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六 东廊僧怠招魔 黑衣盗奸生杀
有诗写道:“参成世界总游魂,错认讹闻各有因。最是天公施巧处,眼花历乱使人浑。”天下之事,天意最为深邃,天机最为玄妙。人活在世间,往往被命运摆弄,颠沛流离。有时,那些看似空幻不实的景象,不过是一时眼花错认,本以为是无端发生,可到后来才发现,一切都自有因果,令人难以预料。
唐朝时,牛僧孺担任伊阙县尉。有一位来自东洛的张生,准备参加进士考试,他带着自己的文章,打算去拜访牛僧孺。途中,突然遭遇暴雨和雷雹,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此时离旅店还很远,张生只好在一棵大树下暂时躲避。过了一会儿,雨停了,月色微微显露。张生解开马鞍,放开马匹,和僮仆一起在路边休息。由于旅途疲惫不堪,他们很快就沉沉睡去。
过了许久,张生迷迷糊糊地醒来,只见一个身长数丈、模样像夜叉的怪物,正在啃食他的马。张生吓得魂飞魄散,大气都不敢出,只能趴在草丛中。不一会儿,怪物把马吃完了,又抓起那头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完驴后,怪物伸手抓住张生的一个随从,双手一扯,就将随从撕裂。
张生见怪物开始吃人,惊恐万分,挣扎着爬起来,拼命逃跑。怪物在后面紧追不舍,一边追一边大声叫骂。张生头也不回,只顾着往前跑。大约跑了一里多路,身后的声响渐渐消失。他继续往前走,看到一户人家,旁边站着一个女子。慌乱之中,张生顾不上对方是谁,连声呼喊:“救命!”
女子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张生将刚才遇到怪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女子说:“这里是一座古墓,里面空无一物,后面有个洞,你可以躲在里面,不然性命难保。”说完,女子就不见了踪影。张生赶忙找到墓洞,钻了进去。墓洞很深,他静静地听着外面,已经没有了任何声响,心想躲在这里应该安全了。
过了一会儿,外面的月色越来越明亮,张生忽然听到墓顶上有人说话。他又害怕起来,一动不动地伏在墓洞里。只见从外面推进来一个东西,张生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借着月光,他看清那是一个死人,头已经断了。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又一个死人被推进来,连续推了三四个才停止。
过了一会儿,听不到有东西推进来了,张生就听见墓上面的人吵吵嚷嚷地说:“金银多少,钱物多少,衣服多少。”这时,张生才明白,原来这是一群强盗。他大气都不敢出,静静地听着。只听强盗首领开始分配赃物:“某件给某人,某件给某人。”接着,又有人因为分得不均而争吵起来。过了好一会儿,这群强盗才离开。
张生确定外面没有人了,但面对这么多死尸,心里害怕极了。他想出去,却被死尸堵住洞口,根本动弹不得。没办法,他只好蹲在里面,等着天亮。他仔细回想刚才听到的强盗姓名,有些已经忘记了,但还记得五六个,于是反复默念,直到记熟。不知不觉,天渐渐亮了。
再说那个被盗的乡村,一群人拿着器械出来寻找盗贼的踪迹。他们来到古墓旁,看到满地是血,立刻围住古墓,开始挖掘。挖开后,发现被杀的人都在墓里。最后看到张生是个活人,众人喊道:“还有一个强盗在里面!”于是用绳子把张生捆了起来。
张生连忙解释:“我是个举子,不是盗贼。”众人不信,质问道:“既然不是贼,为什么会在古墓里?”张生把昨晚的遭遇详细说了一遍。可众人根本不相信,说:“肯定是强盗杀人后把尸体送到这里,你偶然掉进去了。别听他胡说!”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不停地对张生又踢又打,张生只能叫苦不迭。
这时,人群中有个老成持重的人说:“别在这里乱打,先送到县里去。”于是,众人押着张生往县里走去。正走着,张生的随从牵着驴、驮着马鞍找来了。张生看到后,惊讶地说:“我昨晚见到的是什么?怎么马、驴和随从都在?”随从看到张生被绑在人群中,也吃惊地问:“昨晚我们在路边太累睡着了,天亮后发现您不见了,所以才四处寻找。您怎么会被这些人这样对待?”
张生把昨晚的事情又说了一遍。随从却说:“我们一觉睡到大天亮,什么都没看到,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乡村的那些人说:“看吧,果然是胡说八道,他肯定就是强盗,说不定这些人都是一伙的!”他们丝毫没有放松,一直把张生送到了县里。
县里的牛公和张生是旧相识,看到张生被乡人绑着送来,大吃一惊,忙问:“这是怎么回事?”张生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牛公让人赶紧解开绑绳,请张生起身,详细询问他昨晚的所见所闻。张生说:“盗贼的姓名我还记得几个,在墓顶上他们分配的衣物数量,我也听得很清楚。”牛公拿来笔,让张生一一写下来,然后按照名单去抓捕盗贼。结果人赃俱获,没有一个盗贼逃脱。
原来,张生那晚看到夜叉吃人和追赶的景象,是冤魂不散,鬼神幻化出的怪异场景。目的就是让张生躲在古墓中,记住盗贼的姓名,以便将他们绳之以法。这正是上天借助张生之手来擒获盗贼,这不正应了前面所说的“眼花错认,也自有缘故”吗?然而,还有更离奇的,有人因为眼花错认,引发了一连串的冤孽因果,让人深陷其中,难以解脱,既可怕又可笑。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冤业随身,终须还帐。”
这也是唐朝时候的事。在山东沂州西边,有一座宫山。这座山孤峰耸立,山势陡峭,远远高出周围的山峰,方圆三十里内都没有人居住。贞元初年,有两个僧人来到这座山中,他们喜欢这里幽静偏僻的环境,觉得非常适合清修。于是,他们不辞辛劳,在山上四处拾取枯树枝,在大树之间搭建了一间柴棚。
两个僧人住在里面,日夜虔诚地诵经礼佛,从不间断。周围村落的人听说后,纷纷施舍钱财物资,帮助他们建造房屋。不到一个月,一座寺院就建成了。两位僧人更加勤奋修行,他们的事迹远近闻名,受到众人的敬仰,每天都有人前来供奉斋食。
两位僧人各自住在寺院的一条长廊里,他们在佛前共同立下誓愿:终身不下山,只在院中修行诵经,一定要修成无上菩提正果。这里的景色宁静优美,正如诗中所写:“白日禅关闲闭,落霞流水长天。溪上丹枫自落,山僧自是高眠。”又有诗说:“檐外晴丝扬网,溪边春水浮花。尘世无心有利,山中有分烟霞。”
就这样,他们苦修了二十多年。元和年间的一个冬夜,月光皎洁,两位僧人各自在长廊中大声诵经。此时,空山寂静,他们听到山下隐隐传来恸哭之声,声音越来越近,不一会儿就到了寺院门口。
东廊的僧人在静修中听到哭声,心中突然一动,暗想:“在这深山之中,寂寞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山下是什么光景。这哭声听起来如此凄惨,让人感伤。”就在哭声停止的瞬间,一个人从院门边的墙上跳了下来,朝着西廊跑去。东廊僧人远远看去,只见此人身材高大,模样怪异,不禁大吃一惊,但他不敢出声,心中忐忑不安,默默观察着动静。
自从这个人进入西廊后,西廊僧人的诵经声戛然而止。接着,就听到劈劈扑扑的声音,像是两人在激烈争斗。过了一会儿,又传来撕咬咀嚼的声音,十分刺耳。东廊僧人惊慌失措,心想:“院中没有其他人,他吃完西廊的僧人,下一个就轮到我了。不如赶紧逃走!”他急忙打开院门,惊慌失措地往外跑。由于太久没有下山,他连路都认不得了,一路上跌跌撞撞,累得精疲力尽。
他回头一看,发现那个人踉踉跄跄地大步追了上来。东廊僧人更加慌乱,拼命地跑。忽然,他遇到一条小溪,撩起衣服渡了过去。追他的人追到溪边,却没有过河,只在对岸大声叫嚷:“要不是这条溪水阻拦,我连你也一并吃掉!”东廊僧人又害怕又疲惫,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只能盲目地向前跑。
没过多久,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四周很快变得一片模糊。东廊僧正走投无路时,忽然发现一处人家的牛棚,便急忙躲了进去,藏在角落里。此时已是半夜,雪势渐渐减弱。就在这时,一个身穿黑衣的人,手持刀枪,缓缓走到牛棚下。
东廊僧大气都不敢出,躲在暗处,借着微弱的光线偷偷观察。只见那黑衣人四处张望,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院墙内突然抛出一些东西,全是包裹、衣被之类。黑衣人见状,赶忙将这些东西扎缚起来,捆成一担。紧接着,墙里有个女子翻墙而出,在雪光月色的映照下,东廊僧看得清清楚楚。黑衣人见女子下了墙,二话不说,用枪挑起包裹就往前走,女子则在后面紧紧跟随。
东廊僧心里暗想:“这事儿太蹊跷,此地不宜久留。刚才那男子和女子,肯定是相约私奔的。明天院里发现人不见了,顺着雪地上的脚印找来,看到我这个和尚,说不定会把通奸的罪名扣在我头上。还是趁早离开为妙。”
可他对这里的路完全不熟,只能慌慌张张地乱走,晕头转向,没有个明确的方向。脚步也慌乱得不成样子,没走多远,一脚踏空,“扑通”一声掉进了一口废井里。幸好井里干枯没水,但井又深又宽。月光照进井里,他低头一看,旁边竟有一具尸体,身首分离,血迹还带着暖意,显然是刚刚被杀的。东廊僧吓得魂飞魄散,可这废井又深又陡,他根本没办法爬上去,一时间不知所措。
天亮后,东廊僧仔细一看,才认出这具尸体就是昨夜翻墙的女子。他心里纳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正没辙的时候,只听见井口传来一阵喧闹声,有人往下一看,喊道:“强盗在这里!”随即放下绳索,下到井里。东廊僧此时早已吓得浑身僵硬,根本无力反抗,被来人在井中就绑了起来,紧接着,光头上就挨了重重几下,打得他眼冒金星。东廊僧不停地喊冤,却无人理会,只觉得自己仿佛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那人将他绑好后,连同尸体一起吊了上去。
只见一位老者看到尸体后,悲痛欲绝,大哭起来。哭完后,他怒视着东廊僧,质问道:“你这个哪里来的秃驴!为什么拐带我的女儿,还把她杀死在这井里?”东廊僧连忙解释:“我是宫山东廊的僧人,二十年都没下过山。昨晚有怪物闯进院里,吃了我的同伴,我才逃命到这里。昨夜在牛棚避雪时,看到一个黑衣人进来,墙上跳下一个女子跟他走了。我怕惹上麻烦,才匆忙离开,没想到掉进井里,井里早就有这具尸体了。我哪里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我从来不下山,和贵家女眷也不认识,怎么会拐带她?又有什么冤仇要杀她呢?还请各位明察!”
听了这话,人群中有几个人曾去过山中,认识东廊僧,知道他是个严守戒律的高僧。但眼下他和死去的女子一同在井里,实在解释不清,也不好为他辩解。众人无奈,只好将他一起送到县衙。
县令看到一群人绑着一个和尚,还抬着一具尸体,便详细询问事情的缘由。那位老者哭着说道:“小人姓马,是本地人,这死去的就是我的女儿,今年十八岁,还没许配人家,这两天才有两家来说亲。今天早上起来,发现女儿不见了。顺着脚印寻找,看到后院雪地上有鞋印,才知道她翻墙跑了。循着踪迹找到井边,就看不到女儿的鞋印了,只看到地上有一滩血迹。往井里一看,女儿已经被杀,这个和尚却在井里,不是他杀的还能是谁?”
县令又问东廊僧:“你有什么可说的?”东廊僧说:“我是宫山中苦修的僧人,二十多年都没下过山。昨夜突然有怪物闯进院子,把我同住的僧人吃了。我不得已才破戒下山逃命,没想到被命运捉弄,陷入这桩麻烦事里。”接着,他把昨夜在牛棚的所见,以及后来怕惹祸再次逃跑、不慎坠井发现尸体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最后还说:“大人只要派人到宫山查一查,看看西廊僧人的踪迹,以及他是否被怪物所害,就知道我有没有说谎。”
县令听后,立即派一名公差前往宫山调查,要求速去速回。公差来到山中寺院,走进院子,只见西廊僧正好好地坐在那里看经。西廊僧见有人来,起身行礼询问。公差把东廊僧所犯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还说:“他说有怪物进院吃人,所以逃下山来,大人让我来看看是不是真的。既然师父安然无恙,那昨晚到底有没有怪物?”
西廊僧回答:“根本没有什么怪物。只是二更时分,我们俩正在各自诵经,东廊的僧人突然打开院门跑了出去。我们俩早就立誓,二十多年不出院门,看到他独自离开,我也很惊讶,大声呼喊,他却头也不回。我坚守不出院的戒律,就没有追赶。至于山下发生的事,我一概不知。”
公差将这番话回报给县令,县令怒道:“果然是这个秃驴在胡说八道!”他命人带过东廊僧,再次严加审讯。东廊僧始终坚持之前的说法。县令呵斥道:“西廊僧人好端端的,哪来的怪物?偏偏你这天下山,这里就有女子逃脱被杀,还和你同在井中,哪有这么凑巧的事?你分明就是杀人凶手,还敢抵赖!”说着,便对东廊僧用起刑来,喝道:“快如实招来!”
东廊僧坚定地说:“如果这是我前世欠下的债,我甘愿一死,但我确实没做过,实在无从招起。”县令恼羞成怒,对他严刑拷打,各种酷刑轮番上阵。东廊僧最终无奈地说:“不用再用刑了,就当是我杀的吧。”
此时,就连原告马员外见和尚被折磨得如此凄惨,却始终招不出实情,也不禁暗自思忖:“我家从未和这个和尚有过往来,他怎么会拐走我的女儿?就算拐走了,为什么不一起逃走,反而要杀她?再说,他要是杀了人,自己也能逃走,何必和尸体一起待在井里?这里面恐怕有冤情。”于是,他走到县令面前,把这些疑虑一一说了出来。
县令听后,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但这个和尚半夜三更掉进井里,肯定不是什么好人。而且他还满口胡言,显然有隐情。只是现在行凶的凶器没找到,他身上也没有赃物,这案子不好定。我先把他关进大牢,你们回去继续在外查访。你家女儿平日肯定有可疑的行踪,或者私下往来的人,家里也可能丢了东西,你们仔细留意,总会查个明白。”众人领命后,纷纷散去。东廊僧则被关进狱中,饱受折磨。
原来,这马家在沂州是赫赫有名的富户,人们都称马员外。他的女儿生得花容月貌,从小就和姑表兄杜生相互爱慕,私下约定要结为夫妇。杜生家境贫寒,曾多次托人来提亲,马员外嫌弃他家穷,一次次拒绝了。可他不知道,女儿一心只想嫁给杜生。平日里,两人互通消息、传递书信,全靠一个奶娘帮忙。这个奶娘可不是什么正经人,专门哄骗小姐,诱导她做些不合规矩的事,以便趁机偷骗财物。她深知小姐的心思,便从中牵线搭桥,使得两人感情愈发深厚,只是一直没能修成正果。
如今小姐渐渐长大,有两家前来提亲,马员外心中也有了中意的人家,眼看婚事就要定下。小姐着急了,便和奶娘商量:“我一心只爱杜家哥哥,现在却要把我许配给别人,这可怎么办?”奶娘心怀不轨,哄骗她说:“之前杜家求了好几次亲,员外都不同意,想要光明正大地嫁给他,肯定不行。不如先嫁给别人,再和他暗中幽会。”小姐说:“我既然嫁了人,怎么还能做这种事?我一心只想嫁给杜郎,不嫁人算了。”奶娘又说:“哪能由着你不嫁?我有个办法,趁着还没许配人家,和他私奔。多带些盘缠,到别的州县生活一段时间,也能过得快活。等家里找到你们的时候,你们已经在一起很久了,好人家的儿女,也不好再强行拆散另嫁,这事儿说不定就成了。”小姐听了,觉得这个办法不错,说:“这办法好,关键是要和杜郎约定好。”奶娘拍着胸脯说:“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其实,马员外家十分富有,女儿房中的金银珠宝、首饰衣物,装满了一箱又一箱,这些早就被奶娘看在眼里,起了贪念。她怎么舍得让这些财物便宜了别人?奶娘有个儿子叫牛黑子,是个不务正业的人,整天在赌场、摔跤场混日子,结交了一群无赖,还经常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奶娘心怀鬼胎,在小姐面前答应去约杜生,私下里却和儿子商量,让他冒名顶替,把小姐骗走卖掉,好从中谋取钱财。
计划商量妥当后,奶娘回来哄骗小姐:“已经约好了,就在今晚月光下,先把东西搬到院墙外的牛棚里,然后翻墙出去就行。”一开始,小姐想让奶娘一起去,奶娘却说:“这可不行。你自己去,一时半会儿不会被发现;要是我也去了,他们就知道是我在从中作梗,找到我家,事情不就败露了?”小姐没和杜生当面约定,只听了奶娘的一面之词,也是命中该有此劫,竟信以为真,满心以为从此就能和杜郎相聚,实现多年的心愿了。正所谓:“本待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当天夜里,马员外家的小姐与奶娘将包裹捆扎妥当,先把包裹扔到院墙外,随后小姐翻墙而出。这一幕,恰好被躲在暗处的东廊僧看在眼里。当时,小姐见有个黑衣人挑着包裹走在前面,还以为是杜生换上黑衣,为了掩人耳目,便毫不犹豫地跟在后面,并未起疑。
两人走到野外的井边,在月光的照耀下,小姐这才看清,眼前是个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的大汉,根本不是杜生。涉世未深的小姐惊慌失措,忍不住尖叫起来。牛黑子让她别出声,可哪里制止得住?牛黑子心中暗想:“她的财物都在我担子里,要是带着她一起走,路上被她大声呼救,岂不是人财两空?不如杀了她!”一念至此,他拔出刀,朝着小姐的脖子狠狠砍去。娇弱的小姐哪里经得起这般毒手,片刻之间,香消玉殒。这朵娇艳的鲜花,就这样凋零在荒草之中。究其根源,也是她行事念头不正,才落得如此下场。正所谓:“赌近盗兮奸近杀,古人说话不曾差。好赌两般都不染,大平无事做人家。”
牛黑子杀死小姐后,随手将尸体抛进废弃的井中,带着抢来的财物,慌慌张张地逃走了。他万万没想到,此时竟有个倒霉的和尚,稀里糊涂地替他顶了罪,在牢狱中受苦。或许有人会说,这世上岂不是没了公道?但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善恶终有报,只是时候未到。
再说马员外,一开始发现女儿失踪,匆忙带人四处寻找,没想到意外撞见了东廊僧,一番折腾后将和尚送进了监狱。回到家中,马员外冷静下来,心中犯起了嘀咕:“这事儿恐怕真和和尚无关。”他走进女儿房间查看,只见箱笼里的财物被洗劫一空,心中顿时明白了几分:“女儿肯定是与人相约私奔了,只是平日里没看出任何端倪。如果真有奸夫一同逃走,那女儿又为何被杀?”这一连串的疑问,让他困惑不已,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无奈之下,他只好写了一份失物清单,四处张贴告示,悬赏寻找线索,一心想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奶娘得知小姐被杀的消息后,心中惶恐不安,她心里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暗自埋怨儿子:“我只是让你把人带走,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私下见到儿子时,她忍不住狠狠数落了一番,还再三叮嘱:“你做事一定要小心,人命关天,要是事情闹大了,咱们都没好果子吃!”
过了一段时间,牛黑子见风头渐渐过去,胆子也大了起来。他揣着钱来到赌坊,本想大赚一笔,可手气极差,一赌就输,很快就把钱输了个精光。他还想回家拿钱继续赌,可赌兴正浓,等不及了。站在一旁看着别人赌,他心里直痒痒,忍不住伸手从腰间摸出一对金镶宝簪子,当作赌注,满心指望能把输掉的钱赢回来。可运气实在太差,这一赌又是血本无归。那对簪子作为抵押,落在了赌场的负责人黄胖哥手中。
黄胖哥把簪子带回家,被妻子看见了。妻子警惕地问道:“你从哪儿弄来这么贵重的东西?可别来路不明,到时候惹上麻烦。”黄胖哥满不在乎地说:“我这是有来历的,有什么不明?这是牛黑子拿来当钱的。”黄嫂子一听,皱起眉头说:“这就奇怪了,小牛是个光棍,又没老婆孩子,他哪儿来的这些贵重东西?”黄胖哥一听,猛地想起:“对呀!马家小姐被杀,悬赏告示上列的失物,多半是头上的首饰。牛黑子是奶娘的儿子,说不定这些东西就是他偷来的!”黄嫂子眼睛一亮,说道:“明天咱们去他家要钱,肯定能问出些名堂。要是真能对上,咱们先去领赏钱,岂不是美事一桩?”夫妻俩商量妥当,决定第二天就去探个究竟。
第二天,黄胖哥拿着簪子来到马员外家的当铺。正巧马员外走了出来,黄胖哥赶忙说道:“员外,我这儿有件东西,您给瞧瞧。要是您认得,我想要点赏钱;要是认不得,我就抵押点钱走。”说着,他把簪子递给了马员外。马员外一眼就认出,这簪子正是女儿的物品,立刻厉声问道:“这簪子你从哪儿得来的?”黄胖哥便把牛黑子赌钱抵押簪子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马员外听后,心中已然明了,点点头道:“不用多说了,肯定是他们母子俩合谋干的好事!”他稳住黄胖哥,让他写了一份证明,上面写道:“金宝簪一对,确实是牛黑子抵押之物,所言属实。”马员外对黄胖哥说:“这事暂时别声张!”先给了他一半赏钱,承诺事情了结后再补齐。黄胖哥满心欢喜,拿着钱离开了。
马员外把簪子揣进袖子里,走进屋找到奶娘,沉着脸问道:“你说说,那天小姐是怎么逃出去的?”奶娘故作镇定,强装糊涂:“员外这话说的,当时您也在家,我也在,大家都不知道,我怎么会晓得?反倒来问我?”马员外冷笑着拿出簪子:“既然不知道,那这件东西怎么会从你家流出来?”奶娘看到簪子,顿时脸色煞白,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嘴里结结巴巴地辩解道:“说不定是丢在路边,被别人捡去了……”
马员外见她神色慌张,心中更加确定其中必有隐情,但并未当场拆穿,而是派人把牛黑子找来,让人将他捆了,直接押往县衙。牛黑子一路上又喊又闹:“我犯了什么罪?凭什么绑我!”马员外冷冷地说:“有人告发你杀人,你别在这里乱叫,有本事到公堂上辩解去!”
很快,县令升堂审案。马员外将黄胖哥的证明和簪子呈上,说道:“大人,赃物和证据都在这儿了,还望您查明真相。”县令看了看,问道:“这牛黑子是什么人,和你家有什么关系?”马员外回答:“他是我女儿奶娘的儿子。”县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事儿看来没那么简单。”
县令把牛黑子叫到跟前,喝问道:“这簪子是从哪儿来的?”牛黑子一时慌了神,支支吾吾地说:“是我母亲给我的。”县令随即命人将奶娘也拘来,厉声说道:“这起奸杀案,关键就在你身上,快从实招来!”在严刑拷打之下,奶娘终于撑不住,含糊其辞地招认:“小姐平日里和杜郎来往密切。那天晚上,她约了杜郎私奔,翻墙出去的事,我是知道的。可出了墙之后发生了什么,我真的一无所知。”
县令转头问马员外:“你知道有个姓杜的人吗?”马员外答道:“有个表亲杜某,曾来提过几次亲,因为他家家境贫寒,我没答应。没想到他们背地里还有这等事?”县令又命人将杜郎传来审问。杜郎得知小姐私逃被杀,心中暗自惋惜,但对于这件事,他确实毫不知情。
县令质问他:“你为何与马小姐相约私奔,又在途中将她杀害?”杜郎连忙辩解:“我和表妹平日里通过书信往来,感情深厚,这是事实,但从未有过私奔的约定。是谁说的?有什么证据?”县令又让奶娘与杜郎当面对质,奶娘也只能证明两人平日有往来,至于私奔一事,根本没有确凿证据。
杜郎又想到丢失的财物,辩解道:“大人,您只要查查赃物在哪里,就知道这事和我无关了。”县令沉思片刻,心想:“杜某文弱,不像是会行凶杀人的人;牛某粗鲁凶狠,但也不像是会偷情私奔的人。这中间肯定有冒名顶替的事情。”于是,他下令对牛黑子和老奶娘严刑逼供。
在酷刑之下,老奶娘终于吐露实情,承认自己贪图财物,暗中让儿子冒名赴约,但后面发生的事,她确实不清楚。牛黑子却还在嘴硬,一口咬定:“既然约的是他,就和我没关系!”县令突然想起:“之前那和尚说,晚上看到一个黑衣人带着女子离开。把他叫来辨认一下,说不定就能真相大白!”随即下令,从狱中提出东廊僧。
东廊僧被带到公堂,县令开口问道:“你之前说当夜在牛棚里,看见一个黑衣人进去,偷走东西还带走了女子。如果现在这个人站在你面前,你能认出来吗?”东廊僧恭敬地回答:“那天夜里虽然是晚上,但有雪光和月光,亮得如同白昼。小僧潜心静修多年,视力很好,要是见到那人,肯定能认得。”
县令先让杜郎站出来,问东廊僧:“是不是这个人?”东廊僧摇头道:“不是,那天看到的人身材魁梧健壮,这个书生文质彬彬,一看就不是。”县令又命牛黑子上前,指着他问:“那这个人是吗?”东廊僧定睛一看,肯定地说:“就是他!”
县令冷笑一声,转头对牛黑子说:“这下你母亲招认的话得到证实了,不是你杀人,还能是谁?况且赃物都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只可惜这位和尚,平白无故替你挨打受牢狱之苦这么久。”东廊僧平静地说:“这是小僧命中注定要经历的,没什么可抱怨的。幸好佛祖有灵,遇上大人您明察秋毫,替我洗刷冤屈。”
县令又命人给牛黑子上夹棍,厉声质问:“就算一起私奔,为什么非要杀她?”牛黑子熬不过刑罚,只得招认:“一开始她把我认成杜郎,到井边看清我的样子,就大喊大叫。我怕事情败露,一时冲动就下了狠手。”县令接着问:“大晚上的,你哪来的刀?”牛黑子解释道:“我平时在摔跤行混,身上一直带着防身的利器。况且晚上做事,以防万一,所以就带在身边了。”县令点点头说:“我就知道不是杜郎干的。”
随后,牛黑子将作案经过一一招供清楚。县令判罚奶娘受杖刑而死,牛黑子犯了强奸杀人罪,等追回赃物后,依法处以死刑。杜郎和东廊僧则无罪释放。这桩案子的相关人等各自散去,暂且不表。
东廊僧莫名其妙地遭受了一顿毒打,又在监狱里关了一段时间,才重获自由。他回到山上,见到西廊僧,便把这一路的遭遇详细说了一遍。西廊僧疑惑地问:“我们一起静心修行,那晚我这儿什么异常都没有,为什么只有你看到那些东西,还因此惹出这么多麻烦?”东廊僧也只能摇头,坦言自己也不明白。
回到房间后,东廊僧反复思索,觉得自己无端遭受这些惊恐和苦楚,一定是自己修行还有不到位的地方。于是他来到佛前虔诚忏悔,祈求能得到一些启示。他在蒲团上静坐了整整三天三夜,当心境达到空明寂静的境界时,突然恍然大悟。
原来,马家的女子是他前世的小妾。前世,他曾因为毫无根据的猜忌,对小妾严刑拷打、囚禁起来,从而结下了这段冤仇。今生他出家为僧,严守戒律、刻苦修行,本可以消解这段因果。但那晚他听到女子的哭泣声,心中生出怜悯之情,动了凡念,心魔便趁虚而入,幻化出各种恐怖的景象,一步步将他引向与冤家对头相遇的境地,让他偿还前世拷打囚禁的债,直到还清了这份孽债,才得以解脱。
在静修中悟透了这段因果后,东廊僧更加坚定了修行的决心。此后,他和西廊僧恪守誓言,再也没有下过山。最终,两人双手合十,安详坐化。有诗为这件事做总结:“有生总在业冤中,吾到无生始是空。若是尘心全不起,凭他宿债也消融。”
卷三十七 屈突仲任酷杀众生 郓州司令冥全内侄
有诗写道:“众生皆是命,畏死有同心。何以贪饕者,冤仇结必深!”世间所有生命,皆由天地孕育而生,都有气息、知觉,只是与人类分属不同类别。它们贪恋生存、畏惧死亡的心理,和人类并无二致;懂得感恩图报、铭记仇恨的道理,也和人类相通。只是人类更为聪慧灵巧,能够凭借各种手段掌控其他生物,于是就出现了驾驭耕牛、套马骑行、牵着猎犬打猎的情景。即便如此,人类仍不满足,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不知残害了多少生命。这些生灵,只因力量弱小无法反抗,才只能任人宰割。然而,到了临死之际,它们也会四处奔逃、发出哀鸣,又怎么会是愚昧无知、甘愿被人类食用的呢?
但世上那些贪吃嗜杀之人,以及迂腐书生却常说:“天生万物就是为了养育人类,食用它们不算过错。”这话也不知是天帝亲口所言,还是他们自己编造的。如果说“人能吃万物,就是天意要养人”,那虎豹能吃人,难道是天生人类来喂养虎豹的?蚊虻能吸食人血,难道是天生人类来喂养蚊虻的?要是虎豹蚊虻也会说话写字,恐怕也会这样为自己辩解,不知人类听了是否服气?从古至今,品德高尚的长者劝导人们戒杀放生的言论数不胜数,我无法一一讲述,只随口说这几句直白痛快的话,与各位看官分享,且看说得在理不在理?至于佛家所说的果报,六道众生互为眷属,冤冤相报、杀戮不断,即便说上几年也说不完。如今我要讲一个怕死的生灵,其心性与人类无异,任你铁石心肠,听了也会生出慈悲之心。
宋朝时期,太平府有个黄池镇,方圆十里内聚集着许多无赖、不守规矩的皇族子弟,这里也是宰杀耕牛、虐杀家狗的地方。淳熙十年,王叔端和表兄盛子东一同前往宁国府,路过黄池镇时稍作休息,四处闲逛。他们看见田野里拴着五头水牛,盛子东指着第二头牛对王叔端说:“这头牛明天就要死了。”王叔端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盛子东解释道:“其他四头牛都在吃草,只有这头牛不吃,还一直在流泪,肯定有原因。”
两人走进茶铺喝茶,盛子东便向茶铺老板打听:“第二头牛是谁家的?”老板回答:“是赵三使买的,明天一早就要宰杀。”盛子东对王叔端说:“怎么样,我说对了吧?”第二天,两人又来到这里,果然只剩下四头牛。仔细一看,第四头牛也和昨天那头一样,不吃草,眼中流泪。看见他们两人走来,这头牛竟把双蹄跪在地上,仿佛在祈求救命。他们再次询问茶铺里的人,得知有个客人今早买走了三头牛,剩下这头,早晚也要被杀。盛子东叹息道:“牲畜竟有如此灵性!”他劝说王叔端找到牛的主人,出高价买下这头牛,安置在附近的村庄,让它得以善终。
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出,畜生一样有灵性,能预知自己的死期;一样会感到悲哀,向施主祈求活命。可如今有些人,心肠如此狠辣,只想着残害生灵,满足口腹之欲,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是觉得阴间没有报应?殊不知阴间最痛恨杀生,因果报应清清楚楚。只是人死后,一旦遭遇到冤仇,就会自行去一一偿还,能死而复生的人少之又少。所以活着的人大多不知道这些事,即便有人说了,也没人相信。现在我就讲一个死而复生、真实可信的故事。正所谓:“一命还将一命填,世人难解许多冤。闻声不食吾儒法,君子期将不忍全。”
唐朝开元年间,温县有个人,复姓屈突,名仲任。他的父亲曾做过郡守,只生下仲任这一个儿子,因怜惜他是独子,便任由他肆意妄为。仲任生性不爱读书,整天只知道赌博、打猎。父亲去世时,家中有数十名家仆,数百万家产,还有不少庄园田宅。仲任却纵情享乐,沉迷女色,整日饮酒赌博,花钱如流水。没过几年,就把家产挥霍殆尽;家中的奴仆、侍妾也因生活无以为继,纷纷离去。最后只剩下温县的一处庄园,可他又渐渐把庄园周围的田地都变卖了。
过了一段时间,他连庄园里的零散房屋和楼房内室都拆了卖掉,只剩下中间一座正堂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整个庄园也变得破败不堪。仲任家境贫寒,找不到谋生的办法。他力大无穷,家中有个叫莫贺咄的家仆,是少数民族出身,也有以一敌百的力气。主仆二人十分投缘,仗着自己力气大,就商量着做些违法的勾当。但他们既不愿打家劫舍,也不想杀人放火,偏偏爱吃牛马肉。因为没钱购买,就打算去外面偷。
每天黄昏过后,两人就结伴而行,一直走到五十里外的地方。遇到牛,就抓住牛角,把牛背在背上扛回家;遇到马骡,就用绳子套住它们的脖子,同样背回来。到家后,把牲口往地上一扔,这些牲畜往往都已经被折腾死了。他们还在堂屋里挖了几个大瓮,用来储存牛马肉,剥下来的皮和骨头则扔到堂后的大坑里,有时还会点火焚烧。一开始,他们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后来偷得越来越多,就让莫贺咄拿到城里换米换钱,渐渐习以为常,把偷猎当成了营生。而且他们偷猎的地方离住处很远,得手后迅速离开,从来没人怀疑,也一直没被发现。
仲任生性残忍,平日里无事可做,堂屋里摆满了弓箭、罗网、弹弓等打猎工具,整日琢磨着如何杀生。每次出门,他都不会空手而归,无论是獐鹿兔兽,还是飞鸟雀鸟,只要被他看见,必定想尽办法弄来吃。每次回来,他的肩膀上、背上、手里、脚上,都挂满了各种飞禽走兽,在堂屋的角落里堆成小山。主仆二人还会变着花样烹饪这些猎物,就算是活的,也不肯一刀打死,非要想出各种残忍的方法:有时生割肝脏,有时活抽筋骨,有时活生生地割断舌头,有时直接放血。他们认为,动物活着时处理,肉质才鲜嫩。
比如抓到活鳖,就用绳子绑住它的四只脚,在烈日下暴晒。鳖口渴难耐时,就把盐酒放在它嘴边,鳖只能喝下,然后再把它烹饪,这样做出来的鳖肉格外美味。抓到驴后,就把它绑在堂屋里,在它面前放一缸灰水,四周用火烘烤。驴口干就会喝灰水,很快就会把肠胃里的污秽排泄干净。然后再把酒和椒盐等调料调好给它喝,驴被火烤得受不了,看见就喝。等驴还没断气,外面的皮肉就已经熟了,里面也调好了味道。
有一天,他们抓到一只刺猬,因刺猬浑身是刺,不好宰杀。仲任和莫贺咄商量:“难道就这么算了?”他们想出一个办法,用掺了盐的泥巴揉成泥团,把刺猬整个裹起来,放在火里煨烤。等烧熟后,剥去外面的泥壳,刺猬的皮和刺都随着泥壳脱落,只剩下一团熟肉,加上盐酱,十分可口。他们的所作所为,大多如此。有诗为证:“捕飞逐走不曾停,身上时常带血腥。且是烹疱多有术,想来手段会调羹。”
仲任有个姑父,曾担任郓州司马,姓张名安。一开始,他见仲任家道中落,本想等仲任吃些苦头后,将他收留,劝他回头好好过日子。可后来看到仲任的种种行为,越来越没有人性,时常规劝,仲任却根本不听。张司马念在他是妻子兄长的独子,一直把他的事放在心上,无奈仲任性情乖张,不是几句好话就能劝得动的,也只能作罢。后来张司马去世,再也没人能劝得了仲任,他便更加肆意妄为,就这样过了十多年。
某一天,家中奴仆莫贺咄突然病逝。屈突仲任少了得力帮手,无奈之下,只好请来一位曾在他幼年时哺乳过他的老妇人,帮忙照看堂屋,自己则继续独自操持生计。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一天晚上,仲任正在堂屋里吃牛肉,突然,两个身着青衣的人闯了进来,不由分说便用绳子将他套住,拉着就要走。
仲任平日里自恃力气大,本想挣扎反抗,可不知为何,此刻浑身绵软,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只能任由他们拖拽着前行。正所谓:“有指爪劈开地面,会腾云飞上青霄。若无入地升天术,自下灾殃怎地消?”
仲任一边被拉着走,一边焦急地询问青衣人:“你们要带我去哪里?”青衣人冷冷回应:“你家的奴仆将你告了,必须去对质。”仲任满心疑惑,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随着青衣人,仲任来到一座气势恢宏的大院。大院里有十几间厅堂,六个判官各自掌管两间。仲任要对质的地方在最西边的两间,此时判官还未到,青衣人便让他在堂下等候。过了一会儿,判官来了。仲任定睛一看,不禁惊呼:“阿呀!怎么在这里遇见你?”
原来,这位判官竟是他的姑夫——郓州司马张安。张安见到仲任也十分吃惊,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随后将他引上台阶,严肃地说道:“你这次来情况不妙,虽然你的阳寿未尽,但此番前来是为了对质。你在阳间作恶多端,杀害的生命不计其数,结下了无数冤仇。如今突然到了这里,可有什么办法能救你?”
仲任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阴府,回想起平日的所作所为,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恐惧,赶忙跪地叩头:“小侄生前不听劝告,不信有阴间地府,肆意妄为。如今到了这里,还望姑夫看在亲戚情分上,救救我!”张判官说:“先别慌,我和其他判官商量商量。”
张判官转身对其他判官说道:“我有个妻侄屈突仲任,犯下无数罪行,如今被召来与奴仆莫贺咄对质。他阳寿未尽,若放他回去,等寿终正寝再来,可好?只是他既然已经来了,只怕那些被他杀害的冤魂不肯轻易放过他。看在我的面子上,能否想个办法,放他生还?”
众判官思索片刻后说:“除非找来明法者一同商议。”张判官随即命鬼卒传唤明法者。只见一位身着碧衣的人前来拜见,张判官问道:“有没有办法能让一个阳寿未尽的罪人离开这里?”明法者询问具体情况,张判官便将仲任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明法者听罢摇头道:“仲任此番是为了与莫贺咄对质而来,虽然阳寿未尽,但他结下的冤仇太多。一旦那些冤魂见到他,定会蜂拥而至,不由分说将他吞噬。这些都是他应该偿还的命债,冥府也无法阻拦,恐怕很难有生还的可能。”
张判官急切地说:“仲任是我的亲戚,而且命不该绝,所以才想救他。如果他寿数已尽,自作自受,我自然不会管。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化解这场劫难?”明法者沉思良久,缓缓说道:“只有一个办法,但也得看那些被杀的冤家肯不肯答应。若不肯,那就没办法了。”
张判官连忙追问:“什么办法?”明法者解释道:“这些被仲任杀害的生灵,他必须偿还性命,它们才能去投胎转世。如今将它们召来,要哄骗它们说:‘屈突仲任为了与莫贺咄对质,已经来到这里。你们将他吞噬后,便可去投胎。但你们的业报未尽,还会托生为畜生,做牛的还是牛,做马的还是马。即便仲任转世为人,依然会吃你们,这样你们的业报就永无止境。现在查明仲任阳寿未尽,必须让他先回去,为你们积累福报,助你们摆脱畜生道,转世为人,不再被人杀害,这不是很好吗?’这些畜生听到能转世为人,肯定会欣然答应,然后让仲任偿还一些小的夙债,就可以放他走了。要是它们不答应,就真的无路可走了。”
张判官觉得此计可行,便让明法者依计行事。明法者先将仲任锁在厅事前的房间里,然后把仲任所杀害的生灵召唤到判官庭中。庭院足有上百亩大,那些被杀害的牛马、鸡鹅、怪兽、奇禽等生灵,听到召唤纷纷赶来,瞬间将庭院挤得满满当当。只见它们或成群结队,或张牙舞爪,或鼓翼鸣叫,整个庭院充满了愤怒与怨恨,完全不是人间的祥和景象。
这些被害的众生,包括牛马驴骡、猪羊獐鹿、雉兔,甚至刺猬、飞鸟等,数不胜数,足有数万头。它们齐声化作人声问道:“召我们来做什么?”判官大声说道:“屈突仲任已经到了。”话音刚落,这些生灵顿时咆哮起来,怒喊道:“逆贼,还我命来!还我命来!”它们愤怒之下,身体竟比平时大了一倍,猪羊变得和马牛一般大,马牛则如同犀象般巨大,只等仲任出现,便要将他吞噬。
判官赶忙让明法者按照之前商量的话,向这些生灵晓谕一番。这些生灵听说仲任能为它们追福,助它们转世为人,情绪渐渐平复,身形也恢复了原样。判官让它们先退下,它们便依言退出了庭院。
明法者这才从房间里放出仲任,对判官说:“现在得让他偿还一些小债。”话音刚落,两名狱卒便拿着一个皮袋和两根秘木走了过来。明法者将仲任装进皮袋,狱卒用秘木挤压皮袋。仲任在袋中痛苦不堪,鲜血不断从身上流出,顺着袋孔滴落,如同浇花的喷筒一般。
狱卒拿走秘木,提着皮袋在庭院中来回走动,鲜血洒了一地。不一会儿,庭院里的血就有三尺深。随后,他们将仲任连袋扔回房间,又牢牢锁住。接着,判官再次召来那些生灵,说道:“已经取出仲任的生血,你们可以来吃了。”
那些生灵又愤怒起来,身形再次长大数倍,骂道:“逆贼,你杀我身,如今吃你血!”它们争先恐后地涌上前,飞的飞,跑的跑,一边吃一边骂,只听得庭院里一片嘈杂声。短短时间,三尺深的血便被吃得一干二净,可它们似乎还不满足,继续舔舐着地上的血迹,直到地面重新露出来,才停止进食。
明法者等它们吃完,说道:“你们已经偿还了一些债。莫贺咄阳寿已尽,任由你们处置。现在放屈突仲任回家,为你们追福,助你们转世为人。”这些生灵听后十分欢喜,各自恢复原形散去。
判官这才将仲任从皮袋中放出,仲任站起身来,只觉得浑身疼痛难忍。张判官对他说:“冤报暂时化解,你可以回阳间了。既然已经见识了报应,回去后一定要尽力修福积德。”仲任感激地说:“多亏姑夫全力相助,才让我摆脱劫难。如果能回阳间,我一定痛改前非,不再造恶业。但我之前的罪孽太重,不知怎样修福才能消除?”
判官严肃地说:“你的罪业太深重,普通的善举无法抵消,除非刺血抄写所有佛经,这样或许能消尽罪孽。否则,下次再来,就没人能救你了。”仲任连连称谢,铭记在心。张判官又叮嘱道:“你回去后,还要告诉世间之人,让他们知晓报应之事。若有人因此悔悟,也算是你的功德。”说完,便让两个青衣人送仲任回去,还再三叮嘱:“路上若看到什么,千万不要心生贪念,不然定会吃亏。”又对青衣人说:“一定要好好护送他到家,他还有很多业障,怕路上再生变故。”青衣人恭敬答道:“大人放心,我们一定小心。”
仲任便跟着青衣人踏上归途。走了几里路,前方出现一处热闹的地方,看起来就像阳间的酒店。只见那里茅舍竹篱环绕,酒香四溢,酒帘随风飘动。屋内人们吹拉弹唱,猜拳行令,热闹非凡,桌上摆满了肥肉鲜鱼、壮鸡大鸭。
仲任本就又饥又渴,看到这番景象,顿时馋得口水直流。他完全忘记了姑夫的告诫,竟想进去大吃一顿,还拉着两个青衣人一同前往。青衣人连忙阻拦:“不能进去,一旦进去,定会后悔。”可仲任哪里肯听,青衣人无奈,只好说:“你要进去就去吧,我们在这里等你。”
仲任大踏步走进所谓的“酒店”,随意找了个座位坐下。店小二很快摆上酒菜,仲任定睛一看,惊得差点跳起来:只见一碗装着死人的眼睛,另一碗盛着粪坑里的大蛆。他这才明白此处绝非善地,急忙起身准备离开。
这时,店小二端来一碗酒,说道:“吃了酒再走。”仲任没多想,伸手接过,拿到鼻前一闻,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原来这是一碗腐尸肉。他正想放下不吃,突然,灶下冲出一个牛头鬼,手持钢叉,恶狠狠地喊道:“还不快吃!”店小二趁机强行灌酒,仲任无奈,只能忍着恶臭将腐肉咽下,随后拼命往外跑。
牛头鬼又领着一群奇形怪状的鬼怪追了上来,叫嚷着:“别让他跑了!”仲任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两个青衣人出现在原处,迅速上前护住他,大声喝道:“这是判院放回去的人,不得无礼!”说罢,搀扶着仲任快步离开。后面的鬼怪听了青衣人的话,这才渐渐散去。
青衣人埋怨道:“叫你别进去,你偏不听,这下遭罪了吧。当初判院是怎么嘱咐的?差点以为我们办事不力。”仲任疑惑地问:“我看那就是普通酒店,怎么里面是那种可怕的样子?”青衣人解释道:“这都是你身上的业障,才会看到这样的幻象。”仲任追问:“怎么说是我的业障?”青衣人说:“你吃下这一碗腐肉,还抵不上你生前吃醉鳖、醉驴所欠下的债呢。”
仲任听后懊悔不已,跟着青衣人继续前行。一路上,四周雾气弥漫,他辨不清方向,只觉身子飘飘忽忽,如同在云雾中穿行。过了一会儿,眼前突然明亮起来,他仿佛回到了阳间,仔细一看,竟然真的是温县。
仲任跟着青衣人走进自家庄上的草堂,只见自己的身体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幼年时的乳婆坐在一旁守着。青衣人将仲任的魂魄往他身体上一推,仲任顿时苏醒过来,再看时,青衣人已不见踪影。乳婆惊喜地叫道:“官人醒了!可把我急坏了!”仲任问:“我死了多久?”乳婆说:“官人刚才正吃着东西,突然就没了气息,到现在已经一昼夜了。因为你心口还有点温热,所以我没敢挪动,谢天谢地,你终于活过来了!”
仲任感慨道:“这一昼夜,我经历了太多,见到了阴间地府的种种景象。”乳婆好奇心大起,忙问:“官人都见到了什么?”仲任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从自己被勾魂,到阴间遇到姑夫张判官,再到如何化解冤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乳婆。乳婆听后,不停地合掌念诵“阿弥陀佛”。
乳婆又问:“那莫贺咄现在怎么样了?”仲任说:“他阳寿已尽,欠下的冤债又多。我到了阴间后,他肯定要一一偿还,不知正在遭受怎样的折磨。”乳婆接着问:“官人见到他了吗?”仲任摇头道:“多亏判官帮忙,没让我们对质,所以我没见到他,只是听到一些消息。”
乳婆说:“一昼夜没吃东西,官人肯定饿了,还有剩下的牛肉,拿来吃点吧。”仲任坚定地说:“我得听从姑夫的嘱咐,正打算刺血写经、立誓戒杀,以后再也不吃这些东西了。”乳婆欣慰地说:“这可太好了。”随后,乳婆为仲任煮了些粥汤。
仲任起身梳洗,拿起镜子一照,忍不住叫苦——由于在阴间被秘木取血给畜生吃了,他的脸色变得蜡黄,毫无血色。
从那以后,仲任雇人将堂屋打扫干净,先请来几部佛经,焚香诵读。调养了两个月后,他的身体才渐渐恢复,有了血色。接着,他开始刺破手臂,用鲜血逐部逐卷抄写佛经。
有人路过,问起他写经的缘由,仲任便将自己的经历详细讲述一遍。听闻者无不毛骨悚然,许多人主动资助他纸笔费用,因此他抄写的经书越来越多。他面黄肌瘦的模样,就是这段经历最直观的证明。他还常常指着堂中的大瓮和堂后的坑穴,对人说:“这些都是我过去造孽的证据,留在这里警示自己和他人。”
人们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不少人因此萌发了放生戒杀的念头。开元二十三年春天,同官县令虞咸路过温县,看到路旁草堂中,一位年近六十的老者正专注地刺血写经,便请他拿出写好的经卷查看,发现已有五六百卷之多。虞县令十分诧异,问他为何如此虔诚。仲任便将自己的奇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虞县令听后惊叹不已,留下俸钱资助他写经,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此后,虞县令将仲任的故事四处传播,许多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最终,仲任得以善终,真正应了那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有偈语写道:“物命在世间,微分此灵蠢。一切有知觉,皆已具佛性。取彼痛苦身,供我口食用。我饱已觉膻,彼死痛犹在。一点喧狠心,岂能尽消灭!所以六道中,转转相残杀。愿葆此慈心,触处可施用。起意便多刑,减味即省命。无过转念间,生死已各判。及到偿业时,还恨种福少。何不当生日,随意作方便?度他即自度,应作如是观。”
卷三十八 占家财狠婿妒侄 廷亲脉孝女藏儿
有诗写道:“子息从来天数,原非人力能为。最是无中生有,堪今耳目新奇。”在元朝时期,京城有一位李总管,官至三品,家境极为富裕。然而,年过五十的他,却一直没有子嗣。听闻枢密院东边有个算命先生,开着店铺为人测算祸福,十分灵验,李总管便前往一试。
当时,算命先生的店铺里坐满了前来算命的人,大家都在等候他依次推算讲解。李总管对算命先生说:“我的官禄和寿命暂且不必说,最关键的,是看看我有没有儿子。”算命先生推算一番后,笑着说:“您已经有儿子了,为何要哄我?”李总管连忙解释:“我确实没有儿子,所以才来求算,怎么会骗你呢?”算命先生掐指算了算,说道:“您四十岁时就已有儿子,如今五十六岁,还说没有,这不是骗我吗?”两人一个坚称“确实没有”,一个咬定“必定有过”,争论不休,在座的人都感到十分惊讶,纷纷询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算命先生自信地说:“我不会算错,您自己再仔细想想。”李总管沉思良久,突然拍手说道:“明白了,明白了!我四十岁那年,有个婢女怀了孕。当时我因公务前往上都,等我回家时,妻子已经把婢女卖掉了,至今不知她的下落。若说‘四十岁该有子’,恐怕就是这个缘故。”算命先生肯定道:“我说没错吧,您命中注定不会无后,这个儿子日后还会回到您身边。”李总管付了钱,道谢后便离开了。
这时,刚才同在店里算命的一位李姓千户,邀请李总管到茶坊坐下,说道:“刚刚听您和算命先生的对话,我心中有个疑惑,想向您请教明白。”李总管问:“您有什么问题?”千户说:“我是南阳人,十五年前,我也没有儿子,于是到京城买了个婢女,发现她当时已经怀有身孕。带回家后,我妻子恰好也怀孕了,前后一两个月内,我们各自生下一个儿子,如今都十五六岁了。刚才听您所说,莫非您儿子就是我家的这个孩子?”
李总管便将婢女的容貌、年龄等细节与千户一一核对,结果完全相符。于是,两人互通姓名和住址,约定日后拜访,便各自散去。李总管回家后,将此事告诉了妻子。妻子当年因嫉妒卖掉婢女,如今见丈夫没有子嗣,也有些后悔,心中盼着这是真的。
第二天,李总管邀请千户到家中,因同姓便认作同宗,设宴热情款待,并约定好日期,前往千户家中认亲。千户先回南阳,李总管请假前往,还带了许多礼物送给千户及其妻子、仆妾。众人坐定后,千户说道:“我回家问清楚了,这个婢女确实是从您府上出去的。”随后,他命两个儿子出来拜见。只见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同走出来,穿着打扮一样,气质也颇为相似。李总管看了,一时间无法分辨哪个是自己的儿子,便向千户询问。千户笑着说:“您自己仔细看看,何必我说?”
李总管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仿佛受到天性感召,自然认出其中一个,上前抱住说道:“这是我的儿子!”千户点头笑道:“果然没错!”父子俩相拥而泣,旁观的人也都感动得落下眼泪。千户设宴为李总管贺喜,众人尽兴而散。
第二天,李总管回请千户,宴席就设在千户家中。席间,千户对李总管说:“我既然把您儿子归还了,怎能让他们母子分离?不如让孩子的母亲也随您一同回去,您看如何?”李总管喜出望外,连连称谢,随后便带着母子俩一同回到京城。后来,儿子凭借家族的庇荫,也官至三品,两家从此往来不断。由此可见,一个人有没有子嗣,大多是命中注定的。李总管原本以为自己没有儿子,却被算命先生算出有子,最终得以团圆,这说明命运是无法逃避的。
我为什么要说这个故事呢?是因为还有一个富翁,同样面临没有儿子的困扰,殊不知他其实是有儿子的,只是被人藏了起来。后来终于相认,喜悦之情难以言表,这其中还牵扯出许多关于骨肉亲疏的故事,且听我慢慢道来。正所谓:“越亲越热,不亲不热。咐葛攀藤,总非枝叶。奠酒浇浆,终须骨血。如何妒妇,忍将嗣绝?必是前非,非常冤业。”
一般来说,妇人的天性大多善妒,宁愿看着丈夫无后,也坚决不肯让丈夫纳妾。即便有少数人被劝服,勉强同意,心里也还是充满嫌隙,不情愿。就算生下儿子,明明是丈夫的亲生骨肉,自己又是正室,可还是觉得“隔重肚皮隔重山”,不肯将孩子视为亲生孩子。更有一些心肠狠毒的妇人,非要想方设法断绝丈夫的子嗣才甘心。
然而,等到女儿出嫁,女婿明明是外姓人,与家族宗支毫无关系,她们却偏偏将女婿当作亲人,事事偏袒,甚至比对丈夫的亲侄子、亲儿子还要好。她们不知道,女儿终究是要嫁人的,虽然是自己亲生,可嫁出去就成了别人家的人。至于女婿,从一开始就怀有二心,一转身就可能另谋打算。实际上,自然是亲人之间更亲近,女婿比不上侄儿,侄儿又比不上儿子。即便有前妻所生、小妾所生的区别,但归根到底,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始终是一家人,比外人亲近得多。可这些妇人,为什么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元朝时期,东平府有个富人,名叫刘从善,六十岁了,大家都尊称他为刘员外。他的妻子李氏,五十八岁。刘家拥有巨额家产,却一直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小名叫引姐,招了个女婿姓张,人称张郎。此时张郎三十岁,引姐二十六岁。
这个张郎是个极其贪财、爱占便宜且刻薄的人。他得知刘员外家富有却没有儿子,便托人说媒,入赘刘家做女婿,想着日后刘家的家产都会归他所有,十分得意。但刘员外牢牢掌控着家产,没有轻易让张郎染指。而且,刘员外心中另有打算。
一方面,他的弟弟刘从道和妻子宁氏早已去世,留下一个侄儿叫引孙,今年二十五岁,饱读诗书、明事理。引孙自幼父母双亡,家道中落,只能依靠伯父生活。刘员外念及他是自家骨肉,对他另眼相看。可李氏却一心护着女儿女婿,又因为以前妯娌不和,对引孙心怀怨恨,一见到他就觉得碍眼。多亏刘员外暗中照顾,可碍于妻子和女婿,也无法给予引孙太多帮助,刘员外心中一直愧疚不已。
另一方面,刘员外有个丫头叫小梅,李氏见她做事精细,便让她近身伺候。后来,刘员外将小梅收为偏房,如今她已有身孕,刘员外满心期待她能生下儿子。因为这两件事,刘员外更不愿轻易把家产交给女婿。
可张郎十分无赖,总是在背后耍心眼、挑拨离间,导致岳母和引孙经常发生争吵。引孙不堪其扰,刘员外也怕家中不宁,便私下给引孙一些钱,让他另找住处谋生。引孙是读书人,虽找到一间破旧房子居住,却不懂其他营生,只能靠伯父给的钱勉强度日。就这样,引孙被张郎排挤走了。
张郎心中一直担心小梅生下孩子。如果生个女儿,他还能分得一半家产;要是生个儿子,那他就一分家产也得不到了。于是,他想和妻子引姐商量,算计小梅。
引姐却是个孝顺的人,但毕竟是女子见识。若把家产分给堂弟引孙,她作为亲生女儿,心里有些不情愿;可要是父亲生下小弟弟,她是真心高兴的。而且她知道父亲十分渴望有个儿子,也想安慰父亲。她明白张郎不怀好意,母亲又不明事理,只护着女婿,担心无法保全小梅顺利生产。
恰巧张郎在引姐面前透露了算计小梅的想法。引姐心想:“要是他们几个人联合起来对付小梅,那可怎么办?如果任由他们嫉妒使坏,岂不是断了父亲的后代?这可不行!我要是不出面保护小梅,就成了父亲的罪人,还会遭人万世唾骂。但要是让丈夫知道我不与他同谋,又怕他们背着我私下动手,不如将计就计,暗中保护小梅吧。”
那么引姐究竟打算如何暗中施计呢?原来,引姐有个堂姑嫁到东庄,两人关系极为亲密,向来无话不谈,凡事都彼此托付。引姐想把小梅送到堂姑家待产,就像将孩子托付给她照顾一样。
于是,引姐找到小梅商议:“自从家里把引孙赶走后,张郎一心想独占家产。姨姨你有了身孕,他更是嫉妒得厉害!母亲又护着他,姨姨你自己可得多加小心!”小梅感激地说:“姑娘肯这么说,可见是看在员外的面子上,对我恩重如山。可我孤身一人,又怎么能防得住这么多算计呢?只能指望姑娘多多照顾了。”
引姐叹了口气:“我当然想周全你,可一旦涉及钱财利益,就算是夫妻之间,也难免各怀心思。他要是偷偷动手脚,我也未必能察觉。”小梅急得落泪:“那这可怎么办?不如跟员外说清楚,看他怎么拿主意?”引姐连忙摇头:“员外年纪大了,就算想护着你,能做的也有限。再说,把话说破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只会结下更深的仇怨,你哪里受得了?我倒有个办法,得和姨姨仔细商量商量。”
小梅赶忙问:“姑娘有什么好主意?”引姐解释道:“东庄的堂姑和我最要好。我打算把你送到她那里,在那儿生产,让她全程照顾。生下孩子后,也托付给她抚养。衣食费用这些,都由我来负责。这边就骗母亲和丈夫,说姨姨你待得不舒心,走了。他们正巴不得你离开,肯定不会深究。等他们对你的算计之心放松了,找个机会,等母亲态度有所转变,你生下的孩子也长大了,再把实情一一告诉员外,接你回来,到那时他们就拿你没办法了。只有这个办法,才能万无一失。”
小梅感动不已:“姑娘这份厚情,我就算是死也难报答!”引姐握住她的手:“我也是不忍心看员外无后,怕你遭人毒手。没办法,才瞒着母亲和丈夫,和你商量这件事。你日后要是生了儿子,有了好日子,可别忘了今天。”小梅郑重地点头:“姑娘的大恩,我就像刻在经板上一样,永远也不会忘!”两人就此商量妥当,只等合适的时机行动。
一天,员外要去庄上收割庄稼。他担心自己离开后,女婿嫉妒小梅,女儿又不能真心保护她,干脆把家中事务都托付给女儿和女婿打理。又怕妻子为难小梅,特意把她叫过来,问道:“老伴,你知道借瓮酿酒的说法吗?”妻子疑惑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员外解释道:“就好比借别人家的瓮来家里酿酒,等酒酿成了,再把瓮还给人家。这不过是借用了一下人家的器具。现在小梅这丫头怀了孕,不管将来生儿生女,就当是我们家的。到时候,这丫头是留是卖,全由你说了算。我只要她肚子里的孩子,这不就是‘借瓮酿酒’吗?”妻子听了,点头应道:“我懂了,你放心吧,我会看着办的。你就安心去庄上。”
员外叫来张郎,把这些年别人欠他的借条、文书都搬了出来,让小梅点上灯,一把火全烧了。张郎慌忙伸手去抢,被火苗一燎,烫得手指生疼,直叫痛。员外笑着说:“钱就这么金贵?”妻子心疼地说:“这些借出去的钱,都是你从年轻时积攒到现在的家业,怎么能把文书都烧了?”
员外感慨道:“要是没有这些钱财,说不定我早就有儿子了。就算现在有了点盼头,要是没有这些家业,我也不用操这么多心,别人也不会算计我。钱财这东西,有什么好执着的?何苦总想着算计别人?不如多积点阴德,烧掉一些,家里也够用。说不定老天可怜我,能让我有个儿子呢。”说完,便去了庄上。
张郎听了岳父这番话,觉得话里话外都在怀疑自己要害小梅,心里越发不痛快,暗想:“他既然疑心我,我白费心思做好人也没用。不如趁他在庄上,干脆动手,也好绝了后患!”于是,他又来找妻子商量。
引姐见事情紧急,之前她已经把计划告诉了东庄的堂姑。此时,她赶紧安排小梅前往东庄躲藏,然后回来骗丈夫说:“小梅这丫头看出我们对她不怀好意,今早让她去买绒线,到现在都没回来,怕是偷偷跑了。这可怎么办?”张郎满不在乎地说:“丫头逃跑是常有的事,走了倒清净,省得我们费神。”引姐担忧道:“可父亲知道了,肯定会伤心。”张郎不以为然:“我们又没打她、骂她,是她自己走的,父亲也怪不到我们头上。我们去告诉母亲,一起商量。”
夫妻二人找到母亲说了此事。母亲责备道:“你们说的没头没尾,员外这么大年纪,好不容易有了盼头,在庄上眼巴巴等着报喜呢。怎么会出这种事?莫不是你们俩做了什么坏事?”引姐连忙辩解:“是她天一亮就自己走了,真的与我们无关。”母亲心里虽然也觉得蹊跷,但她护着女儿女婿,也巴不得事情就这样了结,就当小梅走了也好,哪里还会去深究?只是担心员外难过,又怕他起疑心,便带着女儿女婿一起赶到庄上,把这事告诉了员外。
员外见他们一起来,还以为是来报喜,心里一阵期待。听到小梅逃走的消息,顿时呆若木鸡。他心里琢磨:“八成是家里容不下她,把她逼走了,这也有可能。只可惜她还怀着孩子。”又叹息道:“照家里这情形,就算生下儿子,恐怕也保不住。就让小梅自己去寻个活路吧,何苦连累他们母子!”他强忍着悲愤,转念又想:“他们这么算计我,还不就是为了这些钱财?我何苦做个守财奴,便宜了他们!反正我也没后代,不如趁我还在,把钱施舍出去,也算积德。”
于是,员外气冲冲地贴出告示,约定第二天去开元寺,给穷苦人施舍钱财。张郎心疼钱,可看岳父心情不好,也不敢反对。第二天,一家人带着钱来到开元寺。
寺里,前来领钱的穷苦人络绎不绝。只见他们肩挨着肩,有的用布包头,有的互相搀扶。腿脚不便的人裹着毡子艰难挪动,不能说话的人摇着铃铛示意。大家挤在一起,有的拿错拐杖吵吵嚷嚷,有的踩进阴沟怨声载道。人群中,有拖儿带女的,也有孤身一人的,个个都念叨着“明中舍去暗中来”,只顾着眼前,哪管明天会怎样!
刘员外吩咐:成年乞丐每人一贯钱,小孩每人五百文。乞丐中有个叫刘九儿的,带着个孩子,他和大都子商量:“我带孩子去领钱,只能拿到一贯。我让孩子单独报一户,就能多拿五百文。你在旁边帮腔作证,骗到钱我们俩平分,买酒喝。”
两人说定后,刘九儿果然去报名,把孩子说成另一户。张郎见状问:“这小孩是单独一户?”大都子赶紧在一旁应和:“是另一户。”于是,孩子也分到了五百文钱,刘九儿把钱全拿了。大都子来要钱,刘九儿却耍赖:“这孩子是我的,凭什么分我的钱?你又没儿子,学不了我!”大都子怒道:“我们说好了的,你怎么能独吞?有儿子就这么不讲理?”两人随即扭打起来。
刘员外问清缘由,让张郎去劝架。谁知刘九儿不识好歹,指着大都子骂道:“你个绝户,我有儿子领钱,关你什么事!”张郎脸涨得通红,却拦不住他的嘴。刘员外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大哭起来:“我没儿子,就这么没活路啊!”悲痛难抑,一旁的妻子和女儿也跟着伤心落泪。张郎站在一旁,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施舍完毕,众人纷纷散去,只见一个人慢悠悠地走过来,对着员外和妈妈行礼。这人是谁呢?原来是刘引孙。员外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引孙回答说:“伯伯、伯娘,之前给侄儿的钱,日常开销都用光了。今天听说您在这里散钱,特意来借一些救急。”
员外看了看身旁的妈妈,见她不说话,便故意板起脸说:“我前些日子给你的钱,你怎么不去做点营生?这么快就花完了。”引孙无奈地说:“侄儿只会读些书,不懂怎么做生意。每天只出不进,钱自然就没了。”员外佯怒道:“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我哪有那么多钱供你挥霍!”说着,做出一副要狠狠打的样子。妈妈假意上前劝阻,引姐和张郎也在一旁劝道:“父亲正生气呢,舅舅快走吧。”
可引孙就是不肯离开,苦苦哀求要钱。员外抄起一根拐杖,一路追着他往外赶。引姐、张郎和妈妈都以为员外是真的生气,也没人再上前劝阻。
引孙在前面跑,员外紧追在后。走了半里多路,引孙心里直犯嘀咕:“伯伯今天怎么这么反常?”等周围没了其他人,员外突然喊了声:“引孙!”引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员外一把将他扶起,抚摸着他的肩膀,老泪纵横:“我的儿啊,你伯父没了儿子,受尽外人的气。在这世上,你可是我最亲的骨肉。你伯娘虽然有时糊涂,但心地还是善良的。只是妇人见识短,一时转不过弯,不明白不是自家的骨肉,终究不贴心。那张郎不是个可靠的人,早晚要生出事端。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劝你伯娘回心转意。往后,逢年过节你勤来坟上看看。不出一两年,我保你成为大财主。今天我靴子里藏了两锭钞票,瞒着他们,故意装作赶打你,就是为了把钱给你。你先拿去用,记住我说的话,千万别忘了!”引孙含泪点头,拜别而去。员外这才转身,带着家人回家。
张郎见岳父一下子散出去这么多钱,虽然心疼,但转念一想,从今往后,刘家的家产都归自己掌管,再不会有旁落的风险,心里不禁志得意满。他开始自作主张,谋划着按照张家的规矩行事,渐渐把岳父、岳母抛在脑后,仿佛这刘家的产业与刘家二老毫无关系。刘员外看在眼里,满心不满;就连一向偏袒他的妈妈,也渐渐心生不满。尽管女儿引姐尽力从中调和,但张郎固执己见,只顾自己痛快,全然不顾后果。而且引姐长期顺着丈夫,不知不觉间也受其影响,慢慢站到了丈夫那边,只是自己尚未察觉,可旁人却看得清清楚楚,心中很是不忿。
转眼间,清明节到了,家家户户都去上坟祭祖。如今张郎掌管着刘家的家业,自然该由他操持刘家祖坟的祭扫之事。张郎备好祭祀用的春盛担子,准备先和妻子去上坟。往年都是先扫完刘家祖坟,张郎再去自家祖坟。可今年,张郎却执意要先去张家祖坟。引姐劝道:“怎么不按老规矩,先在我家坟上祭扫,等爹妈来了一起,再去你家的坟?”张郎不耐烦地说:“你嫁进了张家,以后百年归老也要葬在张家坟地,先去张家祖坟才是正理。”引姐拗不过丈夫,只好随他先去。
妈妈和刘员外随后出发前往坟地。路上,员外问妈妈:“他们应该早就到了吧?”妈妈说:“这会儿张郎肯定把祭品都摆好了,正和女儿在那儿等着呢。”可等二老到了坟前,却发现冷冷清清,不见人影。再看坟头,已经有人添了新土,还散落着一些纸钱灰和洒过酒的湿土。刘员外心里明白,这定是侄儿引孙来过了,却故意问道:“谁先来上过坟了?”又对妈妈说:“真是奇怪,女儿女婿没来,还能有谁?难不成是外人?”
两人等了许久,仍不见张郎和引姐的踪影。员外等得不耐烦,说:“咱们先拜祭吧,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才来。”拜祭完,员外问妈妈:“等我们老两口百年之后,葬在哪里好呢?”妈妈指着一处山冈说:“那儿树木茂盛,像伞盖一样,葬在那里挺好。”员外却叹了口气:“那地方没咱俩的份儿。”又指着一块低洼积水的荒地说:“咱们恐怕只能葬在这儿了。”
妈妈不解地问:“咱们又不缺钱,随便选个好地方,还不是想葬哪儿就葬哪儿?干嘛要选那水淹的荒地?”员外苦笑道:“那风水好的地方,得留给有儿子的人家,图个子孙兴旺。咱们没儿子,谁肯把好地方让给我们?也就只剩这荒地容得下我们的骨头了。反正没后代,葬哪儿都一样。”妈妈急忙说:“咱们怎么会没后代?不是还有女儿、女婿吗?”
员外说:“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他们还没来,咱俩说会儿闲话。我问你,我姓什么?”妈妈没好气地说:“谁不知道你姓刘?还用问?”员外又问:“我姓刘,那你姓什么?”妈妈答:“我姓李。”员外接着问:“你姓李,怎么会在我刘家门里?”妈妈说:“这有什么好笑的,我嫁给你刘家,自然就在刘家门里了。”员外又问:“街上的人是叫你‘刘妈妈’,还是‘李妈妈’?”妈妈说:“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整个人都归了刘家,当然叫我‘刘妈妈’。”
员外继续追问:“这么说,你的身家性命都属刘家了。那女儿姓什么?”妈妈答:“女儿也姓刘。”员外再问:“女婿姓什么?”妈妈说:“女婿姓张。”员外最后问:“那等女儿百年之后,是葬在刘家坟地,还是张家坟地?”妈妈迟疑了一下,低声说:“女儿以后自然是葬在张家坟地。”说到这儿,妈妈不禁鼻子一酸。
员外见妈妈有所触动,接着说:“这就对了!这样怎么能算刘门的后代?咱们可不就是绝后了吗?”妈妈再也忍不住,痛哭起来:“员外,你怎么想到这些?咱们没儿子,可真命苦啊!”员外语重心长地说:“老伴,你终于想通了。就算没有儿子,只要是刘家门里的亲人,那也是血脉相连。活着的时候,能来坟前祭拜;死后,能同葬一处。可女儿终究是要嫁出去的,跟刘家又有多少关系呢?”
妈妈被员外这番话说得心头大震,再加上平日里看女婿的种种做作,今天又不见他和女儿早早来上坟,心里越发不满。
正说着,引孙拿着铁锹来坟头收拾。看见伯父、伯娘,赶忙上前跪拜。妈妈此时看引孙,不再像往日那般冷漠,反而亲切了许多,问道:“你来这儿做什么?”引孙回答:“侄儿来给祖坟添土。”妈妈转头对员外说:“还是亲的亲,引孙都来上过坟、添过土了,他们还不见人影。”
员外故意装作生气,斥责引孙:“你怎么不挑着祭祀的担子,好好地来上坟?这么敷衍了事!”引孙委屈地说:“侄儿没钱,只能讨来三杯酒、一张纸,略表表做子孙的心意。”员外又对妈妈说:“你听见了吧?那些有排场的,反倒不是真子孙,到现在还不见人影。”妈妈听了,也觉得愧疚。
员外又故意问引孙:“你看那边气派的庄宅、石羊石虎守护的坟地,怎么不去?跑到我们这儿来干什么?”妈妈抢着说:“那边的坟,谁知是哪家的?引孙是刘家子孙,当然要来刘家坟上。”员外趁机说:“老伴,你现在知道引孙才是刘家子孙了?先前你还说女儿、女婿是子孙呢。”妈妈满脸懊悔:“我以前糊涂,看错了。从今往后,侄儿就住在咱们家。你是咱自家人,可别记恨以前的事。”引孙连忙说:“侄儿怎敢!”妈妈慈爱地说:“以后吃喝用度,我都会照管你。”员外让引孙拜谢妈妈,引孙拜倒在地,哽咽着说:“全靠伯娘念及刘家血脉,照顾孩儿!”妈妈听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正当众人沉浸在伤感之中时,张郎和引姐姗姗来迟。刘员外和妈妈质问他们为何来晚,张郎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先去张家祖坟祭扫完毕,才到这里,所以耽搁了些时间。”妈妈不满地责问:“为什么不先来扫刘家的坟?让我们老两口等了这么久?”张郎振振有词:“我是张家子孙,按礼数自然要先料理张家的事。”妈妈又问:“那女儿呢?”张郎答:“姐姐如今也是张家媳妇。”
这几句话,恰好戳中了妈妈刚刚与员外讨论的痛处。她顿时气得脸色大变,目瞪口呆,质问道:“你既然是张家的儿子媳妇,凭什么掌管刘家的家产?”说着,劈手从女儿手中夺过装钥匙的匣子,重重地说道:“今后张归张,刘归刘!”随后,她径直将匣子交给引孙,宣布:“往后刘家就由自家人当家!”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刘员外都始料未及。平日里受引姐和张郎维护的妈妈,此刻的举动更让他们摸不着头脑,两人尴尬得满脸通红,心中暗自诧异:“怎么连妈妈的态度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张郎还试图指挥摆放祭祀用品,却遭到员外和妈妈的怒斥:“我们刘家祖宗,不吃你们张家的残羹冷炙,改日再另行祭拜!”最终,众人不欢而散。
回到家后,张郎满心懊恼,不停地埋怨:“谁能想到先去扫自家祖坟,竟惹出这么大麻烦!不仅讨了顿骂,连家产都被引孙夺走掌管了,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偏偏还是妈妈做的主,真是莫名其妙!”引姐也叹气道:“爹妈认定只有引孙是刘家的亲人,才会这样。当初你想算计小梅,她察觉到危险,提前逃走了。要是她还在,生下个弟弟,家产也轮不到引孙独吞。况且自己的亲弟弟,我们心里还能接受;让引孙当家,实在不甘心。”
张郎愁眉苦脸地说:“平日里我们和他就是冤家,现在他掌了权,我们以后可要仰人鼻息了,这可怎么办?不如再去求求妈妈?”引姐神秘一笑:“这是妈妈自己的主意,哪能轻易劝得回来?我有个办法,保管让引孙也当不成这个家。”张郎急切追问:“什么办法?”引姐却卖起了关子:“到时候自然知道,先别问!”
第二天,刘员外大摆宴席,请来邻里见证,正式将家产交给引孙掌管。妈妈这次也心甘情愿,没有丝毫异议。引姐得知消息后,知道张郎心里憋屈,便找借口把他打发出去。随后,她偷偷派人到东庄,告知堂姑,将小梅母子接回了家。
原来,当年小梅在东庄顺利生下一个儿子,如今孩子已经三岁了。这三年来,引姐一直瞒着家里,私下给他们送衣送食,悉心照料。她担心张郎得知消息后会再次下毒手,打算等孩子再长大些,再向父母坦白。如今,实在气不过引孙独揽家产,才决定接回小梅母子。
第二天,引姐找到刘员外,说道:“爹爹不认女婿做儿子就算了,怎么连女儿也不认了?”员外疑惑道:“我什么时候不认你了?只是觉得你不如引孙亲罢了。”引姐不服气:“我可是您亲生女儿,怎么会不如他亲?”员外解释:“你现在是张家人,引孙却是刘家血脉至亲。”引姐反驳:“就算他是亲人,也不见得就该掌管刘家的家产!”员外摇头:“除非有比他更亲的人,否则这家产他拿定了,上哪儿找去?”引姐意味深长地笑道:“说不定还真有呢。”
刘员外和妈妈只当女儿在赌气说狠话,并未放在心上。只见引姐转身离去,不一会儿,带着小梅和孩子来到堂前,对父母说:“您看,这是不是比引孙更亲的人?”员外和妈妈看到小梅,大吃一惊:“你从哪儿冒出来的?不是说逃走了吗?”小梅平静地说:“我没走,一直在照顾孩子。”员外追问:“哪个孩子?”小梅指着身旁的儿子:“就是他。”
员外又惊又喜,声音都颤抖了:“这就是你生的孩子?之前怎么没听说?难道是做梦?”小梅看向引姐:“您问姑娘就知道了。”员外和妈妈急忙催促:“女儿,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引姐这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当初小梅姨姨有了身孕,张郎心生嫉妒,想加害于她。女儿心想,父亲年事已高,要是小梅出事,刘家就绝后了。于是我和小梅商量,把她送到东庄姑姑家待产,这才有了这个孩子。这三年,孩子一直在姑姑家抚养,吃穿用度都是我暗中照应。本想等孩子再大些,再告诉您二老。如今见父亲只把引孙当亲人,只好把他们接回来了。这孩子是刘家血脉,难道不比我这个嫁出去的女儿,不比引孙更亲吗?”小梅也感激地说:“多亏了姑娘,要不是她周全,哪有我们娘俩的今天!”
刘员外听完,只觉如梦初醒,心中满是对女儿的感激。小梅让儿子不停地喊“爹爹”,刘员外每听一声,心里都暖烘烘的,全身发麻。他激动地对妈妈说:“果然还是亲的亲!女儿虽然嫁了人,到底还是护着刘家,没顺着张郎害了亲弟弟。如今有了小儿子,刘家不至于绝后,以后也不用葬在那晦气的荒地上了。这一切都是孝顺女儿的功劳,我怎能不报答!我有个主意:把家产分成三份,女儿、侄儿、孩儿各得一份。大家各自打理家业,和和睦睦过日子。”
当天,刘员外派人把张郎叫回家,带着引孙和小儿子,一同拜见了邻里亲友。随后,摆开分家宴席,众人尽欢而散。
从那以后,刘妈妈对小孙子疼爱有加,视若珍宝。刘员外和小梅自不必说,更是呵护备至。引姐和引孙也都尽心照顾这个小弟弟。张郎虽然心里嫉妒,却也无可奈何。在全家人的关爱下,孩子健康成长。这一切,都得益于刘员外平日里广积阴德,最终得以延续香火;又因为他善待骨肉至亲,才收获了亲人们的真心回报。正所谓“亲一支热一支”,亲情的温暖,终究会在关键时刻显现。有诗为证:“女婿如何有异图?总因财利令亲疏。若非孝女关疼热,毕竟刘家有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