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五 错调情贾母詈女 误告状孙郎得妻
有诗写道:“妇女轻自缢,就里别贞淫。若非能审处,枉自负归阴。”这句话说的是,有些妇人想不开,在走投无路时往往会选择轻生,所以上吊自尽的事情,在妇人中极为常见。然而,同样是自尽,有的死得有价值,有的却毫无意义。
在湖广黄州薪水县,有个女子陈氏,十四岁时嫁给周世文为妻。周世文比陈氏还小两岁,尚不懂得男女之事。陈氏的婆婆马氏是个寡妇,生性风流。她先是与奸夫蔡京凤鸣私通,后来干脆将他招赘入门,当作后夫。即便如此,她仍不满足,还想着与其他人厮混。有个名叫性月的和尚,擅长一些特殊的养生方法,也与马氏有了不正当关系。蔡京凤鸣为了学习一些特殊的技巧,借助药力满足私欲,不仅不吃醋,反而与和尚一起和马氏寻欢作乐,日夜无度。
陈氏在前面走动,一来碍眼,二来也让马氏等人觉得羞耻,于是他们想把陈氏也拉下水。而且马氏年纪大了,那两个奸夫见到年轻貌美的陈氏,更是心痒难耐,急切地想得到她。三人合起伙来,想尽办法哄骗引诱陈氏,但陈氏坚决不从。婆婆马氏责怪她不肯学自己的样子,羞辱她道:“难不成你还想独自立个贞节牌坊?”一开始是恶语辱骂,后来甚至动手痛打。蔡京凤鸣假意上前相劝,实则趁机对陈氏动手动脚。陈氏一边挨打,一边破口大骂蔡京凤鸣:“让婆婆打我,不关你这个野贼的事,不用你来假惺惺地劝!”婆婆怒道:“不知好歹的贱货!非要打到你肯顺从才行!”陈氏咬牙道:“就算被打死,我也绝不会从命!”蔡京凤鸣趁机抱住她:“乖乖,偏要你从命,舍不得打你。”马氏也上前帮忙,两人拉扯着陈氏,想要强行逼她就范。可陈氏拼命挣扎,两人费尽力气,也只能按住她的身子,根本无法得逞。
陈氏遭受这番欺辱,心中愤恨难平。她跑回娘家,向父亲陈东阳哭诉。陈东阳是个不通情理的市井小人,不仅不帮女儿,反而斥责道:“你不该忤逆婆婆,凡事顺着些,自然就不会挨打。”陈氏深知与父亲说不清楚,又回到婆家,一心只求一死。家中还有一位八十五岁的太婆,最是疼爱她。陈氏对太婆说:“媳妇做不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只能寻死了。以后不能再伺候您老人家了。但我绝不会白白死去,一定要拉两个垫背的。”太婆连忙劝道:“我知道你是个守节的好女子,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可生命来之不易,千万不要有这种念头!”陈氏主意已定,担心太婆劝她,又怕太婆防备着她,便假意说道:“既然太婆劝我,那我就暂且忍着。”当晚,陈氏就在房中上吊自尽了。
陈氏死后两天,一天晚上,马氏正准备与蔡京凤鸣寻欢作乐,忽然一阵冷风吹过,只见陈氏伸着一尺多长的舌头,迎面走来。马氏惊恐地大叫:“不好了!媳妇来了!”随即倒地,昏迷不醒。蔡京凤鸣见状,吓得魂飞魄散,连夜逃到英山。他心慌意乱,走错了路,体力不支。第二天就发起了寒热,还说胡话,没过几天也死了。显然,这是陈氏索命。当时正值六月,陈氏死后,婆婆因恨她,没有为她收殓。如今看到这样的报应,邻里间纷纷传言,都到周家来看。陈氏的尸体停放在低矮的草屋中,在烈日暴晒下,面色却依然如生前一般,没有丝毫变化。人们说起她死得可怜,无不落泪。又看到恶婆婆和奸夫都死了,更是拍手称快。许多热心的儒生,有的写文章,有的作传记,还备上祭品,前来祭奠。他们向上司禀报,为陈氏立起祠堂。后来,监察官员将此事奏明朝廷,朝廷下诏表彰陈氏为烈妇。这正应了马氏当初说她“独造牌坊”的话。陈氏这样的自尽,难道不是死得有价值吗?
在湖广承天府景陵县,有一户人家,家中有姑嫂二人。小姑尚未出嫁,嫂子也未成婚,两人都还是姑娘,一同住在一个小楼上。楼后有一所房屋,曾遭火灾焚毁,只剩下一大片空地,久而久之,成了人们倾倒粪秽的地方。因此,从楼后的窗户可以直接看到街道。姑嫂二人闲暇时,就到窗边看街上行人来来往往。有个邻家的学生,每天都会从这条街上经过,容貌十分清秀。姑嫂二人都正值二八年华,情窦初开,多次见到这个学生后,不禁心生遐想。她们私下里相互说道:“这个标致的小官,不知是哪家的。要是能与他同宿一晚,死也甘心。”
正说着,恰好有个卖糖的小厮,名叫四儿,敲着锣从后面走来。姑嫂二人平日里常买他的糖,与他很熟。她们在楼窗内招手,四儿便挑着担子走到前门,喊道:“姑娘们买糖!”姑嫂二人走下楼,买了些糖,便问他:“我们问你件事,刚才走在你前面的小官,是哪家的?”四儿问:“可是那个长得很整齐的?”二女点头:“正是。”四儿说:“那是钱朝奉家的公子。”二女又问:“他为什么天天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四儿回答:“他去学堂读书。姑娘问他做什么?”二女笑着说:“不做什么,随便问问。”四儿年纪虽小,却很机灵,看出二女的心思,便说:“姑娘要是喜欢这小哥,我替你们传个话,叫他来玩玩怎么样?”二女有些害羞,脸一下子红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怎么能叫他来?”四儿说:“这小哥在书房,我常挑着担子去卖糖,和他很熟。他生性风流,听我说两位姑娘对他有意,肯定巴不得来。只是前门不好进,这可怎么办?”二女笑道:“只要他肯来,我们自有办法。”四儿拍着胸脯说:“包在我身上,一定约得来。”二女从汗巾里解下一串钱递给四儿,说:“给你买果子吃。麻烦你去约他,让他晚上到后面粪场,走到楼窗下,我们从楼上放下一个布兜,把他拉上来。”四儿说:“好,我去跟他说,有了回信再来告诉姑娘。”三人都是孩子心性,不知此事的利害,欢欢喜喜地各自散去。
四儿到书房去找钱公子,不巧他不在,只好回来回复。他敲起糖锣,二女立刻出来询问,四儿便说了没见到人的事。二女苦苦央求他再去一趟,一定要等到回信。四儿去了一趟又回来,说:“偏偏今天他不在书房,我得去他家找他说。”二女又再三叮嘱:“千万别忘了。”就这样,四儿来回跑了两趟。
对门有个七十多岁的程老汉,整天坐在门前的凳子上,眯着眼睛看行人往来。他见卖糖的四儿在对门这家不停地进出,还频繁敲锣,而里面的两个女子只要听到锣声,就出来与四儿低声交谈。程老汉心想:“要是只买糖,一次就够了,何必这样反复纠缠?里面肯定有猫腻。”他跟着四儿走到没人的地方,一把拉住四儿,问道:“对门那两个姑娘,托你办什么私事?快如实告诉我,我给你果子吃。”四儿说:“没办什么事。”程老汉不依:“你不说,我就不放你走。”四儿无奈:“老人家别缠着我,我还要去找钱家小哥呢。”程老汉试探道:“是不是那两个姑娘和那小官有情,所以叫你去传话?”四儿被问得没办法,只好说出了实情。程老汉笑着说:“这么说,今晚要是来,这事就成了?”四儿说:“差不多吧。”程老汉笑嘻嘻地拉住四儿:“跟你说个好事,把这好事让给我吧。”四儿拍手大笑:“人家姑娘喜欢那小官,要你这老人家做什么?”程老汉说:“我虽然老了,可兴致还高。我夜里坐在布兜里被拉上去,不怕她们把我推出来,到时候我也算‘临老入花丛’,了了心愿。”四儿连忙拒绝:“这是我哄那两个姑娘的,我可不能干这事。”程老汉威胁道:“你要是依我,我就给你件衣服穿。要是不依,我就去告诉她们家主人,还要好好收拾你这小猴子!”四儿有些害怕了,只好说:“老爹要是真有这想法,只要重重赏我,我就骗她们说是钱小官,把你送上去。”程老汉从腰间的钱袋里摸出一块银子,大约有一钱五六分重,递给四儿:“你先拿着这些,明天再给你衣服。”四儿满心欢喜,果然没去找钱公子,而是编了个谎话回去告诉二女:“跟钱小官说了,等天黑就来。”二女欣喜若狂,准备好布匹等他,满心期待。
没想到程老汉老糊涂,竟想趁机满足私欲。四儿回来告知他事情已安排妥当,程老汉便满心期待地等着天黑。家里人叫他回去吃晚饭,他摆摆手说:“今晚有人请我吃夜宵,就不回来了。”随后,他跌跌撞撞地来到粪场边,走到楼窗下,故意咳嗽了一声。此时天色已黑,视线模糊。楼上的姑嫂二人听到动静,往窗外一看,只见一个黑影,以为是她们心心念念的钱公子来了。两人急忙各捏紧布的一头,将中间垂下去。程老汉见布放下来,一屁股坐了上去。楼上二女感觉布的重量增加,知道有人坐上了,便用力往上拉。程老汉年老体瘦,体重较轻,二女兴致勃勃,齐心协力,很快将他拉到窗边。她们正要伸手去扶,楼内的火光映照到窗外,这才看清竟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两人吓得一惊,手臂瞬间没了力气,布也抓不牢。只听“扑通”一声,程老汉头重脚轻,直直地跌了下去。二女慌忙将布收回,颤抖着关上楼窗,原本的满心期待化作一场空欢喜。
第二天,程老汉家发现老人一夜未归,也不知他去了谁家借宿,便分头到亲戚家打听,却毫无音讯。忽然有人发现粪场墙边躺着一具尸体,仔细辨认衣服,正是程老汉。消息传回程家,他的儿子们赶来查看,却怎么也想不明白父亲为何会死在这里,只当是老人不小心失足摔倒致死。众人哭作一团,将尸体抬回家,准备操办丧事。家里乱成一锅粥时,卖糖的四儿还蒙在鼓里,满心期待着能拿到程老汉答应的衣服,便冒冒失失地走进程家。他一进门,就看见程老汉直挺挺地躺在木板上,心里顿时明白这是昨夜的事闹的,不禁伤感起来,连连摇头叹息。程家人瞧见四儿,想起昨晚吃晚饭时,正看见老爷子和这个小厮嘀嘀咕咕,便怀疑是四儿把老人带到了什么地方,如今老人死得蹊跷,认定四儿肯定知道内情。众人一拥而上,将四儿死死抓住:“你要是不说实话,今天非打死你不可!”四儿吓得不轻,只好把昨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我就知道这些,后来他去了哪里,怎么死的,我真的不清楚。”程家儿子听后怒道:“虽然是我爹老糊涂,但这事是你牵的头,他这条命断送在你手上,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当下就把四儿绑了,送到官府告状。四儿到了公堂,将事情从头到尾详细交代清楚。由于事情牵扯到那对姑嫂,官府随即下令传她们到案。二女得知后,知道丑事即将败露,绝望之下,双双在楼上上吊自尽。她们本想寻求一段情缘,结果什么好事都没做成,还白白葬送了三条性命。这样的自尽,实在是毫无意义。
再来说说吴淞地区的一个故事。当地有个年轻书生姓孙,出身书香门第,年仅十六岁,容貌十分俊美。隔壁相隔三四户人家,住着一位姓方的寡妇。她嫁给贾家后,丈夫早早亡故,只生下一个女儿,名叫闰娘,同样十六岁,出落得如花似玉。由于家中没有男丁,母女俩相依为命,雇了一个小厮帮忙干活。平日里,母女俩难免要抛头露面,邻居们都看在眼里,纷纷称赞闰娘的美貌。孙书生作为读书人,与闰娘年龄相仿,两人时常在路上偶遇。一来二去,彼此眉目传情,心中都暗生好感。可惜方妈妈为人刁钻,脾气暴躁,是个不好惹的主,对女儿管教极为严格。白天,她让女儿始终待在自己眼皮底下,天一黑,就把女儿赶回房里。贾闰娘即便对孙书生情根深种,也只能默默藏在心底。孙书生则像织布机上的梭子,频繁在贾家门前转悠,虽然两人混了个脸熟,却一直找不到机会进一步发展。好在方妈妈对孙书生也有几分喜爱,时常留他在家喝茶聊天,把他当作自家晚辈,这才让孙书生能经常上门,偶尔趁方妈妈不注意,和闰娘说上一两句话。闰娘担心母亲起疑,也不敢过于热情回应。如此过了许久,孙书生心中的爱慕之情愈发强烈,却始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一天,贾闰娘穿着淡红色褂子在窗前刺绣。孙书生见周围没人,便又上前用言语试探。贾闰娘生怕被母亲瞧见,始终没有回应。孙书生在旁边徘徊了好几次,贾闰娘怕露出破绽,轻声说道:“大白天的,你总在人面前晃悠什么?”孙书生听后,只好先离开。他边走边琢磨:“她刚才说的话,似乎别有深意,让我白天别来晃悠,难道是暗示我晚上再来?说不定真有机会!”等到傍晚,孙书生又来到贾家门前,呆呆地站在那里。这时,贾家大门已经关上,突然“吱呀”一声,门开了。孙书生不知出来的是谁,悄悄往后退了几步,只见一个人从门里走出来,远远看去,身上穿的正是白天那件淡红色褂子。孙书生心中大喜,连忙跟在后面,却见那人走进了厕所。他也跟着跳进去,一把抱住对方:“亲亲姐姐,我可想死你了!你让我白天别来,现在天黑了,快告诉我该怎么办?”只听对方啐了一口:“你个小混蛋!你把我当成谁了?”原来这人不是贾闰娘,而是她的母亲方妈妈。方妈妈晚上来厕所收拾马桶,见女儿换下的褂子放在一旁,就随手穿上了。孙书生一心想着贾闰娘,又看见对方穿着白天的衣服,加上母女身形有些相似,一时眼花认错了人。直到听到声音,他才惊觉自己弄错了,吓得魂飞魄散,撒腿就跑。
方妈妈莫名其妙被人抱住,又羞又气,浑身直打哆嗦,提着马桶回到屋里。她越想越不对劲:“刚才那小子的话,透着蹊跷,肯定是女儿和他有什么约定,错把我认成了女儿,这事没跑了!”她怒气冲冲地走进女儿房间,说道:“孙家那小子在外面叫你,赶紧出去!”贾闰娘一头雾水:“什么孙家李家,谁叫我?”方妈妈怒吼道:“你个不知廉耻的丫头,是不是和他约好了,还在这装无辜?”贾闰娘委屈地大哭起来:“这从何说起?我好好坐在这里,什么时候和人约会了?你怎么能这么冤枉我!”方妈妈不依不饶:“刚才我一出去,那小子就追上来,一口一个姐姐,不是把你认成谁?做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还不如死了算了!”贾闰娘有口难辩,哭喊道:“这简直是冤枉我,我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方妈妈冷笑道:“你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平日里要是没和他眉来眼去,他怎敢对你动手动脚?”方妈妈本就不是好相处的人,这下更是唠叨个没完没了。贾闰娘想辩解,可她心里本就对孙书生有好感,做贼心虚,说不出强硬的话;不辩解吧,自己确实没做过那些事,实在冤枉。她思来想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心想:“经此一事,母亲对我的防范肯定更严,孙郎就算再来,也没脸见人了,我们的缘分怕是到此为止。我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污蔑和责骂,不如一死了之,或许来世还能和他再续前缘。”她哭了整整半夜,趁着方妈妈骂累了,沉沉睡去,轻轻起身,用束腰的汗巾悬梁自尽。
方妈妈一觉睡到天大亮,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昨晚的事,一边骂道:“就知道招蜂引蝶,这时候还不起来,躺着装死呢!”她一边嘟囔,一边穿衣服,却没听到任何动静,又嚷道:“索性不吱声了,还嫌我这个当娘的啰嗦!”她气鼓鼓地跳下床,抬头一看,只见女儿吊在那里,就像打秋千一样。方妈妈大叫一声“不好了!”,赶忙上前把女儿解下来,可贾闰娘早已口吐白沫,没了气息。
方妈妈又惊又痛,满心懊悔,她把女儿抱到床上放下,捶胸顿足地痛哭起来。哭了一阵,她突然发狠道:“这全是孙家那个小混蛋害的!绝不能就这样算了,一定要找他抵命,出这口恶气!”她又转念一想:“要是那小混蛋知道了这事,肯定会躲起来。不如趁着事情还没传开,把他骗来,留住他,再去官府告他,看他还能逃到哪儿去!”于是,她急忙叫来家里的秃小厮,也不说明原因,只让他去请孙小官来家里说话。
孙小官还在为昨晚的事懊恼,心里正不自在。听说方妈妈请他,心里更是忐忑不安,暗想:“怎么反倒来请我?莫不是要找我算账?”但平日里两家常有往来,又不好推辞,只好满脸羞愧地跟着秃小厮来到方家。一见到方妈妈,方妈妈却满脸堆笑地说:“小哥昨晚可太冒失了!是不是把我认成我女儿了?”孙小官顿时面红耳赤,半天说不出话。方妈妈接着说:“我们两家门当户对,你要是喜欢我女儿,跟我说一声,定下婚约,这事就能成。何必做那些偷偷摸摸、不合规矩的事呢?”
孙小官听了这番好话,没看出其中有诈,高兴得不得了,连忙说:“多谢妈妈厚爱!等我准备些薄礼,请个媒人来提亲。”方妈妈说:“这事不急。我既然已经口头答应了你,你先去房里和我女儿见见面,再去请媒人也不迟。”孙小官早就盼着能和贾闰娘见面,一听这话,欢天喜地地跟着方妈妈往里走。走到房门口,方妈妈一把将他推进去,说:“就在这里面,你自己进去吧。”孙小官没多想,迈步走进房间。方妈妈立刻把门拉上,“咔嚓”一声上了锁,然后隔着门板大声骂道:“孙家小子听着,你把我女儿害死了,现在她的尸体还躺在床上,你就在这里守着!我这就去官府告你,说你因奸致人死亡,看你还能不能活命!”
孙小官一开始见门被锁上,只是有些慌乱,不明白怎么回事。等听到方妈妈这番话,才知道她是因为女儿的死,把自己骗来讨命的。他往床上一看,果然躺着个死人,顿时惊恐万分。可门已经锁上了,又没有别的出路,他只好在屋里苦苦哀求:“妈妈,是我不对,别去官府,放我出去,咱们再商量商量。”但门外没有一点回应。原来,方妈妈让秃小厮跟着,已经去告知了当地的里正,又到县衙去递状子了。
孙小官年纪轻轻,从没经历过这种事,看到这情景,怎能不惊慌害怕?他心想:“闹出人命可不是小事,我这次怕是死定了。”他叹着气说:“死就死吧,只是我虽然承蒙姐姐喜欢,却没来得及有什么实际的情谊。如今她为我而死,我也只能以死相偿。平白无故的两条性命,难道是前世欠下的债吗?”他看着贾闰娘的尸体,忍不住伤心大哭:“我的姐姐,昨天还好好地和我说话,怎么今天就变成这样,还连累了我!”
正伤心着,孙小官突然发现,贾闰娘虽然双眼紧闭,但面容依旧栩栩如生,纤细的腰肢,如同不舞动的迎风杨柳;婀娜的体态,好似静止的出水芙蓉,宛如美人熟睡,只是少了情郎相伴。孙小官见她模样可怜可爱,便将自己的脸贴上去,又在她脸上轻吻。他伸手摸摸贾闰娘的肌肤,发现身体还有些柔软,心中不禁泛起别样的情绪。
此时,贾闰娘其实并没有真正死去。一开始被放下时,她只是被汗巾勒住,一时气息不畅,心口还有温度。方妈妈性子急躁,看到女儿没了气息,一心只想报仇,匆忙跑出去,没仔细查看解救。而孙小官的举动让她气息逐渐顺畅,又接触到新鲜空气,竟慢慢苏醒过来。
孙小官见情况有异,吓得不敢乱动,赶紧把贾闰娘轻轻扶起来。闰娘这一被扶,胸口的痰落了下去,突然“哎呀”一声,缓缓睁开双眼,看到是孙小官扶着自己,惊讶地问:“我这是在做梦吗?”孙小官说:“姐姐,你差点把我害死!”闰娘又问:“我妈妈呢?你怎么会在这里?”孙小官便把方妈妈骗他来,还锁门去官府告状的事说了一遍,又惊喜地说:“没想到姐姐醒过来了。现在妈妈还没回来,房门又锁着,这不是老天爷在成全我们吗?”
闰娘说:“昨晚被妈妈骂得受不了,我才想一死了之。没想到今天还能活过来,又见到哥哥,就像重新活了一次!”孙小官想要和她亲近,闰娘有些害羞地阻拦:“妈妈昨天没事还骂得那么难听,要是知道我们有什么,更不得了!”孙小官说:“这是你妈妈自己把我请进来的,怪不得别人。而且姐姐你刚才没醒的时候,已经……现在就别推辞了。”闰娘这才发现自己衣衫不整,身体也有异样,知道孙小官已经做了些什么。她本就喜欢孙小官,也就不再拒绝。
两人正情意绵绵时,闰娘担心地问:“妈妈回来看到了可怎么办?”孙小官安慰道:“我们已经这样了,你妈妈回来也赶不走我,有什么好怕的?谁让她把我们锁在这里的!”两人情投意合,亲密无间。他们以为方妈妈很快就会回来,没想到一直等到天黑,都不见人。闰娘只好自己在房里取了火种,到厨房做饭给孙小官吃,孙小官也跟着帮忙,两人相处得就像夫妻一样。到了晚上,方妈妈还是没回来,两人干脆相拥而眠,也不管方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再说方妈妈,当天把孙小官锁在房里后,就直奔县衙喊冤。县官把她叫进去审问,方妈妈说女儿是因为奸情被害死的。县官不太相信,说:“你们吴中风气不好,有些妇女喜欢无理取闹。是不是你女儿本来就病死了,你想讹诈邻居?”方妈妈急忙解释:“我女儿是因为不愿意,上吊自尽的,奸夫现在还被我锁在家里。求大人派人跟我回去,把他抓来审问。我说的要是有一句假话,甘愿受罚!”县官见她说得真切,就让吏员写了状词,批准派人去拘拿嫌疑人。方妈妈毕竟是个女人,在衙门里受尽刁难,被各种索要钱财,折腾了好久,才等到一个差役愿意跟她出发。可这差役又磨磨蹭蹭,一直找借口要钱,迟迟不肯动身 。
转眼间过去了两三天,方妈妈才终于带着差役回到自家门口。她心里暗自想着:“没想到一出门就耽搁了这么久,那小子别说急死,恐怕也得饿得够呛了。”她先请公差到堂屋里坐下,然后拿着钥匙去开女儿的房门。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说说笑笑的声音,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这小子在里面和谁说话呢?”
她急忙打开房门,抬眼一看,只见女儿和孙小官并肩坐在一起,正亲密地商量着什么。方妈妈惊得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女儿:“你什么时候又活过来了?”孙小官笑着说道:“多亏您把‘死去’的女儿交给我,现在我还给您一个活生生的女儿。从今往后,她就是我的人了。”方妈妈一下子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事到如今,她只能强词夺理:“谁让你们私下往来?我已经告到官府了!”孙小官不慌不忙地回应:“我没有做任何不当的事,是您把我锁在房里的,就算去官府我也不怕。”方妈妈正不知所措时,却忘了招呼外面的公差。
公差们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大声喊道:“怎么进去这么久还不出来?我们还要回去向官老爷复命呢!”方妈妈只好走出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如实告诉公差:“一开始我女儿确实上吊死了,所以才去告状。可谁知道她又活过来了,现在该怎么向官老爷交代啊?”公差一听,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天大的事也不能这么随意折腾!人命关天,告了状又说人没死,就算你家有人做官也说不通!谁让你告这种假状的?”方妈妈解释道:“虽然人命的事有出入,但他们之间的不当往来是真的。麻烦您把人带到官府,我到时候自会说清楚。”说完,就把孙小官交给了公差。孙小官连忙分辨:“我又不是自己非要来的,而且人也没死,我没犯什么错,为什么要去官府?”公差不耐烦地说:“这可不是你说了算,你名字在传票上,有理没理到官府去说,和我们没关系。我们跑这一趟,你得给点辛苦费。”孙小官无奈道:“我被这位妈妈锁在这里,饿了好几天,现在只能去见官,哪有钱给你们?一切听凭这位妈妈处置吧!”
这下方妈妈反倒落了下风,只能置办酒饭招待公差。公差还想把贾闰娘也一起带走,方妈妈苦苦求情,希望不要让女儿抛头露面。公差说:“一开始说人已经死了,少不了要验尸,现在人活着,怎么能不去见官?”贾闰娘听说后,伤心地说:“要是一定要我出丑,我还不如再上吊死了算了。”方妈妈没办法,只能低声下气地恳求公差。公差装模作样地推辞了一番,收了些财物后,才答应只带孙小官和方妈妈回官府复命。
到了官府,县官先叫来方妈妈问道:“你说说,你女儿到底是怎么死的?”方妈妈因为女儿没死,第一句话就难以回答,支支吾吾地说:“老爷,我女儿其实没死。”县官皱着眉头质问:“人没死,你为什么告人因不当往来致死?”方妈妈解释:“告状的时候她确实死了,等老爷您批准了状子,我回家她又活过来了。”县官生气地说:“简直胡说!都说吴地的妇人刁钻,果然都是些虚情假意。人没死就告人命官司,该打!”方妈妈急忙说:“人虽然没死,但他们之间的不当往来确有其事,我还当场抓住了人证。”
县官叫来孙小官,问道:“方氏告你有不当行为,你怎么说?”孙小官回答:“小人真的没有做过。”县官又问:“那你是从哪里被带出来的?”孙小官说:“是在贾家的房里。”县官说:“这不就是被当场抓住了?”孙小官连忙分辨:“是方妈妈把我骗去,锁在房里的,不是我自己要去的,怎么能算我有错?”县官转头问方妈妈:“你为什么把他骗到家里?”方妈妈说:“他和我女儿有不当关系,我发现后骂了女儿一顿,女儿当晚就上吊自尽了。所以我才把他骗来锁住,然后来告状。等我回到家,没想到女儿又活了,两人还在房里住了好几天,这不当关系就更不用说了。”
孙小官辩解说:“我和贾家女儿是邻居,从小就认识,一直都很清白。我不知道方妈妈和女儿说了什么,才导致女儿上吊。她说女儿死了,把我骗到家里锁起来,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我发现女儿突然醒了过来,可房门紧锁,我根本出不去。就算我是再正直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和她一起待在里面。没想到一住就是两三天,现在又要把我带到官府。这不是我自己非要进去的,真的不能怪我,还望老爷明察。”
县官听了,笑着说:“这番话倒像是真的。不过你女儿虽然现在没死,但当初上吊,肯定有隐情。”孙小官说:“这是她们母女之间的矛盾,我并不清楚。”县官又问方妈妈:“说说,你女儿为什么上吊?”方妈妈还是坚持:“刚说过了,就是因为和孙某有不当关系。”县官反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有不当关系?捉贼要赃,捉奸要双,你有真凭实据吗?”方妈妈说:“他把我认成女儿,上来就说些不该说的话,所以我才怀疑。”县官笑道:“怀疑怎么能当作证据?说不定之前根本没这事,是你误会了。但后来你女儿活过来,又和他一起住了这两天,就不好说了。不过,是你自己把他锁在房里,反倒促成了他们,这或许就是天意。我看这小伙子仪表堂堂,说话也有条理,你把女儿嫁给他,这事就了结了吧。”
方妈妈说:“我本来和他也没仇,只是女儿死了,我想出口气才想整治他。现在女儿没死,我也后悔告了这状,一切听凭老爷做主。”县官大笑着说:“你要是不告状,你女儿和女婿怎么能先相处这几天?”于是拿起笔写下判决:“孙郎贾女,年龄相貌般配。因误会生嫌隙,却意外促成良缘。看似巧合,实则天意。二人应结为夫妻,化解矛盾。”写完后,让吏员读给方妈妈和孙小官听。两人听了都满心欢喜,向县官拜谢后离开了官府。
后来,孙小官选了个好日子,正式和贾闰娘举行婚礼,结为夫妻。这段奇妙的姻缘,竟然是因为一场上吊风波才得以成就。正如诗中所说:缘分早已注定,无需着急,上天自会安排。不经历一番波折,又怎能收获美好的结果呢?
卷三十六 王渔翁舍镜崇三宝 白水僧盗物丧双生
钱财向来有各自的定数,妄图贪婪谋取,不过是白费心思。倘若强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必定会遭到神鬼的戏弄!
话说宋朝淳熙年间,临安府有个市民叫沈一,靠卖酒为生。他家住在官巷口,开了一家大酒坊。又瞅准西湖边生意红火,便在钱塘门外的丰楼购置了一处库房,开设了一家大酒店。酒店楼上能俯瞰西湖美景,往来游客络绎不绝。沈一白天在店里监督酒工卖酒,傍晚才回家。每日忙忙碌碌地算计着盈利,日子过得十分红火。
一天,正值春末夏初,店里喝酒的客人特别多,直到深夜还没散场。沈一忙着收拾,来不及回家,便留在店里过夜。将近二更时分,忽然湖面上驶来一艘大船,停靠在岸边。船上鼓乐齐鸣,各种乐器声交织在一起。只见五个贵公子,个个头戴花帽,身着锦袍玉带,还带着十几位姬妾,径直来到楼下。他们把酒工叫过来问道:“店主人在哪里?”酒工回答:“主人沈一今天没回家,就在店里。”五位客人听了很高兴,说道:“主人在这儿更好,快请他来相见。”
沈一出来见过众人。五位客人说:“有好酒尽管拿出来,我们不会亏待你。”沈一连忙说道:“小店备有不少好酒,各位尽情畅饮,请楼上就座。”五位客人带着歌童舞女一同登上楼去,尽情畅饮了一个多时辰。店里上百坛酒被喝得一干二净。结账时,付的全是雪花白银。
沈一是个机灵人,见状心想:“世上哪有五个穿着打扮一模一样的贵人?况且他们举止飘逸,颇有仙气,单是喝掉这么多酒,就绝非凡人,想必是五通神道无疑。既然他们来到我的店里,可不能错过机会。”他心中的贪欲作祟,忍不住上前跪拜道:“小人一辈子辛苦做生意,赚点微薄利润,勉强糊口。没想到天大的幸运降临,能遇到诸位尊神,这定是前世有缘。恳请诸位赐我一场小富贵。”五位客人笑着说:“要给你些富贵也不难,只是你想要什么样的富贵?”沈一叩头说:“小人只是市井小民,别无所求,只求多赐些金银。”五位客人笑着点头:“可以,可以。”随即叫来一个黄巾力士听候吩咐,力士上前应诺。为首的一位客人把力士叫到跟前,低声说了些什么,力士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力士背着一个大布囊回来,扔在地上。
五位客人把沈一叫过去,对他说:“这一囊金银器皿,都赏给你。不过要等回到家才能打开看,在这里不能泄露!”沈一伸手隔着布囊捏了捏,感觉里面一块块、一堆堆的,还发出铿锵的声响,顿时大喜过望,不停地磕头称谢。不久,鸡叫了,五位客人带着姬妾上马,灯笼排成夹道,飞快地离开了。
沈一兴奋得睡不着觉,想把布囊背回家打开看看。又担心进城时,布囊里的东西晃动出声,被城门守卫盘问。于是找来一个大锤子,隔着布囊敲打,又用脚踩扁,确保没有声响,这才背在肩上,急匆匆赶回家。
妻子还在床上没起床,沈一连声喊道:“快起来!快起来!我得了一笔横财,找杆秤来称称!”妻子说:“什么横财!昨晚家里柜子一直响,我还以为遭贼了,起来查看却什么都没有。害我一夜没睡,到现在都没起来。你先去看看柜子,再来找秤不迟。”沈一拿了钥匙打开柜子,顿时愣住了——柜子里空空如也。原来,沈一在城内城外两处酒坊用的铜锡器皿,还有妻子的金银首饰,值钱的东西都收在柜子里,如今全都不见了。他惊讶地说:“怪了!要是贼偷的,为什么锁都没开?”妻子听说柜子空了,大哭起来:“完了!完了!一辈子的辛苦都没了!”沈一安慰道:“别急,看看神道昨晚赏赐的东西,足够我们用了!”他慌忙打开布袋,一看,顿时傻眼了。说起来可笑,一件件拿出来看,竟然全是自家柜子里的东西。只是经过昨晚一番敲打踩踏,全都歪的歪、扁的扁,不成样子了。沈一大叫道:“不好了!被这群神道耍了!”他把昨晚遇到五通神道,求赐金银,结果得到一布袋自家东西的事告诉了妻子。妻子问:“为什么都打坏了?”沈一说:“我怕东西晃动,被城门守卫盘问,所以敲打压实了,没想到反而害了自己!”沈一夫妻又气又恼,只好重新找来匠人,把损坏的物件一件件重新打造,反而花费了不少工钱。不仅没得到横财,还倒贴了本钱。这事传开后,成了人们的笑柄,沈一很长时间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只因一念贪心,妄想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才遭到神道如此戏弄。由此可见,不是自己的东西,千万不要起贪心。
接下来,我再讲一个贪心夺取他人财物,不仅没能享用,反而遭到报应的故事,给各位听听,也好让那些贪心的人冷静冷静。有诗为证:异宝归人定有前世缘分,岂容他人觊觎妄想!看看那些欺瞒贪心之人都惹来灾祸,才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宋朝隆兴年间,蜀中嘉州有个渔翁,姓王名甲,世代以捕鱼为生,家住在岷江边上。他每天和妻子划着小船,在江上撒网捕鱼,一天的收获刚好够一家人生活。这个渔翁虽然从事着这样的营生,却一心向善、虔诚信佛。每次把鱼虾拿到市场上卖,只要够一家人当天的开销,就会把多余的钱施舍给乞丐,或者捐给寺院用于斋饭,或是资助禅堂募集素菜。无论钱多钱少,他都毫不吝啬。他的妻子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作为女子,她更加笃信佛教,和丈夫一样一心向善。虽然家境并不富裕,但夫妻俩没有一天不施舍钱财的。
一天,王甲在江中划船时,突然看见水底有个东西晃动,看上去像是太阳的影子,光芒闪烁,十分耀眼。他对妻子说:“你看见了吗?水下肯定有稀罕物,我们想办法把它捞起来看看是什么。”于是让妻子整理渔网,“嗖”的一声撒进水里。没过多久,他调转船头把渔网拉上来,只见网中光芒四射。王甲笑道:“到底是什么宝贝?”拿起来一看,原来是一面古镜,直径约八寸,上面雕刻着龙凤图案,还有许多篆体文字,看上去像符箓一样,根本不认识。王甲和妻子看了后说:“听说古镜很值钱,这面镜子虽然不知道值多少钱,但肯定是个好东西。我们先拿回家藏好,等遇到懂行的人,再拿出来给他们看看,可别轻易弄坏了。”
各位有所不知,这面镜子确实来历不凡,它是轩辕黄帝所造,采集日月精华,结合奇门遁甲之术,挑选良辰吉日铸造而成。上面刻有金章宝篆,全是神秘的符箓。而且,只要这面镜子所在之处,金银财宝都会汇聚而来,因此被称为“聚宝之镜”。因为王甲夫妻乐善好施,也是前世有缘,命中注定要兴旺发达,所以这宝物才会出现,并被他们带回家。自从得到这面镜子后,财富就源源不断地到来。在家里扫地能扫出金屑,开垦田地能挖出银窖,在船上撒网能捞起珍宝,剖开河蚌能取出明珠。
一天,王甲在江边捕鱼时,看到滩上有两个小白点来回追逐,绕了好几圈。他急忙跳上岸,用衣襟兜住,发现是两颗莲子大小的石子,质地明净晶莹,光芒四射,十分惹人喜爱。王甲将石子藏在袖中带回家,放在匣子内。当晚,他就梦见两个白衣美女,自称是姊妹,特来侍奉左右。醒来后,王甲心想:“这一定是两颗石子的精灵,看来它们是宝贝啊。”于是,他把石子仔细包好,系在衣带上。
过了几天,一位波斯胡人专程前来打听。胡人见到王甲便说:“您身上带着宝物,能否让我看一看?”王甲推辞道:“我哪有什么宝物。”胡人坚持道:“我远远望见江边有宝气,一路寻到这里,知道宝物就在您家。刚才见您出门,宝气就在您身上,求您务必让我看一看,就别瞒我了!”王甲知道对方是识货之人,便从身上取出石子给他看。胡人看后连连赞叹:“有缘遇到这宝物,还是一对,更是难得。不知您肯不肯卖?”王甲说:“我留着也没什么用,价钱合适就卖。”胡人听闻肯卖,欣喜若狂:“这宝物本没有固定价格,我现在身上只有三万缗钱,全部给您,买下这对宝物。”王甲说:“我偶然得到它,也不知道是什么。既然价钱已经很可观了,我也不讨价还价,但求您说明要这宝物有什么用。”胡人解释道:“这叫澄水石,放入水中,无论多浑浊的水都会变清。带着它航海,海水也会变得像湖水一样,可以直接饮用。”王甲疑惑:“就这个用途,怎么值这么多钱?”胡人接着说:“我本国的宝池里有许多奇宝,但池中淤泥浑浊,还含有剧毒,人一下水,上来就会死去。所以想要取宝,必须花重金招募敢死之人下水。那人死后,还要赡养他的家人。如今有了这石头,只要带在身边,水就会变得清澈,就可以随意取宝了,这难道不值钱吗?”王甲又问:“这样的话,买一颗就够了,何必两颗都要?让我留一颗也行。”胡人解释道:“这其中有个缘故,这两颗宝物看似分开,实则气息相连,相互追逐才是活物,可以长久保存。如果分开,用不了多久就会失去效用,所以不能分开。”
王甲见胡人如此识货,便拿出之前得到的古镜,请他鉴赏。胡人一见,双手合十,顶礼膜拜:“这不是凡间的宝物,其玄妙之处无穷无尽,连我也不能完全知晓它的用途,一定是世间大福之人才能拥有。我就算有钱,也不敢买,买下这两颗澄水石就足够了。这镜子您一定要好好收藏,千万不要轻视!”王甲听从建议,将古镜妥善藏好,随后与胡人完成交易,胡人果真用三万缗钱买走了两颗澄水石。
王甲一下子富足起来,但仍未放弃捕鱼的营生。一天傍晚,风雨交加,他划船回家时,望见江对岸火把通明,有人急切地呼喊着要乘船渡江。王甲心想,这么晚了肯定没有其他船只,若不渡他们,这些人可要受苦了,于是急忙迎着风雨将船划过去。上船的是两个道士,一个穿黄衣,一个穿白衣。王甲将他们送到对岸后,道士对他说:“今晚又黑又下大雨,无处投宿。若能到您家借住一晚,实在是万幸。”王甲本就是个热心行善的人,便说:“家里虽然简陋,但还有草榻可以睡觉,师父们尽管来住。”他把船拴好,带着两位道士回到家中,并嘱咐妻子准备斋饭。两位道士再三推辞:“不用准备饭食,只求借宿一晚。”果然,他们连茶水都没喝,径直躺在一张竹床上休息了。
夜里,王甲夫妻正睡觉,只听见竹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紧接着“扑通”一声,像是有重物掉在地上。王甲夫妻心想:“难道是客人掉下床了?但人掉下床不该有这么大的声响。”王甲心中起疑,悄悄起身,走到道士睡觉的地方查看,却发现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动静,这让他更加觉得奇怪。他回到房间,取来火种点亮油灯,出门一看,忍不住惊呼:“哎呀!”原来竹床被压破,两位道士都掉到了床底下,直挺挺地躺着。王甲伸手一摸,吓得舌头伸出去半天都缩不回来。眼前的两位道士,浑身冰冷如冰,坚硬似石,俨然是两个皮囊包裹着的宝体。
王甲叫醒妻子说:“真是稀奇,两个客人不是活人了,身体变得硬邦邦的。”妻子问:“变成什么了?”王甲说:“灯光下看不清楚,不知道是铜是锡,还是金是银,得等天亮才能知道。”妻子说:“能这样变化通灵的,肯定不是铜锡之类的东西。”王甲也觉得有道理。
等到天亮,仔细一看,穿黄衣的道士竟然是个金人,穿白衣的则是银人,估计有千百来斤重。王甲夫妻又惊又喜,认为这是上天的恩赐。他们担心这两个会变化的“金人”“银人”会消失不见,急忙去买了一二十篓山炭,回家生起大火,将它们熔化。只见熔化后的黄色是纯金,白色是纹银。
此前,王甲就经常意外获得财物,生活渐渐富足,又卖了两颗澄水石得了一大笔钱。如今再加上这些金银,家中的财富多得都没地方存放了。
王甲夫妻本就是本分之人,虽然有了这么多财富,却没想过建造房屋、购置田产。他们放下了捕鱼的营生,安心过日子。即便如此,仍然时不时有横财到手,连生意都不用做了。短短两年,他们富得难以形容。可夫妻二人没有子嗣,这么多家财对他们来说似乎没什么用处。反而,他们心里渐渐感到不安,总觉得财富太多不是好事。
王甲与妻子商量:“我们家祖祖辈辈都靠捕鱼为生,以前一天最多挣百文钱,就到头了。如今自从得了这宝镜,动不动就有上千上万的钱财,不费吹灰之力就来了,做梦都想不到。我们得想想,我们本是普通百姓,突然有了这么多财富,恐怕天理难容。而且我们粗茶淡饭就能过日子,要这么多钱有什么用?现在如果留着这宝镜,财富只会越来越多。我觉得天地间的宝物,不该长久留在身边,免得招来灾祸。不如把它送到峨眉山白水禅院,供奉在佛像上,为佛像做圆光,永远作为佛家的供奉。这样既尽了我们的心意,也结下了善缘,岂不是好事?”妻子赞同道:“这是积福的善事,我们本就该这样做。”
于是,夫妻二人诚心诚意吃了十来天斋,一同前往白水禅院献宝镜。寺里的住持法轮法师问明来意后,赞叹不已:“这可是施主的大善事!”王甲请法师写了献宝的文书,并邀请全寺僧众,举办了一场为期三昼夜的道场。期间准备斋饭、施舍钱财,花费了数十两银子。道场结束后,王甲将宝镜交给住持法轮。法轮法师早就知道王甲家的宝镜能聚宝,推辞道:“这是天下至宝,连神明都珍惜。施主愿意将它供奉给佛门,自然是施主的善缘,我们僧人不敢经手。施主亲自将它放在三宝面前,行礼后离开就好,贫僧就不插手了。”王甲夫妻听从建议,亲自把宝镜安放在佛像头顶后方,拜了四拜,然后告别法轮法师,回家去了。
谁能想到,这个法轮和尚极为奸猾,他心里清楚这面镜子是稀世珍宝,王甲能成为巨富全靠它。当听说王甲愿意将宝镜捐给佛寺时,他心里早已起了贪念。又担心日后王甲反悔,把镜子要回去,所以故意说“不敢经手”,为日后抵赖埋下伏笔。
王甲离开后,法轮立刻取下宝镜,秘密找来一位技艺绝伦的铸镜匠人,依照宝镜的模样,重新铸造了一面。新铸的镜子与原来的宝镜分毫不差,就算是最懂行的人也难以分辨。法轮重重酬谢了匠人,并叮嘱他守口如瓶。随后,他将新铸的镜子放在佛座上,把真正的宝镜藏了起来。
自法轮得到这面真宝镜后,金银财物如同王甲之前那样,源源不断地汇聚而来。短短时间内,他的财富急剧增长,甚至花钱购买祠部度牒,收纳的僮仆多达三百余人。白水禅院也日益兴旺,富得难以想象。
而王甲这边,日子却一天比一天衰败。其实,一个家庭要变穷,有时候并不需要遭遇盗窃、火灾这样的灾祸。只要只出不进,做事不顺,谋划失当,不知不觉间,财物就会慢慢消耗殆尽。更何况王甲起初的财富来得太过容易,他花钱大手大脚,从不心疼,就像一个没有底的吊桶,钱财不断往外漏。失去宝镜后,他再没有其他财源,很快就坐吃山空。仅仅两年时间,曾经的大财主又变回了一贫如洗的渔翁模样。
俗话说:“宁可无了有,不可有了无。”王甲把偌大的家业折腾得精光,心中懊悔不已:“我原本是个穷人,就因为得了宝镜,才天天有横财,变得如此富有。要是当初把镜子好好留在家里,财富肯定会越来越多,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都怪我没福气,还把镜子白白捐给了白水寺。如今这寺庙越来越兴旺,我却重新受穷,这叫什么事!”夫妻二人互相埋怨:“当初到底怎么想的,怎么就不拦着点?”王甲说:“现在还有补救办法,我们又不是把镜子卖断给他们,只是捐赠供奉。我去把实情告诉住持长老,把镜子要回来。这本来就是我家的东西,他没理由不给。要是怕在佛祖面前不好看,等我们重新富起来,多捐些香火钱,修缮寺庙,也算不失信。”妻子也觉得有理:“说得对,凭什么眼睁睁看着别人富贵,自己受穷?赶紧去把镜子要回来,不能再拖了。”
第二天,王甲就赶到峨眉山白水禅院。曾经他是慷慨捐宝的富豪,如今却是穷困潦倒、走投无路才来寻旧物。同样是进寺庙的施主,一贫一富,心境和氛围截然不同。
王甲见到住持法轮,诉说了自己因捐镜而倾家荡产,如今走投无路,希望能取回宝镜。他心里还担心法轮会找各种理由推脱,没想到法轮听了之后,竟然毫无为难之色,十分痛快地说:“这本来就是您家的东西,今天来取,理所当然。我之前不插手,就是料到日后您可能会来取,我何苦多此一举呢?我们出家人,连身体都不属于自己,何况身外之物?只是我一直担心,万一哪天镜子被小人偷走,就辜负了您的一番好意,也没脸再见您。现在物归原主,我也能睡个安稳觉了,怎么会舍不得呢!”
法轮吩咐香积厨准备斋饭招待王甲。饭后,他让王甲自己到佛座上取下宝镜。王甲捧起镜子,反复端详,觉得和原来的一模一样,丝毫没有起疑。他把镜子带回家,和妻子看过之后,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满心期待能像以前一样,财富再次源源不断地涌来。然而,宝镜却再也没有显灵,王家依旧贫困。王甲常常拿出镜子查看,镜子光彩依旧,却毫无用处。他叹息道:“难道是我的福气已经用完,连宝镜都不灵验了?”他做梦也没想到,这镜子早已是假的。有人改写陈朝驸马的诗来形容此事:“镜与财俱去,镜归财不归。无复珍奇影,空留明月辉。”
王甲虽然珍藏着镜子,却依然穷困潦倒。而白水禅院却越来越兴旺。外人听说后,都怀疑:“肯定是真镜子还在和尚手里,不然怎么会这样?”当初铸镜的匠人打造镜子时,只以为寺里住持是照着样子造镜,并不清楚其中的内情。如今听到大家议论,得知王家因捐镜变穷、寺庙因藏镜变富的缘由,才恍然大悟,忍不住把这件事说了出去。大家知道后,更是痛恨法轮和尚的贪心。可王甲虽然知道手里的镜子是假的,却没有证据证明,也不好再去寺里争论,只能忍气吞声,埋怨自己命不好。他的妻子整日求神拜佛,却无处申冤,毫无办法。法轮自以为计谋得逞,觉得可以安稳享受财富,却不知更大的祸事正在等着他。
正所谓“量大福亦大,机深祸亦深”。法轮耍尽心机,私藏别人的宝镜发家,这种行为违背天理,自然会惹出祸端。汉嘉来了一位提点刑狱使者,名叫浑耀,是个极为贪婪的人。他听说白水禅院的和尚非常富有,早就垂涎三尺。后来又听说宝镜聚宝的传闻,心中盘算:“让一个和尚拿出几千上万两银子并不难,但钱总有拿完的时候,而且还容易引人注目。不如把宝镜弄到手,这样所有的财富就都归我了,这才是无穷无尽的利益。况且只是一件东西,处理起来也方便。”
于是,浑耀派了一个心腹吏典宋喜,前往白水禅院,让住持把宝镜拿出来看看。这一句话,正好戳中法轮的痛处,他怎么可能答应?法轮对宋喜说:“提控您有所不知,几年前有个施主在佛顶上供奉了一面古镜,早就被他讨回去了。我们寺里哪有什么宝镜?还望提控回去帮忙美言几句。”宋喜说:“提点相公点名要看这宝镜,想必是知道些内情,我这么回复,他肯定不满意。”法轮说:“确实没有,我也没办法变出一面来啊!”宋喜为难地说:“要是这样,我回去也不好交差,肯定会被怪罪!”法轮知道他在刁难,寺里有的是银子,便拿出十两送给宋喜,说:“还请提控帮忙回禀,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宋喜见了银子,满心欢喜:“既然您这么客气,我一定尽力帮忙!”
法轮送走宋喜后,找来亲信行者真空商议:“这宝镜是我们寺庙兴旺的根本,怎么能轻易让别人知道,更不能落到别人手里?没看到王家的下场吗?更何况是官府来借,要是不还,我们也无处申冤,而且这是瞒着别人私藏的东西,根本没法明说。现在只能紧紧藏好,就说没有。要是他们催得紧,花点银子打点一下就是了。”真空说:“那当然,这宝贝怎么能轻易给人?不管他们要多少东西,只要保住宝镜,就不愁没有财富。”师徒二人从此更加小心谨慎地守护着宝镜。
吏典宋喜回去向浑耀提点复命,浑耀听后勃然大怒:“这些和尚太放肆了!我堂堂上司索要一件东西,他们竟敢公然抗拒!”宋喜解释道:“不是他们不肯给,而是说寺里压根就没有那面镜子。”浑耀怒斥:“胡说!我调查得清清楚楚,是一个姓王的富人把镜子捐给了寺庙,他们却偷梁换柱,把假的还给人家,真的自己藏了起来。怎么会没有?肯定是你收了他们的贿赂,帮他们说话!要是拿不来镜子,连你也得挨一顿毒打!”
宋喜吓得慌忙说道:“小人再去和他们说说,一定把镜子取来!”浑耀喝道:“快去!快去!拿不到镜子,就别来见我!”宋喜连连称是,再次来到白水禅院,对住持法轮说:“提点相公非要那面镜子不可,我也被他骂得灰头土脸。现在拿不出镜子,我都不敢去见他了!”法轮还是坚持:“我之前就说过,镜子确实已经还给施主了,现在真的没有。”宋喜无奈道:“相公说得有板有眼,说有个姓王的施主把镜子捐到寺里,后来来取,你们拿假的糊弄人家,真的自己留着。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我可没法拿这话去回复他啊!”法轮辩解道:“这都是附近的人眼红我们寺里有点钱财,编造出来的谣言。”
宋喜劝道:“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他既然盯上了,总得想办法平息。既然没有镜子,就送点别的东西给他,把这事儿了结了。”法轮问:“除了镜子,其他东西随便要多少,我们寺里也拿得出来。我绝不含糊,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宋喜说:“要想把这事摆平,依我看,至少得给他一千两银子才行。”法轮寻思片刻:“一千两就一千两,可这银子怎么送过去呢?”宋喜拍着胸脯:“这您放心,我自有办法。”法轮叮嘱:“只要事情能办妥,他不再纠缠就好。”随即让行者真空从库房取出一千两银子交给宋喜,另外又给了他三十两作为谢礼。
宋喜拿着银子,私下藏起二百两,只将八百两送到提点衙门,禀报道:“和尚确实没有那面镜子,这是他们凑的镜钱。”宋喜心里盘算:“就算是真的宝镜,也未必值这么多钱,这样应该可以交差了。”浑耀看到银子,虽然也有些心动,但转念一想:“有了聚宝的宝镜,这七八百两银子不过是九牛一毛,有什么稀罕的!可恶的秃驴,这镜子本就是骗人得来的,到了你手里就舍不得交出来?现在一口咬定没有,我还真拿你没办法?”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我掌管刑狱,正好借题发挥。就把这几百两银子当作赃物,给他安个私通贿赂、勾结官府、污蔑上司的罪名,好好敲打一番,不信他不招出镜子的下落!”
当下,浑耀把八百两银子封存进库房,立刻派两名公差前往白水禅院,要捉拿犯法的住持法轮。法轮看到公差上门,心里明白肯定是宝镜的事情还没了结。他叮嘱行者真空:“提点衙门来抓人,我没别的官司牵连,估计没啥大事。他无非是想敲诈宝镜,我去见他一面,把话说清楚,说不定他就罢手了。之前给那个提控送了些银子,想必是嫌少。大不了再添两倍,总能解决。你一定要把那东西藏好,要是露了馅,可就全完了!”真空安慰道:“师父放心!您在衙门要是需要用钱,尽管派人来取。至于那东西,我马上藏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不管谁来问,我都不认账!”法轮再三强调:“就算有人点名要,也绝不能承认有这东西!”
两人商量妥当后,热情款待了两名公差,又给了丰厚的差使钱,公差们都很满意。法轮自恃有钱,觉得官府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便跟着公差大大方方地来到提点衙门。
浑耀升堂后,一见到法轮,立刻沉下脸,拍案怒斥:“我这衙门掌管生死,你这秃贼,拿这么多银子贿赂,到底想干什么?现在赃银就在库房,其中必有隐情,赶紧从实招来!”法轮解释:“是相公派吏典来要镜子,我们寺里没有,吏典就让我们用银子抵数。”浑耀喝道:“一派胡言!哪有这种道理?肯定是行贿求情,不打你是不会招的!”随即喝令衙役把法轮按倒在地,一顿毒打,直打得法轮奄奄一息,然后将他关进了监牢。
之后,浑耀又私下让宋喜去诱骗法轮,想套出镜子的下落。法轮咬紧牙关,坚持说:“真没有镜子,要是他想要银子,我让徒弟再凑些送来,把我赎出去就行!”宋喜说:“他一心只要镜子,不知道多给银子能不能解决问题,我先去探探口风再说。”宋喜把法轮的话回复给浑耀,浑耀心想:“和他好说歹说都没用,打也问不出来。我猜那镜子肯定还在寺里。不如派人把寺庙围起来,就说搜查赃物,把他们的家当全部抄没,仔细检查一遍,还怕找不到镜子?”于是,他吩咐吏典宋喜带着四个公差,立刻去办这件事。
宋喜之前收过法轮的好处,便偷偷把浑耀的计划告诉了法轮。法轮心想:“我来之前叮嘱过真空,他说把镜子藏好了,应该不会被搜到,家当也不至于全被抄走。”于是对宋喜说:“镜子真没有,随便他们搜。只是求您多关照,我徒弟在寺里,别让他们趁机把东西拿走了。等我出去,禅院一定重重答谢!”宋喜满口答应:“这事包在我身上!”随后,宋喜带着公差前往白水禅院。
再说白水禅院的行者真空,本就是个年轻风流、贪图享乐的僧人。平日里,寺里财物丰厚,他却一直受住持法轮的管束,不能随心所欲。如今见法轮被官府抓走,他顿时觉得机会来了,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享受。俗话说:“偷得爷钱没使处。”他把平日里积攒的财物,肆意挥霍,送给相好的朋友,还偷偷藏了不少作为私房钱。
突然,他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师父要是哪天出来,肯定要清查财物,到时候我可就麻烦了。而且要是追查镜子的事,我也脱不了干系。不如趁师父不在,把这些家财都卷走,连同镜子一起带走,连夜逃到别的地方,蓄起头发还俗,下半辈子就能逍遥快活了!”主意打定,他连夜把箱笼里值钱的东西整理好,打成两担。第二天,他自己挑着一担,雇人挑着另一担,在众人面前只说去州里救师父,便大摇大摆地出了山门。
真空离开后的第二天,宋喜才带着四个公差来到白水禅院,声称要搜查住持的僧房。寺里的僧人告知,住持在官府,行者也出门了,现在只有空房。公差们强硬地说:“别废话!我们奉上司命令,搜查违法赃物,管他在不在,直接进去!”说罢,他们强行破门而入。
进入房间后,众人看到的只有一些笨重的家具,桌椅杂乱摆放,箱笼空空如也,完全不见任何细软贵重的物品。公差们甚至把房间的地皮都翻了一遍,依然没有找到镜子的踪影。宋喜想起法轮之前的嘱托,疑惑道:“住持师父让我看好他的东西,现在房间里却空成这样,这是怎么回事?”寺里的僧人纷纷猜测:“本房的行者只是出去打听师父的消息,为什么把房间搬得这么空?恐怕是趁机逃走了!”四个公差见状,知道捞不到什么好处,便随手将剩下的破衣旧服胡乱卷走,又让众僧出具了本房僧人在逃的证明,然后和宋喜一起回去向浑耀提点复命。
浑耀听后勃然大怒:“这些和尚太狡猾了!分明是在抗拒我,还偷偷让徒弟逃走,这点把戏我还能看不出来?”他立刻让人把法轮提出来,又是一顿毒打。法轮原本在深山中当住持,生活富足安逸,何曾受过这样的苦?他一直盼着能花些银子早日脱身,如今听说徒弟逃走,家财也没了,心里已经痛苦不堪,再遭此毒打,更是雪上加霜。回到监牢后,法轮身心俱疲,当晚便气绝身亡。浑耀得知他死了,这才罢休。显然,法轮贪心窃取他人宝物,最终得到了这样的果报。正如诗中所说:用假镜子偷换宝镜,让施主陷入贫穷。如今财散人亡,才知一切皆空。
再说行者真空,他偷了住持的东西逃出山门后,全然不顾师父的死活,一门心思只想找个地方享受这些财物。他把之前寄存在别人家的东西都取了回来,和从寺里带出的财物放在一起,雇了一辆大车装载行李,又找了个脚夫推车前行。要知道,住持的家财众多,金银本就沉重,怎么可能一辆车就装得下?原来,宋朝通行官钞,也就是纸币、官会子,一贯只是一张纸,即便有十万贯,也不过是十万张纸,携带起来十分轻便。住持的财物中,除了金银财宝,纸币就有几十万贯,所以搬运起来并不困难。真空将宝镜藏在身边,押着车子穿山越岭,准备前往黎州。
当他们走到竹公溪头时,突然大雾弥漫,根本找不到路。这时,一个金甲神人闪现出来,此人身高一丈多,面容威严,身披黄金锁子甲,手持方天画戟,大声喝道:“往哪里跑?把宝镜还我!”推车的脚夫吓得扔下车子,拼命往回跑,恨不得爹娘多生两只脚,也不管真空的死活,一溜烟就没了踪影。真空也顾不上管车子,慌慌张张地带着宝镜向前乱跑,一头扎进了树林深处。紧接着,一阵狂风刮起,一只斑斓猛虎跳了出来,猛地扑向真空,将他拖走了。很明显,真空贪心盗取师父的财物,还间接害了师父的性命,最终也得到了应有的报应。有诗为证:盗窃本就是贪图非分财物,更何况宝镜还会引起鬼神关注。早知会葬身虎口,何必不安心守着原本的生活?
另一边,渔翁王甲从寺里讨回宝镜,虽然镜子藏在家里,可他的生活依旧贫穷。看着寺院日益兴旺,听到外人议论纷纷,他也知道是和尚耍诈调换了镜子,却无处申诉。王甲本就是个善良的人,只能暗自埋怨自己命不好,夫妻二人常常说起宝镜在家时的种种神奇,除了感叹,也没有别的办法。
一天,夫妻二人做了同一个梦,梦中一位金甲神人叮嘱道:“你们家的宝镜现在竹公溪头,快去取回来。”两人醒来后,各自讲述了梦中的情景。王甲说:“这肯定是我们日思夜想,才会做这样的梦。”妻子却觉得:“做梦或许是因为想着这件事,但我们俩做同样的梦,不太寻常。说不定是我们还有些福气,神明才会提醒?既然知道了地方,去寻找一下也好。”
第二天,王甲打听好前往竹公溪的路线,翻山越岭来到溪头。只见一辆车子倒在地上,里面装满了各种物件,金银、纸币,粗略估算大概有数十万之多。他环顾四周,一个人影都没有,心想:“这一车无主之物,难道是上天赐给我的?梦里说宝镜在这里,说不定就在其中?”他仔细翻找了车内所有东西,却没发现镜子,又在周围的草地里四处搜寻,依然一无所获。王甲苦笑道:“虽然没找到镜子,但这些财物也够我下半辈子生活了。不如赶紧拿走,免得被别人发现。”他将车子整理好推到路口,雇了个脚夫,一路运回家中。
到家后,王甲对妻子说:“多亏神明指点,我去溪口找宝镜,虽然没找到镜子,却发现了这一车财物。等了许久都没人来,应该是上天赐给我们的,所以我就带回来了。”妻子仔细查看,发现全是金银和宝钞,两人赶忙将财物妥善安置好,心中满是欢喜。但他们还是疑惑:“梦里明明说有宝镜,现在虽然得了这笔横财,却不见宝镜,这是为什么?还是应该再去仔细找找。”王甲也同意:“好,我明天再去一趟。”
到了晚上,王甲又做了一个梦,还是那位金甲神人,神人说道:“王甲,你别再痴心妄想了!这宝镜是神天之物,因为你们夫妻善良,才让它暂时留在人间,成就你一段富贵,这也是你们的前缘。可惜它落入了两个奸僧之手,如今奸僧已经受到报应,宝镜也回归天上了,你别再惦记。昨天那车财物,本就是宝镜汇聚而来,所以现在又归还给你。你只要坚持行善,这些财物就足够你享用一生了。”王甲猛然惊醒,才发现是一场梦,但梦中的每句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将梦的内容告诉妻子,两人明白这是天意,便不再寻找宝镜。
此后,夫妻二人靠着这一车财物,生活富足,重新成为了嘉陵一带的富翁。这既是他们行善得到的回报,也是命中该有的财富,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强求也得不到。正如俗语所说:不要羡慕别人的富贵,命中注定拥有的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要是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看看那两个和尚的下场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