜玉在离河西务五六里的地方找店。姜玉先去打前站,众人随后而行。直到夕阳西斜,才在离河西务六里的大路边找到一个村庄客栈,请三大人入店歇息。广太用完晚饭,吩咐姜玉找一身破衣服,打算明天去探访兄长张广聚,看看他是否还有手足之情。一夜无话。次日,三爷换上破烂衣服,让姜玉附耳交代一番,自己带着二百铜钱,直奔河西务而去。刚进西村口,就见村中景象与从前大不相同,有的房屋倒塌,有的重新盖起。正是:去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
村里的人都不认识他了,只见:狐狸在破败的墙头上安睡,野兔在荒郊中奔走,这里曾是歌舞升平之地;清冷的露水打在黄花上,烟雾笼罩着碧草,处处是旧日兴衰的痕迹。荣辱变幻无常,强弱又怎会永恒?让人不禁感慨,怎能不心灰意冷!迷惑时,苦海如同乐境,就像水凝结成冰;醒悟后,乐境如同苦海,就像冰融化成水。世事如同潭中的云影、月下的箫声、风中的柳态、草间的烟光,半真半幻。真正的君子,面对青天会心存敬畏,听到雷鸣闪电不会惊慌,走在平地会小心谨慎,涉足风波也不会畏惧。
闲话少叙。单说三爷顺着大街往东走,来到十字街,见路东有个茶馆,南边是路东大门,北边搭着天棚。这时从北边走来一个挑着青草的人,广太仔细一看,竟是他二哥张广财。三爷心中一震,暗想:“我离家八九年了,家里不知是什么光景。”
书中再讲,自广太走后,他母亲时常问起广聚,这个大恶贼在老太太面前谎称:“我托人去北京城找了。”又说:“托人去天津找了。”一天天拖延日子,花了些银钱。逢年过节,老太太常常想念儿子,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过了一年多,张广聚便起了谋夺家产的心思,过年算帐时,他在家中说:“赔了无数本钱。”又过了一年,他对老太太说:“老太太,这日子真不好过,我给您和二兄弟五百两银子,别跟着我受罪了,死活我一个人抵帐。现在把家产全赔进去,也不够还人家的。”
老太太和二爷只好搬家,在村北买了三间草房,还算整齐。无奈之下,二爷带着妻子搬到后街,过着清苦的日子。一年后,家中余钱全部用完,一贫如洗。虽然二奶奶娘家也是普通人家,父母已去世,兄嫂虽说接济,也无济于事。到了腊月,天降瑞雪,天寒地冻,屋内四壁空空,一无所有。老太太说:“广财,你去你大哥那里,跟他要几十吊钱、几十斤面、几斗米来,就说是我让你去的。”二爷听了,出门直奔广聚的粮店。只见张广聚坐在店里,身穿青布皮袄、蓝绸皮马褂,脚蹬缎棉鞋,口中叼着长杆烟袋,一见广财进来,心里很不耐烦,问道:“你来干什么?”二爷说:“我奉老太太之命,来让你送几十两银子、几十斤面、几十斤米。”说着眼泪汪汪,冻得浑身发抖。张广聚说:“你把老太太的钱都花光了,今天又来找我?这买卖是别人家的,我是给人家打工,我家里还有人口呢!一个月我能挣多少钱?你还时常来找我干什么?今天你来了,我也不能让你空着手回去,给你二百钱,以后不许再来!”说着让徒弟拿了二百钱递给广财。广财气得把钱扔在地上。张广聚说:“好,你以后不许上门!自己要凭良心,立志气,发财致富,才对得起哥哥。”
张广财气冲冲回到家,见到老太太放声痛哭,把事情经过细说一遍,母子二人悲痛不已。此时老太太已知广太那年八月节离家的事,心想:“到如今杳无音讯,不知是死是活。”想到广太,不禁放声大哭。正悲伤时,只听院中有人喊道:“老太太不要着急,我来了!”不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