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九 乔势天师禳旱魃 秉诚县令召甘霖
有诗这样写道:
自古有神巫,其术能役鬼。
祸福如烛照,妙解阴阳理。
不独倾公卿,时亦动天子。
岂似后世者,其人总村鄙。
语言甚不伦,偏能惑闾里。
淫祀无虚日,在杀供牲醴。
安得西门豹,投畀邺河水。
男巫女觋这种职业,自古以来就存在。在汉代,人们把他们叫做“下神”;到了唐代,又称呼他们为“见鬼人” 。真正有本事的巫者,能够驱使鬼神,精准预知人家的祸福吉凶,帮助人们趋吉避凶,常常灵验非常。因此,公卿大夫们对他们多有信任,就连朝廷宫闱之中,有时也会把他们召去询问吉凶。这些巫者都有真实的传承,他们的法术并非虚妄,是切实可行的。
然而世间的事情,有真就有假。一些无知之人,冒充神鬼,胡乱谈论阴阳之事,明明毫无根据,却也能在乡间引起轰动,装模作样地行骗,这种现象古已有之。发展到现在,真正有法术的巫觋已经失传,如今只剩下乡里的村夫和巧舌如簧的老妇,男的自称太保,女的号称师娘,假称可以降神召鬼,以此来哄骗愚昧的人。他们嘴里说着大白话,就宣称神道已经降临。可他们始终摆脱不了乡土气息,信口开河,说的大多是不伦不类的“官话”,还有许多自己编造出来的奇怪词汇。
正经人听了他们的话,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忍俊不禁;可乡里人却把这些话当作活灵活现的神道真言,深信不疑。他们也不想想,天下哪有不会说标准官话的神道呢?更可恨的是,当有人带着病人来求助,这些假巫师一开始总会说“救不得”。直到对方苦苦哀求,他们才说出需要供奉牛羊猪狗等祭品的“心愿”,逼着人家脱衣典当、杀生害命,还恐吓说如果不这样做,神道就不肯救人。等到病人病情加重,祭祀也毫无效果时,这些愚昧的人既不怨恨也不怀疑巫师,只觉得是自己心意不够诚,惹得神道不高兴。于是,他们反而烧献得更加频繁。却不知自己花了多少钱财,害了多少性命,最终不过是听这些巫师说些毫无根据的胡话,白白供养他们骗吃骗喝罢了。
法律上明令禁止师巫邪术,处罚十分严厉,即便如此,还称他们为“邪术”,说明这些骗术好歹还能勉强算作一种“术”。可如今,有些人既没有邪术,也没有真本事,只会一味胡编乱造,却让愚昧的百姓深信不疑,这种风气一旦形成,就像顽固的毒瘤难以根除,只能成为有识之士的笑柄。
苏州有个姓夏的百姓,看到这些巫师风光无限,便也去拜了师父,希望能学到真正的法术。没想到交了拜师钱后,什么有用的法术都没学到,只学了些花言巧语的话术,而这些话术,竟是师父家里代代相传的“秘诀”。他把这些话熟练掌握后,就准备开张行骗。
他的邻居范春元,名汝舆,最爱开玩笑。范春元知道夏巫是初次行骗,根本没有真本事,就想捉弄他一番,开个玩笑。于是,范春元找到夏巫,哄骗他说:“你第一次降神,必须显露出一些灵异的本事,别人才会信服。我作为你的邻居,和你商量个办法,帮衬着你,让其他人都感到惊讶,这样才行。”夏巫连忙问道:“相公可有什么好计策?”范春元说:“明天你开始表演的时候,我手里拿着糖糕让你猜,你一下子就猜对,我再大肆赞叹,其他人自然就信了。”夏巫大喜过望:“相公肯这样帮我,真是小人的万幸!”
到了第二天,远近都传开了,说有新太保降神,来看热闹的人非常多。夏巫登上场子,正装模作样地装神弄鬼,范春元手里捏着一样东西走过来,问道:“你要是能猜出我手里是什么,那才是真神道。”夏巫自信地笑道:“是糖糕。”范春元假意拜倒:“猜得准,果然是神明!”说完,就把手中的东西塞进夏巫嘴里。
夏巫以为是糖糕,一口接过来,可刚一入口,就尝到一股又臭又硬的怪味,难吃极了。他本想吐出来,但又怕猜错露馅,只好皱着眉头,强忍着咽了下去。范春元见他吃完,突然大声喊道:“好个神明,吃了干狗屎了!”众人一开始看到夏巫吃得艰难,就有些怀疑,等范春元说破,才知道这是一场闹剧,顿时哄堂大笑,纷纷散去。
夏巫经此一遭,丢尽了脸面。这件事传开后,他再也无人问津,再也干不下去了。像这样虚妄的骗子,就该这样狠狠整治。幸好范春元是个读书人,才能戳穿他的把戏,不然,还不知道他要继续欺骗多少人。
范春元的事不算稀奇,宋朝时还有个普通人,同样不信巫师,也让巫师当众出丑,闹了一场笑话。华亭的金山庙靠近海边,庙里供奉的是汉代的霍将军。当地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是五代十国时期,钱王称霸吴越时,霍将军曾率领阴兵相助,所以人们修建了这座灵宫来供奉他。
淳熙末年,庙里有个巫师,趁着节日,把县里的人聚集起来,装神弄鬼,说霍将军附体,宣称只要虔诚祈祷,就会有诸多福利。县里的人信以为真,纷纷前来。唯独钱寺正家有个名叫沈晖的仆人,性格倔强,偏不信这一套,还出言嘲讽。有和他关系好的人,担心他触怒神明,好言相劝,让他别这么做。
庙中的巫师却扬言:“将军非常恼怒,要降下灾祸。”沈晖毫不畏惧,和他争辩道:“人生的祸福是上天注定的,哪里是一个将军能随意摆布的?就算将军真有灵验,也绝不会附在你这样愚蠢的人身上,说什么祸福!”两人正争得不可开交时,沈晖突然一跤跌倒,口流涎沫,当场晕了过去。
同行的人见状,急忙跑去他家报信。沈晖的妻子赶来,看到这副模样,认定是丈夫得罪了神道,慌忙向庙巫磕头求饶。庙巫见状,越发装腔作势:“悔悟得太晚了,将军盛怒之下,已经拘走了你丈夫的魂魄,押到酆都去了,眼看就要没命,救不了啦!”
庙巫见沈晖晕过去不醒,心中暗自得意,正好借此机会大肆恐吓众人。沈晖的妻子惊慌失措,对着神像不停地叩头,又苦苦哀求庙巫。庙巫见此,把话说得更加严重。妻子无奈,只能抱着沈晖的尸体痛哭。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家相互告诫:“神明如此厉害,可不能随便戏弄啊!”庙巫也越发得意,觉得自己把戏演得十分成功。
就在这时,沈晖突然在地上跳了起来。众人都以为是他的魂魄被神灵驱使,吓得纷纷后退。只见沈晖从人群中冲出来,一把扭住庙巫,连打了几巴掌,大声喝道:“我打你这个胡说八道的东西!别慌,我什么时候去酆都了?”妻子惊讶地问:“你刚才到底怎么回事?”沈晖大笑着说:“我看这些人都信他的鬼话,故意装成那样逗他玩,哪有什么神道!”
庙巫这下尴尬至极,灰溜溜地走出庙门躲了起来。庙里的人见状,也都纷纷散去。从那以后,这个巫师再也骗不下去了。
看看这两件事,你说巫师的话到底该不该信?所以说,聪明正直的人,从来不会被这些骗子迷惑,只有那些愚昧无知的人才会轻信他们的鬼话。接下来我要讲的这个故事,说的是一个极其会装腔作势的巫师,碰上了一个毫不示弱的官员,结果闹出了一场大快人心的事,比起西门豹惩治巫婆的故事,还要精彩离奇。正所谓:
奸欺妄欲言生死,宁知受欺正于此?
世人认做活神明,只合同尝干狗屎。
唐朝武宗会昌年间,晋阳县有个县令姓狄,名维谦,他是当初力主恢复李唐江山、反周复唐的名臣狄仁杰的后代。狄维谦为官清廉,心性刚正,做事向来秉持正道。不管多么强横的人,他都毫不畏惧;就连上级官员,也大多会让他三分。在他的治理下,晋阳治安良好,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百姓们对他感恩戴德,无不称赞。
然而,天灾降临,晋阳也未能幸免。尽管有这样的好官坐镇,却依然遭遇了严重的旱灾。从春天到夏天,四五个月的时间里,没有下过一滴雨。放眼望去,只见:
田地里裂纹纵横,井底积满灰尘。滚滚热浪升腾,处处都是刺眼的晴光;微风轻轻吹拂,带来的却是阵阵暑气。辘轳不停地转动,却只能打上来半桶泥浆;水车日夜不停地戽水,却不见一丝活水。人们虔诚地供养着掌管五湖四海降雨的龙王,可老百姓们却只能忍饥受渴,为生计发愁。天空中只有一轮炽热的红日高悬,却始终不见四野升起阴云。
这场旱灾让晋阳数百里之地土地干涸、山峦焦枯,河港干涸、泉水枯竭,草木无法生长,禾苗全部枯萎。狄县令心急如焚,他摒弃了侍从仪卫,光着脚在城隍庙中虔诚祈祷,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应。他一方面减少膳食,禁止屠宰,每天焚香,夜夜露天祈祷;另一方面,凡是能想到的抗旱办法,他全都尝试了一遍。
事情分两头来讲。当时,本州有个无赖之人,名叫郭赛璞,从小就喜欢研习符咒之术。后来,他结识了一位从并州来的女巫,二人结为伙伴。表面上,他们以师兄师妹相称,实际上,私下里却如同夫妻一般。两人一唱一和,花言巧语,哄骗乡民不在话下。郭赛璞在外四处招摇,女巫则在暗中蛊惑人心。不仅普通百姓被他们迷惑,就连官宦大户人家也有人找上门来。有的希望他们祷除灾祸,有的想祛除疾病,还有夫妻关系不和睦的,想让他们施展法术使夫妻和好,妻妾相互嫉妒的,也想借助他们的魇魅之术解决矛盾,各种各样的请求都有。这两人把太原州地界搅得七颠八倒,混乱不堪。
本州的监军使是太监出身,这类人对这些旁门左道的迷信程度更是超乎寻常。当时,监军使正要前往京城,由于朝廷也看重这些邪门歪道的法术,郭赛璞和女巫便盘算着跟随监军使一同进京,希望能碰碰运气,谋些好处。监军使也有意扶持他们,便同意带他们一起前往。
京城乃是五方杂处之地,鱼龙混杂,奸邪之人容易藏身,荒诞言论也极易传播。郭赛璞和女巫在京城施展符咒,号称能治病除妖。偶尔有那么几次,他们的把戏碰巧有了些效果,消息便迅速传开,一传十,十传百。人们纷纷传言,说京城来了两位异人,身怀异术,简直就是一对活神仙。
前来求见他们的人络绎不绝,而他们早已熟练掌握了一套大言不惭的话术,说起话来神神叨叨,仿佛真的能见到鬼神,描述得活灵活现。两人配合默契,你一言我一语,相互吹嘘。除非是真正的正人君子,不为鬼神之说所迷惑,否则,哪怕是再聪明伶俐的人,只要对鬼神之事稍有相信,就没有不落入他们圈套的。
他们的名声在外传开后,又经监军使在宫中太监们之间的赞扬,与他们往来的太监越来越多。女巫甚至得以出入宫廷,不时还能得到赏赐。在太监们的帮助下,他们还攀附上了圣旨,男女二人都被赐号“天师”。在唐朝,崇尚道术,被赐予“天师”道号,和尚被赐予紫衣,都不是什么稀罕事,也没有实际的职掌衙门,算不上正经的官职,不过是得了个好听的名声,用来在乡里炫耀罢了。
郭赛璞得了“天师”称号后,便想着荣耀归乡,于是和女巫一起回到了太原州。此时,无论男女老少、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尊称他们为“天师”。他们也装模作样,比起进京之前,那派头和气势大不相同。
恰逢晋阳遭遇大旱,狄县令想尽办法也无济于事,只好贴出告示:“不论官吏、军民,只要有人能兴云致雨,本县必定以重礼酬谢。”告示一出,县里的一群父老带着众多百姓前来拜见县令,说道:“本州的郭天师符咒法术高超,名满京都,连天子都对他礼遇有加。要是能请他到本县的祠堂来,祈求降雨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只是他身份尊贵,恐怕不好请动。还得相公您亲自诚恳相邀,务必请他前来救救百姓,这样大家才有活路啊!”
狄县令回应道:“如果他真有灵验的本事,我怎么会舍不得为百姓放下身段去求他?只是我担心这些人是大奸大恶之徒,靠吹嘘骗得虚名,未必有真才实学。而且他们假冒名号,妄自尊大,要是请来了,只怕只会给你们增添麻烦,对解决旱灾没有好处。不如在附近寻访那些真正潜心修道、有真本事的人,说不定能找到愿意应募的,肯定比这些徒有虚名的人强。所以我才不敢轻易因他们的名声就贸然行事。”
父老们说:“相公您说得有道理。但天下往往是有其名必有其实,眼前就有这朝野闻名的天师,不去求他,还能去哪里找别的有道之人呢?这不是‘现钟不打,又去炼铜’吗?要是相公担心招待他们费用太高,百姓们愿意按照乡里的人口摊派费用,只要相公能做主把天师请来,就是我们百姓的大恩人了。”狄县令见大家心意已决,便说:“既然你们都这么坚持,我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于是,狄县令准备了花红绸缎等礼物,写好恳请的书信,派了一位精明能干的吏员,代替自己亲自前往行礼。吏员见到天师后,详细说明了来意。天师态度十分傲慢,听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问道:“要祈雨?”众人赶忙叩头:“正是。”天师笑着说:“干旱是上天的旨意,肯定是这地方的百姓罪孽深重,再加上本县官吏贪污腐败,所以上天降下惩罚。我们替天行道,怎么能违背天意帮你们祈雨呢?”
众人又连忙叩头:“要说本县的县官,那是清正廉洁得很。这干旱是因为百姓们造孽,上天降灾。县官不忍心看着百姓受苦,久仰天师大名,才特意派人来礼聘。恳请天师屈尊到县里,求一坛甘霖,还请不要推辞,百姓们一定会感恩戴德。”天师又笑着说:“我们哪能轻易就去你们小县?”无论众人如何请求,他再三拒绝。
吏员回去后,把情况禀报给狄县令。父老和百姓们听了,都哭着说:“天师不肯来,我们看来是活不成了。还是请县太爷再去诚心邀请,一定要把他请来才行啊!”狄县令没办法,只好增加礼物,又多派了人,重新写了言辞恳切的书信,还向州里递交文书,请求州将帮忙说情,恳请天师务必前来。
州将见县里如此诚恳,只好亲自去拜访天师,请求他走一趟。天师见州将亲自出面,这才勉强答应。众人得知天师肯来,欢呼声响彻天地,恨不得把自己都奉献出去。天师让人准备男女轿子各一乘,和女巫一同前往。这边的吏员、父老们对他们的要求唯命是从,把一切都准备得妥妥当当。两乘轿子装饰得格外华丽,一路上众人手持香火,点燃蜡烛,高举幢幡宝盖,就像迎接活佛一样。
到了晋阳地界,狄县令早早地迎了上来。天师和女巫下轿,与县令行过礼后,县令亲自捧着酒杯,为他们献上花红彩缎,又备好马匹替换轿子。狄县令还亲自为他们牵马,在鼓乐的引导下,将二人迎至祠堂。先是摆下丰盛的接风酒筵,又把他们的行李安置在祠堂后面干净整洁的房间里。狄县令安顿好一切后,才告辞离开,只等第二天看他们施展法术祈雨。
当天,天师回到房间后,对女巫说:“县里诚心诚意请我们祈雨,礼数也很丰厚,我们得想个办法应付。全县的官吏百姓都盼着下雨,要是我们装腔作势,运气好碰巧下雨了还好说;要是没赶上,可怎么打发这些人?”
女巫说:“你摆弄了这么多年的把戏,这点小事还犯愁?明天我们把下雨的日期说得远一些。这天气干旱久了,早晚多少会下点雨,只要有那么一两滴,就算是我们的功劳。万一到时候真没下雨,就找他们的毛病,左挑右挑,都是他们的不是。等把他们弄得不耐烦了,我们就装作生气要走,他们留也留不住。到时候他们自己手忙脚乱,谁还有心思议论我们?”天师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他们既然这么敬重我们,料想也不敢挑我们的错,我们厚着脸皮干就是了。”两人商量妥当。
第二天,狄县令来到祠堂请天师祈雨。天师下令在祠前设立小坛,准备就绪后,他和女巫在城隍神前,口中念念有词,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然后一同登上祭坛。天师站在主位,敲响令牌;女巫则敲打着九环单皮鼓,鼓声琅琅作响。接着,他们又焚烧了好几道符咒。
天师站在高处,向四周张望,看到东北方向微微有些云气,心里暗想:“夏雨北风生,说不定过几天就有雨。我先把话说出去,卖个人情。”于是,他走下祭坛对狄县令说:“我已经为你飞符上界请求降雨,上帝已经下令。只要你们诚心诚意,三天后必定会普降甘霖。”这话一传开,百姓们无不欢欣鼓舞,四郊的百姓纷纷聚集起来,满心期待着下雨。
然而,好不容易盼到三天期满,天气却更加晴朗:烈日当空,万里无云。蝗虫在热浪中得意地飞舞,鱼鳖躲在滚烫的池塘里不敢露头。微风难得一见,连五方的旗帜都直直地垂着不动;雨点更是不见踪影,只听到一路百姓的哀哭声。
狄县令带着众多百姓前来询问天师:“三天时间到了,怎么一点下雨的迹象都没有?”天师说:“灾祸的发生绝非偶然,实在是因为县令无德,所以上天不应。我现在再为你诚心祷告。”狄县令听说是自己无德导致,连忙认错:“下官不称职,就算灾祸降在我身上也是应该的,可怎么忍心连累百姓!还望天师多多庇护,哪怕折损我所有的福分,只要能换来一场雨,救下万民,我将感激不尽。”
天师说:“干旱必定是有旱魃作怪,我现在一边为你祈求降雨,一边搜寻旱魃,保证七天之内一定有雨。”狄县令问:“旱魃的说法,在《诗经》《尚书》中都有记载,但具体怎么搜寻呢?”天师说:“这旱魃就在民间,你就别管了。”狄县令说:“要是真能找出旱魃,求来雨水,一切都听天师安排。”
于是,天师让女巫到民间各处寻找旱魃。女巫只要看到怀胎将近十个月的妇女,就说旱魃在她肚子里,要用药物把胎儿打掉。这一下,民间可就乱了套。女巫仗着自己是女人,每家每户的内室都敢进去,只要是怀孕的都被她查了个遍。有钱人家怕出丑,只好用钱贿赂她,她因此得到的财物不计其数。最后,她只把一两家贫穷的妇女带到官府,说是旱魃的母亲,还用水浇她们。狄县令明知这是冤枉人,却敢怒不敢言,只能尽力讨好他们。
七天过去了,天气依旧晴朗,没有丝毫下雨的迹象。有人为此作诗感叹:“旱魃如何在妇胎?好徒设计诈人财。虽然不是祈禳法,只合雷声头上来。”
郭赛璞和女巫这般装模作样地祈雨,一晃十多天过去。老天爷偏偏不配合,如果能轻轻松松下几滴雨,他们也能算有功劳,就能在众人面前大肆炫耀本事,心安理得地接受酬谢后离开。可现实是,一滴雨都没下,连个响雷都没有。
两人自觉颜面尽失,便推脱说:“这个地方本来就不该下雨,我们留在这里也没用。”随即开始收拾行李,急着要回太原州。那些愚昧的百姓这下慌了神,叫嚷道:“天师在这里都不能下雨,要是天师走了,这雨就更没指望了,我们这一方百姓岂不是必死无疑?”众人纷纷跑去苦苦哀求狄县令,一定要把天师留下来。
狄县令一心为民,见百姓们如此恳切,只好亲自去拜见天师,苦苦挽留:“天师既然为了百姓特地前来,还请您诚心祈祷,一定要让降雨应验,救救这一方百姓,怎么能就这样无功而返呢?”
天师被县令的诚意请求和百姓的苦苦哀求弄得无言以对,心里暗想:“不拿出点威风,这事儿可没法收场。”于是,他突然变了脸色,大声骂道:“你这个平庸无能的官吏,根本不懂天道!你为官无方,这地方本就该遭殃。老天爷不肯下雨,留我在这里干什么?”
狄县令不敢与他争辩,只是赔着笑脸说:“是我们这地方有罪,才遭到上天惩罚,不敢再麻烦天师。只是您特地远道而来,明天我一定要备酒为您饯行,所以想请您多留一晚。”天师这才缓和了脸色,说道:“明天可不能再拖延了。”
县令回到衙门,把下属们召集起来,说道:“这两个家伙就是狡猾的骗子,我早就知道他们的把戏没用。但百姓愚昧,认定是我不肯诚心求雨才没结果。如今我对他们的礼遇、祈祷的诚意,已经做到极致了。他们不仅不承认自己无能,反而恶语相向。我身为父母官,却被巫者羞辱,以后还怎么为官?明天我要是有所行动,你们必须严格按照我的吩咐去做,不管会有什么后果,我一人承担,你们不许犹豫退缩。”狄县令平日里就很有威严,又施政有德,大家都很信服他,纷纷领命散去。
第二天一早,县门还没开,就有人来报,说天师已经准备好车马,正催促着启程。负责置办事务的官吏问道:“相公今天要为天师饯行,酒席是摆在县衙,还是设在祠堂,得提前准备,不然怕来不及。”县令冷笑着说:“有什么来不及的?”随即带着人马前往祠堂为天师送行。随从们都很疑惑:“酒席都没准备,怎么送行?”
祠堂里的天师也在纳闷,不知道饯行的酒席设在哪里,左等右等不见动静,不禁发起火来:“这么怠慢的县官,老天爷怎么会下雨?”不一会儿,狄县令到了。天师带着怒气,和女巫一起叫嚷道:“我们要走了,为什么还故意拖延?这是什么道理?既然要饯行,怎么还不快点?”
只见狄县令脸色一沉,大声喝道:“大胆奸徒!你们这些旁门左道,装神弄鬼迷惑百姓已久,今天落在我手里,必死无疑!还想就这样离开?”接着大喝一声:“左右,拿下!”衙役们听到命令,如雷鸣般齐声应和,迅速拿出铁链,像老鹰抓燕雀一样,将两人锁了起来。
狄县令先对着城隍神祷告:“这两个卑鄙的骗子,哄骗百姓,亵渎神灵,今天我要为神明除掉他们。”随后喝令将两人按倒在城隍神面前,说道:“我今天就为你们饯行!”说完,命人各打他们二十鞭。鞭子落下,两人皮开肉绽,鲜血溅满了庭院。打完后,又将他们捆绑起来,扔进了祠堂前的水渠里。郭赛璞和并州女巫做了一辈子装神弄鬼的勾当,没想到落得如此下场。
狄县令如此果断地除掉两个“天师”,周围的人都惊得脸色大变。有稳重的下属提醒道:“相公除掉这两个骗子,确实大快人心。但‘天师’的称号是朝廷赐予的,万一上司怪罪、朝廷降罪,可怎么办?”
狄县令坚定地说:“这种人诡计多端,留下他们必定后患无穷。他们一死,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哪还有人会来袒护?就算朝廷怪我擅自杀人,我大不了丢了这顶乌纱帽,没什么大不了的。”众人听了,都佩服他的胆量。
狄县令又心想:“我杀了天师,如果还不下雨,那些愚昧的百姓肯定会怪我得罪了神明。我相信神明在上,只要诚心诚意,一定会有回应。那些骗子根本不可能感动神明,而我身为堂堂县令,为百姓请命,神明怎会不体察我的一片赤诚?”于是,他再次来到神前,虔诚地祈祷:“这些奸诈的骗子,行为污秽,言语荒谬,玷污了神明的威严,我已经将他们处决。上天降雨,既然不会轻易顺从奸邪之人,就一定会明察正直之士。如果还不降雨,那就是神明不灵验,善恶不分了。如果是我为官无德,甘愿一人承担罪责,只求不要连累百姓。我在此发誓,从现在起,在祠堂后的高冈上,顶着烈日暴晒自己,不等到下雨,就算晒死也不罢休!”说完,他拜了又拜,才离开祠堂。
祠堂后面有座山,高约十丈。狄县令让人在山顶设下香案,自己穿戴整齐,手持笏板,独自站在烈日之下,还让随从们都先散去,等候消息。
全城百姓听说县令这样做,都震惊不已:“天师怎么能说杀就杀?天师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县令惹了他,肯定要遭大祸,这可怎么办?”又听说县令在山顶暴晒祈祷,纷纷奔走相告,赶来观看,人山人海将山顶围得水泄不通。
说来也怪!或许真是狄县令的诚意感动了上天。他刚登上山顶时,烈日炎炎,地面热得仿佛能把砂石都烤化。可等他站稳后,突然一片黑云涌来,大如车盖,正好将他站立的地方遮住,四周的阳光一点都照不到他。接着,四面八方的黑云渐渐聚拢,与头顶的黑云连成一片。紧接着,雷声轰鸣,大雨倾盆而下。只见:千山被云雾笼罩,万物陷入昏暗之中。雨水飞溅,宛如群龙在空中飞舞;狂风呼啸,好似万马在原野奔腾。闪电划破天空,雷声接连不断。这场雨让农民们满心欢喜,却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胆战心惊。
这场雨足足下了一个多时辰,沟渠、河流都被雨水灌满,田野间水流潺潺。百姓们欢呼雀跃,纷纷跑上山顶,簇拥着狄县令下山,有人甚至脱下衣服为他挡雨。一路上,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不停地磕头,称赞狄县令为民请命的善举。狄县令连连推辞:“快别这样,这是上天怜悯百姓,我有什么功劳?”但百姓们大多愚昧,不明白这是诚心感动了上天,只觉得县官敢杀天师,又能祈来大雨,一定是神通广大,比天师还要厉害,于是把之前对天师的虔诚,全都转移到了狄县令身上。
狄县令回到县衙,吩咐百姓各自回家,随后整理好各乡各堡的降雨数据,向上司汇报。
州将在州府得知县官打死巫师的消息,一开始还责怪他行事鲁莽,觉得既然是礼请而来,就算没求到雨,也不该将人打死。要是最终没下雨,岂不是枉杀无辜?可看到文书上报说四郊降雨充足,又收到百姓们大量称赞县令暴晒求雨的状子,这才知道狄县令是正人君子,政绩非凡,心中大为赞叹。他有心要表彰狄县令,但又怕朝廷怪罪他打死巫师,只好写了一道奏章,详细陈述此事。奏章大意是:郭赛璞等巫师不过是卑鄙小人,用妖术迷惑众人。他们的名号虽来自朝廷,但不过是靠不正当手段谋取。在乡里,他们亵渎神灵、祸害百姓,还敢冒犯县令。县令为百姓除害,并无过错。狄县令有能力铲除奸邪,又能用诚心感动上天,暴晒求雨,政绩卓着,这样的能臣,理应受到嘉奖。
当时藩镇势力强大,州将的奏章呈上后,朝廷也不敢反驳。况且郭赛璞等人本就是无赖之徒,当初在京城靠不正当手段获得宠幸,离开京城这么久,在朝中早已没有靠山。如今被打死,也没人会为他们出头,所谓的“天师”,说白了和普通百姓没什么区别。事情的发展,果然如狄县令所料。
晋阳当时是北京,狄县令的政绩很快在朝野传开,大家都对他的人品钦佩不已。不久,朝廷下了褒奖的诏书,诏书上说:狄维谦是治理大县的优秀人才,出身于忠臣世家。看到天灾降临,百姓受苦,他在晋祠虔诚祈祷,果断处置巫师,就像当年西门豹在邺县投巫一样。他在山顶暴晒,不顾烈日炙烤,这份诚心如同当年汤王剪发祈雨。最终,旱情消除,大雨降临。上天看到了他的真诚,我又怎能不褒奖善行?特赐他相应的官职和荣誉,希望他不要辜负美名,继续创造卓越政绩。
同时,朝廷赏赐狄县令五十万钱以表彰他的功绩。从此,狄县令成为唐朝名臣。他升任离开后,晋阳百姓为感激他,建造了生祠,香火不断。人们在这里祈晴求雨,往往都能应验。狄县令仅凭一颗刚正之心,就成就了这样的传奇。由此可见,邪不压正,那些装模作样的巫师,落得个淹死的下场,不知何时才能得到解脱。那些迷信巫师的人,真该好好看看这段故事。有诗为证:都说天师法术灵验,为何最终不能保命?看看那伴随清官而来的及时雨,才知道唯有至诚之心,才真正如同神明。
卷四十 华阴道独逢异客 江陵郡三拆仙书
有诗写道:
人生凡事有前期,尤是功名难强为。
多少英雄埋没杀,只因莫与指途迷。
要说人生在世,科举考试一事最为神秘莫测,没有什么固定准则。老话说“文齐福不齐”,哪怕你才高八斗,文章写得如锦绣般华美、似龙蛇般灵动,可要是运气不好,还不如那些乳臭未干的孩童、街头卖菜的小贩,早早地就金榜题名了。就拿唐朝以诗取士来说,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哪一个不是被后世尊为诗坛泰斗?然而,李白和杜甫都没能考中进士,孟浩然更是连个官职都没捞到,只有王维一人科举及第。即便如此,王维还多亏了岐王从中帮忙,靠演奏《郁轮袍》打动了九公主,才夺得解元。要是不懂如何钻营攀附,科举之路也不会顺遂。这四位大诗人尚且如此,更何况其他人呢?还有那些诗作平平,如今一首都没流传下来的人,在当时考中科举的可不在少数。大家想想,这科举考试还有什么公平可言?所以说:
文章自古无凭据,惟愿朱衣一点头。
有人可能会说,照这么讲,大家都不用读书学习了,只等着命中注定的福分降临就行了。其实不然,俗话说“尽其在我,听其在天”,虽说福分这东西讲究机缘巧合,但勤奋努力的人往往更容易抓住机会,这也是常理。所以才说“皇天不负苦心人”,只要坚持努力,终究会有收获。只不过,科举考场上的事情实在离奇,鬼神仿佛在暗中操控,有的人运气爆棚,该得的功名手到擒来;有的人却倒霉透顶,事事不顺,这两种情况都让人惊叹不已!先给大家讲几个发生在科举考场上的奇事。
有一种人,该中举的时候,会碰上贵人相助。湖广有个姓何的举人,到京城参加会试。有一天,他走进一家酒馆,看见一群穿着青衣、戴着大帽的人在喝酒。听他们说话,半文半白,再看他们的气质,装模作样地冒充文人,又带着几分市井无赖的腔调。何举人独自坐在一旁,自斟自饮。这些人见他形单影只,就邀请他一起坐。何举人也不推辞,和他们聊得十分愉快。这些人觉得他不摆架子,好相处,都很高兴。喝完酒后,大家各自散去。
过了几天,何举人走在长安街上,看见一个人醉倒在路边,衣帽沾满了尘土。仔细一看,原来是之前在酒馆一起喝酒的其中一人。何举人为人忠厚,见他醉成这样,上前把他扶了起来。那人稍微清醒了些,抬头一看是何举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大笑着说:“相公的好运气来了!”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条汗巾,汗巾里裹着一个两指宽的小纸包,对何举人说:“拿回去自己看吧。”
何举人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就把纸包揣进袖子,回到住处。当时,他的住处还有好几位一起参加会试的举人。何举人没觉得这是什么机密之事,就在众人面前打开了纸包,里面竟是六个《四书》题目、八个经题目,一共十四个。同屋的人见状,问他:“这是从哪儿来的?”何举人便把之前在酒馆喝酒,以及今天在街上扶起醉汉的事说了一遍,还说:“是这个人给我的,我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同屋的人都说:“这肯定是那些骗子故意用来骗人的,别信他。”只有一个姓安的举人心里想:“就算是假的又何妨?我们就当提前练习,熟悉一下题目也好。”于是,他和何举人约定,每人各做一篇,又到书店找来优秀的范文,仔细斟酌修改。
后来进了考场,何举人发现六个题目竟然都在纸包里,他和姓安的举人因为提前做好了文章,都顺利考中了进士。原来,那个醉倒的人是主考官的书办,他从书房里抄出了这张题目纸,一正一副都在里面。醉意朦胧中,他见何举人扶了自己,一高兴就把纸给了他。这真是机缘巧合,何举人不仅自己中了举,还顺带帮了姓安的举人。而那些不相信的同屋举人,只能说是命中不该中举,白白错过了这个机会。
醉卧者人,吐露者神。信与不信,命从此分。
还有一种人,该中举的时候,会有鬼神相助。扬州兴化县有个举子,去应天府参加乡试。头场考试那天,他呼呼大睡,一整天都没醒。号军把他叫醒时,天色已晚,他心里慌乱极了,就到号舍后面的厕所去。刚进厕所,就看见里面已经有个举子。那人问兴化举子:“你的文章写完了吗?”兴化举子回答:“我睡过头了,一个字都没写,正着急呢!”厕所里的举子说:“我的文章都写完了,写在王讳纸上,现在我突然犯病,没法誊写了。你既然还没写,我就把文章送给你吧。等你中举了,记得谢我一百两银子。”
兴化举子喜出望外。厕所里的举子递过来一张王讳纸,上面果然整整齐齐地写好了六篇文章。他还说:“我姓某名某,是应天府学的学生。我家在乡下,城里有个卖柴的牙人是我的侄子,你去打听他,就能找到我家。”兴化举子答应下来,拿着纸回到号房,照着上面的内容誊写,这才完成了考卷。三场考试结束后,放榜时他果然中举了。
兴化举子急忙拿着一百两银子,去寻找那个卖柴的牙人,打听他叔叔的家。牙人却说:“我确实有个叔叔,上一科考试时,他正患痢疾,进了考场就死在里面了。这一科哪还有另一个叔叔?”兴化举子大吃一惊,这才明白是鬼在帮他中举。他跟着牙人来到鬼举子的家,把一百两银子作为答谢。鬼举子家里很穷,做梦都没想到会得到这一百两银子,全家人都欣喜若狂。这个兴化举子,就像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了个举人功名。
一点文心,至死不磨。上科之鬼,能助今科。
还有一种人,该中举的时候,会有神灵借他人之手帮忙。宁波有两个书生,一起在鉴湖育王寺读书。一个机灵狡黠,一个憨厚老实。那个老实的书生信佛,每天早晚都会在观音大士像前焚香祷告,希望大士能明示科举考试的七道题目。机灵的书生见他天天虔诚跪拜,心里暗笑他太傻。为了捉弄他,机灵书生用一张大纸,自己编造了六个题目,又用佛香烧成字,放在香案下面。
第二天一早,老实书生来拜神,发现了这张纸,信以为真,觉得是大士显灵,特意传授给他考题。于是,他按照这些题目,广泛搜集书店里的优秀范文、名家的窗课,模仿着写成七篇文章,背得滚瓜烂熟。机灵书生见他当真了,还照着题目准备文章,在背地里偷笑,觉得他被自己耍得团团转。
没想到,进了考场,七道题目和纸上的一模一样。老实书生文思泉涌,一挥而就,最终竟然考中了。这难道不是观音大士借着机灵书生的手,把题目透露给他的吗?
拙以诚求,巧者为用。鬼神机权,妙于簸弄。
还有一种人,该中举的时候,自己的执念会化作精灵前来相助。湖广乡试时,有位考官在考场阅卷,累得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只听见耳边有人叹息:“穷死穷死!救穷救穷!”考官惊醒过来,心想:“这肯定是有考生想中举,在暗中作怪。”他仔细听,声音是从一个箱子里传出来的。于是,他伸手去拿卷子,每拿起一卷,耳边就轻轻响起:“不是。”就这样试了很多次,最后拿起一卷时,耳边说道:“正是。”考官一看,文章确实写得很好,就录取了这名考生,那个声音也随之消失了。
发榜后,这名考生来拜见考官。考官问他:“考试结束后,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考生说:“没有。”考官又问:“那考试的时候,你有什么特别的举动吗?平时喜欢说什么话?”考生回答:“学生家里很穷,每次写完一篇文章,都会喊‘穷死救穷’,这已经成了习惯,没说过别的。”考官这才把阅卷时听到声音的事说了出来,两人都感到十分惊异,就连考生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难道不是因为他一心渴望改变命运,执念太深,以至于精灵活现,前来相助吗?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果然勇猛,自有神来。
还有一种情况,是人和鬼神机缘巧合,共同促成中举。浙江考场上有个读书人,年少时就学识渊博,接连参加了好几科考试,却都没能中举。到了最后一科,他年纪渐长,早已不抱什么希望,只是侥幸获得了考试资格,打算进考场走个过场罢了。
考试前一晚,他忽然梦见有人对他说:“你今年肯定能中举,但千万不能在试卷上写一个字。要是写了,就中不了了,交白卷反而能行。”读书人醒来后心想:“这梦做得真奇怪,天底下哪有这种事?”没把它当回事。
进了考场拿到试卷,他正要构思动笔,耳边又响起同样的声音:“绝对不能写!”他心里犯嘀咕:“这也太奇怪了吧?”对着题目想了半天,急得面红耳赤,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烦躁地说:“看来又是不该中,才会这样。”随后便闷闷不乐地睡去。睡梦中,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来叮嘱:“你千万不能写一个字,包你能中!”
醒来后,他长叹一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梦魂一直纠缠不休,看样子也写不出好文章,何必白费力气?干脆不写,交白卷算了!”出了考场,他心想自己肯定是第一个被贴出考场,无缘第二场考试的人。
谁知试院大门打开,贴出了许多不合格的试卷名单,有没写完文章的,有漏写草稿的,有写错题目的,五花八门,数不胜数。可偏偏他这张一字未写的白卷,不在名单之内。他不禁哈哈大笑:“这些负责弥封和校对的人,都昏了头吧!”
过了两天,依旧没有动静,他便跟着众人进了第二场考试。他想着反正没被淘汰,就当是进去凑个热闹。刚拿起笔,耳边又响起了那个声音。他自嘲道:“不用你提醒,头场都交了白卷,二场还写什么?世上哪有我这么傻的人?”于是,他在考场里闲逛了半天,就交卷出来了,心想:“这次肯定逃不掉被淘汰的命运了!”
没想到第二场考试后,又贴出了许多不合格的名单,还是没有他的名字,他自己也感到十分诧异。就这样,他又随众人进了第三场考试,同样交了白卷。朋友们见他参加了三场考试,都来询问他写的文章如何,他只能在心里暗暗发笑,却不敢说出实情。
等到放榜那天,他的名字竟然赫然在列,高中了!他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后来,他领出试卷一看,三场试卷都完好无缺,而且文采斐然,满纸锦绣,惊得目瞪口呆。
原来,弥封所的两个进士出身的知县,都是年少就科举及第,心里有些傲气,觉得没机会进入内帘阅卷,心有不甘。看到题目后,技痒难耐,想写篇文章试试自己的水平,看看还能不能中。可苦于没有空白试卷,虽然有几份没写完的试卷交上来,但上面已经写了一些内容,不能用。后来看到这份白卷,两人大喜过望。他们记住了考生的姓名,便你写一篇我写一篇,共同斟酌修改,凑成了一篇好文章,封好后送去誊录。三场考试都是如此,结果这个考生竟然真的中举了。
两个进士暗自得意,觉得这人有天生的好造化,还派人找到他,询问交白卷的原因。这个考生便把梦中的叮嘱、考场上耳边的声音,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两个进士感叹道:“我们一时兴起,没想到是上天让我们代你执笔啊。”这个考生感激不尽,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恩师。正所谓“张公吃酒,李公却醉。命若该时,一字不费”。
上面说的都是该中举的奇事,要是不该中举,也会发生千奇百怪的事情。
万历癸未年,有个举人叫管九皋,去参加会试。考试前,他梦见神人告诉他七个题目,醒来后每个题目都记得清清楚楚。第二天,他找到书店里的文章,挑选了几篇好的,背得滚瓜烂熟。进入考场后,发现七个题目和梦中一模一样,他欣喜若狂,提笔就把背熟的文章写了上去,没费一点心思,还以为是得到了神的帮助,心中毫无疑虑。
谁知道这一年的主考官厌恶当时流行的八股文,把书店里相同题目的文章都搜集起来,带进考场比对。一旦发现有试卷和这些文章雷同,就直接作废。管九皋因此没能中举,只能去选官任职。如果不是先梦见题目,自己动笔去写,说不定还能考得不错。这难道不是鬼神故意捉弄他吗?真是“梦是先机,番成悔气。鬼善椰榆,直同儿戏”。
还有一个不该中举却强行中了的人,最后被鬼神算计。浙江山阴有个读书人叫诸葛一鸣,在山里刻苦读书,连过年都不回家。隆庆庚午年元旦,天还没亮,他就起来梳洗,准备去神祠祈祷。路上,他遇到一群人,前呼后拥地走来。他心里纳闷:“山里怎么会有这种阵仗?”便站在一旁细看。只见前面有鼓乐开道,马上簇拥着一个东西。等后面的贵人走近,才发现是一位身穿金甲的神灵。
诸葛一鸣知道这是阴间的神道,便迎上去拜问道:“尊神前面迎接的是什么东西?”神道回答:“是今年科举的榜单。”一鸣又问:“我叫某某,是个秀才,榜上有我的名字吗?”神道说:“没有,你的名字在下一科的榜上。”一鸣说:“我家境贫寒,等不及了,尊神能不能让我提前一科中举?”神道说:“这事很难办。不过既然与你相遇,也是有缘,我可以试试。如果能中举,你得多烧些纸钱,我要用它打点关系,这样才稳妥。不然,我也会受到惩罚。”一鸣连忙答应。
后来放榜,一鸣的名字果然在榜单末尾,上面还有红色印章。原来当时名额已满,一位教官极力推荐一鸣的试卷,甚至声色俱厉。主考官没办法,只好去掉榜单最后一名,把一鸣补上。这显然是鬼神在暗中运作。一鸣中举后非常高兴,却忘了烧纸钱。
参加完庆功宴回到住处,他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鬼在马前哭泣,仔细一看,正是之前的金甲神,心中十分愧疚,问道:“现在烧纸钱还能补救吗?”鬼说:“已经来不及了,但我还能帮你。”一鸣赶紧买了些纸钱烧掉。
等到参加会试时,鬼又出现了,说:“我能帮你考中,先告诉你七个题目。”一鸣记住题目进了考场,果然全中。到了第二场考试,马上要进场了,鬼才来报题目。一鸣说:“来不及了!”鬼说:“把文章放在头巾里带进去,我会护着你。”一鸣照做了。可刚走到监试面前,头巾里的文章就掉了出来,被认定为夹带作弊,当场被戴上枷锁示众,前程也被削夺。这显然是鬼为了报之前的仇,故意捉弄他。由此可见,命里不该中举,就算提前一科也是强求不来的,真是“躁于求售,并丧厥有。人耶鬼耶?各任其咎” 。
大家看看我讲的这些故事,就知道科举成败早已命中注定,丝毫不能强求。所以说“窗下莫言命,场中不论文”,世上的人,都在这命运的定数里,被折腾得晕头转向。接下来,我要讲一段能参透命运定数的故事,来结束这一回的内容。
唐朝时期,江陵有位副使李君。在他年轻时还未考取功名,从洛阳前往长安参加进士考试,途经华阴道时,在一家旅店歇脚。进店后,他看到已有一位身穿白衣的人在店内。这人虽然一身素布衣裳,却气质出众,骨骼清秀、神态清朗,远超常人。店内人来人往,大家并未把白衣人放在心上,但李君聪慧且富有才思,一眼就察觉到此人绝非寻常之辈。
李君主动将座位挪近,用几句话试探着与他攀谈。交谈中,白衣人谈吐流畅,无论李君问什么问题,都能对答如流。这让李君愈发敬重,于是邀他围坐在火炉旁一同饮酒,两人相谈甚欢,相处得格外融洽。
第二天,两人结伴同行。抵达昭应后,李君诚恳地说:“小弟仰慕兄长超凡脱俗的风采,希望能与您结拜为兄弟。倘若您不嫌弃,还请告知姓名与年龄,方便我称呼。”白衣人回应道:“我没有姓名,也没有确切年龄,你称我为兄,以兄长之礼相待便可。”李君依言与他结拜为兄弟。
当晚,白衣人对李君说:“我隐居在西岳,此次偶然外出游历。承蒙郎君厚待,不过我有要事在身,明日一早得先前往城里,无法继续与你同行,还请谅解。”李君急忙问道:“有幸与贤兄结识,如今却要分别,不知兄长可有什么话能指点小弟?”白衣人反问:“郎君想不想知道日后之事?”李君连忙拜谢,恳切请求:“若能预知未来,我便能提前趋利避害,不至于像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这是我最大的心愿。”
白衣人却道:“天机不可泄露,我给你三封书信,日后自会应验。”李君有些着急:“我恳请兄长,就是希望能提前知晓后事,要是等事情发生后才应验,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白衣人耐心解释:“并非如此。凡人的功名富贵虽有定数,但我能提前知晓,便可以为郎君指引方向。等到关键时刻打开书信,里面的内容能助你周全,实现富贵。”李君听后,满心欢喜地接受了这份馈赠。
白衣人取出纸笔,在月下奋笔疾书,不知写了些什么。随后将纸张折叠成三个信柬,又用三个信封分别封好,交给李君,郑重叮嘱道:“这三封信,关乎你一生的要紧事。信封上有顺序,里面藏着秘语,一定要到万分紧急之时,再按顺序拆开。拆开后自会有应验,照着去做,必定对你有益。若没有急事就随意拆开,那将毫无用处,切记,切记!”李君再次拜谢,小心翼翼地将书信珍藏在箱子里。次日,两人就此分别。
李君抵达长安后,参加了进士考试,可惜未能中第。李君的父亲在世时,曾担任松滋县令,家中颇为富裕。后来父亲带着积攒的宦囊来到京城,谋求升迁,却不幸病死在客栈,宦囊里的钱财也消耗一空。李君悲痛于父亲离世,又眼见家族日渐衰落,决心一定要考中功名后再返乡,重振家族门楣。他从家中带来不少盘缠,打算留在京城,不考中誓不罢休。李君自恃才学出众,觉得考中进士不过是举手之劳,如同捡起地上的草芥般容易。
然而,命运弄人,他接连参加了五六次科举考试,却次次落第。带来的盘缠几乎花光,想回家,没有路费;想继续留在京城等待下一次考试,又没钱租赁房屋,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困境。
就在焦急万分之际,李君突然想起:“仙兄给我的书信中说‘有急方开’,如今我已穷困潦倒到这般地步,若这都不算急,还有什么事算急呢?不如拆开第一封信,看看里面写了什么。”但他深知这是仙书,不敢随意对待。当天夜里,他沐浴更衣,吃斋素食,到了第二天清晨,又焚香一炉,虔诚地拜祷:“弟子因为穷困潦倒,不得已打开仙兄的第一封书信,只希望能得到指引,摆脱困境。”
祷告完毕,他拆开外面的信封,里面还有一个小信封,上面写着:“某年月日,因窘迫无钱使用,开第一封。”李君大惊失色:“真的是神仙啊!怎么连我今日的光景都能预知?就连开封的日期都分毫不差,看来确实到了该打开的时候,里面肯定有奇妙之处。”他赶紧拆开小信封,只见里面有一张纸,上面写着不多几个字:“可青龙寺门前坐。”
看完后,李君虽然觉得奇怪,但不敢不照做,只是心中疑惑:“去那里做什么呢?”他打听了一下青龙寺的位置,发现离自己的住处有五十多里路。李君只好骑着一头瘦弱的驴子,匆匆赶到寺前,此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他依照书信中的指示,在寺庙门槛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却没发现任何异常。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李君心里开始着急,又想起仙书的内容,自嘲道:“我真是个呆子,坐在这里难道就能有钱吗?要是没指望得到钱,今晚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这可怎么办?”
正犹豫间,只听见寺内传来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原来是寺中的主僧和一个小行者前来关前门。他们看到李君,便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坐在此处?”李君回答:“我的驴子体弱,这里离我住的地方又远,天色已晚,走不了了,想在寺中借宿一晚。”主僧热情地说:“门外风寒,岂是住宿的地方?快请到院里来。”李君推辞道:“贸然打扰,实在不敢。”但主僧再三邀请,他只好牵着驴子跟着进了寺院。
主僧见李君是个读书人,便准备了饭菜,烹煮香茶,不敢有丝毫怠慢。吃饭时,主僧一直盯着李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然后转头和小行者说了些话,还不时地笑。李君不明白他们在笑什么,又不好意思开口询问。过了一会儿,主僧突然问道:“郎君姓什么?”李君回答:“姓李。”主僧惊讶地说:“果然姓李!”李君疑惑地问:“老师听到我的姓氏,为何如此惊讶?”
主僧感慨地说:“老僧与令尊松滋李长官是多年的故交,平日里往来密切。刚才见郎君的容貌酷似长官,所以感到惊讶,没想到真的是他的儿子。老僧已经找你很久了,今日能相遇,实在是万幸。”李君听主僧提到父亲,心中感伤,泪水不禁流满面,说道:“我不知道老师与先父是旧相识,刚才多有失礼。但您说找我已久,不知是为何事?”
主僧叹了口气,说道:“长官当年带着钱物来此求官,不幸患病,处境艰难。他有两千贯钱寄存在老僧寺院的常住库中,后来因病去世,这钱一直没有合适的人来领取。从那以后,老僧心中就像背负着重担,一直无法释怀。如今见到郎君,终于可以了结这件事,老僧此生也没什么遗憾了。”
李君感动地说:“以前只知道先父客死他乡,宦囊空空,没想到钱寄存在老师这里。若不是老师品德高尚,远超古人,怎么会不贪图这笔钱财,反而费心寻找我呢?这份恩情,我永远难忘。”主僧摆摆手说:“老僧是世外之人,要钱有什么用?何况这是他人的财物,怎能据为己有,给自己增添罪业?老僧只怕辜负所托,留下夙债,连累来生。如今了却心事,我连做梦都安稳了。老僧看郎君生活窘迫,明日你只需留下一张文书作为凭证,就可以把钱全部拿走,当作旅途中的资费,足够维持生计,令尊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李君听后悲喜交集,悲的是想起父亲的遗愿,喜的是突然得到这么一大笔钱,他不停地向主僧道谢。同时,他也感叹仙书竟然如此灵验,真是世间少有的奇事。当晚,主僧留李君在寺中住宿,对他十分殷勤。第二天,主僧将原本寄存的两千贯钱全部取出,交给李君。李君写了一张收领的文书,随后雇来骡子驮载钱财,与主僧珍重道别。
从此,李君在长安购置宅院,很快成为富户。李君家族原本门第清高显贵,只是因为生计不稳定,他一直没有娶妻。如今在长安,大家见他变得富有,又出身名门,便有媒人上门说亲。他娶了妻子,打算在长安长久定居。此后,他又参加了两次科举考试,依旧未能中第,年纪也渐渐大了。
亲戚朋友和仆从都劝他:“先谋个一官半职,作为终身之计,何必被科举功名耽误一生呢?”李君自恃才高,又家境富裕,不愁吃穿,心想:“我就差这一步就能实现抱负,怎能甘心放弃,让那些才学不如我的人得意?再坚持考几次试试。”这一年,他又参加了一次科举,还是没中,算上之前的,已经考了十次了。
李君心中虽不服气,但多年来屡屡落第,也感到十分厌烦。这里要解释一下,唐朝时,科举发榜后,没考中的举子会一起喝酒解闷,这种酒席被戏称为“打毷氉”。像这样的酒席,连着吃上十来次,任谁都会感到无奈。李君想放弃科举,又舍不得;想继续等待,不仅身边的人都劝他放弃,连他自己也觉得没了底气。而且妻子也盼着他能谋得一官半职,时常在耳边说些催促的话,这让他更加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
李君含泪感慨:“一旦放弃,这辈子就只能是个落第的举子了,就算日后侥幸做了高官,说起科举经历也不光彩。”他犹豫不决了许久,突然又想起:“仙兄的书信说‘急时可开’,如今虽然没有什么非常紧急的事,但继续科举还是放弃,关乎我一生的走向,这是个重要的关头,何不开第二封信看看,再做决定?”
主意已定,他再次斋戒沐浴。第二天清晨,他打开外面的信封,只见里面写道:“某年月日,以将罢举,开第二封。”李君大喜:“原来确实该在今日打开,既然开封的时机没错,里面肯定有能让我做决断的内容,我的终身大事或许就能定下了。”他急忙打开小信封,里面同样只有简短的几个字:“可西市靴辔行头坐。”
李君看后十分困惑:“这又是什么意思?我还以为会明确告诉我该不该继续应举,结果又是个哑谜。当初在青龙寺,是因为寺僧欠钱;可这西市靴辔行头,难道有人欠我科举及第的债不成?不过仙兄的话从未出过错,我还是按照他说的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想想还真是好笑。”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朝着西市靴辔行的方向走去。
到了那里,李君心里犯嘀咕:“该坐在哪里才好呢?”他四处张望,看到一处地方:高高的幌子挑在上面,宽敞的店铺门前摆着架子。门前的对联歪歪扭扭,像是喝醉了酒的酸秀才胡乱题写的;墙壁上的诗篇,一看就是匆忙路过的粗俗客人随手写下的。一进门,一股腥膻的气味扑面而来,桌子上没有什么美味佳肴;坐下后,只听到几声吆喝,却不见有人送上饭菜。虽说“闻香下马,知味停车”,但这里不过是供路人充饥,或是人们商议事情的地方罢了。
原来这里是一家大酒店。李君独自坐在店外,觉得十分无聊,心想:“我不如买一壶酒,边喝边等,看看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于是,他走进店里。店主人见他是个读书人,便恭敬地说:“楼上有干净整洁的座位,请官人上楼就座。”
李君上了楼,找了个位置坐下。他看到楼上东边尽头,有一间洁净的小阁子,门虚掩着,像是有人在里面,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李君坐的位置下面,正好是店主人的房间,楼板上有个小孔,从孔里往下看,下面的情况一目了然。
李君一个人坐在楼上,酒菜还没送来,闲着没事,突然听到脚下房间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他好奇地透过楼板的小孔往下张望,只见一个人似乎准备起身离开,另一个人拍着他的肩膀叮嘱着什么,李君只听到最后两句:“让他家公子明天天一亮就一定要来这里见面。如果实在凑不出钱,就说本来也不是马上要钱,千万不要错过机会,晚一天就来不及了。”要走的那个人说:“他还怀疑事情是不是真的,不肯轻易来,这可怎么办?”
李君听到这番对话,觉得十分蹊跷,心想:“仙兄让我来这里,莫非就应在这两人的事情上?”他急忙跑下楼,正好和那两个人迎面撞上,原来是店主人和一个陌生人。李君一把拉住店主人,问道:“你们刚才说的是什么事?”店主人有些不耐烦:“侍郎家的公子有件急事,需要一千贯钱,托我们帮忙找个出资人,就这么点事。”
李君追问:“一千贯可不是小数目,上哪找这么有钱的人来借?”店主人撇了撇嘴:“不是借,事情办成了,这一千贯钱就归我们,对方买个前程,这买卖划算着呢。”李君再三追问详情,店主人不耐烦地说:“跟你有什么关系?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时,那个准备离开的人停下脚步,看李君问得急切,便说:“跟他说说实话又何妨?反正那边也不一定能成,说不定能再找个主儿,大家商量商量也好。”店主人这才凑到李君耳边,小声说:“是帮人运作来年科举中第的事。”
李君心里正琢磨着自己的事,又听到这话,和仙兄的指示不谋而合,大吃一惊,忙问:“这事靠谱吗?是真是假?”店主人指了指楼上:“侍郎公子就在楼上房间里,还能有假?”李君又问:“刚才听你们说,还要去约什么人?”店主人解释道:“有个举人想做这事,约好昨天来,结果等到晚上都没来,也不知道是凑不出钱,还是信不过。公子说了,钱可以等中举后再交,就怕那举人因为没钱不敢来,所以派这位朋友再去约他。要是明天还不来,公子就走了,这么好的机会就浪费了。”
李君眼睛一亮,说:“不瞒两位,我也是举人。钱我有,如果让我见见公子,做成这事,行不行?”店主人上下打量着他:“官人说的是真话?”李君斩钉截铁:“当然!”店主人笑了:“这事本来也不挑人,你真要做,有什么不行的!”另一个人也说:“俗话说‘有奶便是娘’,现成的生意不做,还去别处折腾什么?官人真想做,我也不用跑冤枉路了。”店主人提议:“既然这样,不如现在就上楼和公子见个面,商量商量?”
两人拉着李君上了楼。那人走进东边的阁子,过了一会儿,一个人缓缓走了出来。只见他面庞白白胖胖,身体痴肥臃肿,行动迟缓,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待人接物既不谦逊,也不热情。看人时眼神呆滞,说话含糊不清。一看就是靠着祖辈积攒的家业,享受着现成福分的公子哥。
这人出来后,店主人急忙把李君拉上前,介绍道:“这就是侍郎公子,快拜见。”李君恭恭敬敬地施了礼,然后坐下。公子懒洋洋地问:“你是举人?”李君报了姓名,急切地说:“刚才店主人说的来年科举的事,还望公子多多关照。”公子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了看店主人和另一个人,用眼神示意,好像在询问“这人靠谱吗”。店主人赶紧说:“钱数已经谈好了,昨天约的人没来,说没钱。这位李官人有钱,愿意做这笔交易,所以带他来见公子。”
公子皱着眉头说:“我要的钱也不算多,怎么到现在才找到人?”店主人解释:“举人大多没钱,一时半会儿凑不出来。”公子不满地说:“找个有钱的不就行了?”店主人无奈道:“有钱的倒是想找,可哪有这么容易碰上。”公子又转头问李君,还看向店主人,意思是问“这人怎么样”。李君不等店主人开口,就急忙说:“我在长安安家,家产都在这里,只要事情能成,一千贯钱不是问题,一定不会食言。”
公子满意地点点头:“好,好!明年的主考官侍郎是我亲叔父,包你没问题。今天也不用交钱,先立个契约,等你中举后,让这边的店主人去取,谅你也不敢赖账。”李君见事情说得有根有据,又和仙书的指示相符,认定此事必定能成,便不再犹豫,当即从袖中掏出两贯钱,让店主人准备酒菜。
大家一边喝酒,一边拟定契约,约定等来年科举事成后交付银两。之后,李君又拿出两贯钱,答谢店主人和另一个中间人,众人皆大欢喜,各自散去。到了第二年科举,李君果然借助公子的关系,榜上有名。中举后,他按照约定,将一千贯钱交给对方,这都是后话了。很明显,仙兄的第二封书信,帮他成就了一生的大事。
李君考中后被授予官职,他心里清楚,自己能获得如今的富贵功名,全靠仙兄神秘的指引。他渴望再次见到仙兄,当面致谢,同时也想问问自己的终身之事。于是,他派人前往华阴西岳一带,四处打听白衣人的下落,可惜找遍了所有地方,也没人知道白衣人的踪迹,李君只好作罢。
此后,李君在官场上顺风顺水,一直没有遇到什么急需解决的大事,第三封书信也就一直没有机会打开。后来,他升任江陵副使。有一天,他突然患上心痛病,短短时间内,多次昏迷,情况十分危急。这时,他才想起第三封书信,对妻子说:“我现在命悬一线,这可是到了最危急的时候,仙兄的第三封书信可以打开了,里面肯定有救命的办法。”
由于身体虚弱,他无法起身,便让妻子洗净双手,怀着虔诚的心情代他开封。打开外封,和前两次一样,里面写着:“某年月日,江陵副使忽患心痛,开第三封。”妻子又惊又喜:“不仅日期完全吻合,连病情都早就料到了,肯定有解救的办法!”她急忙打开里面的小信封,看清内容后,不禁痛哭出声。原来,这封信上的字比前两封更少,只有五个字:“可处置家事。”
妻子绝望地看着李君,李君却苦笑着安慰道:“仙兄早已算定了一切,哭也没用。我贫穷时,仙兄指引我变得富有;我地位低下时,仙兄指引我获得显贵;如今我大限将至,仙兄若能救我,又怎会不救?这都是命中注定,躲不过去的。当初我获得财富和地位,其实也是我命中该有的,仙兄只是提前知晓,为我指引了方向。”
他感慨地回忆起自己的科举之路:“我多年参加科举,凭借真才实学却始终无法中第,直到机缘巧合,借助他人之力才得以成名,这难道不是命运早已注定?世间之事,大多强求不来。如今我官至江陵副使,仙兄已经给出了最后的答案,我又怎会不知满足,心怀遗憾呢?”
于是,李君强撑着身体,将家中事务一一安排妥当。两天后,他坦然面对死亡,含笑离世。
这个故事名为《三拆仙书》,希望大家通过这个故事明白:人的命运早已注定,不必心存过多不切实际的妄想。那些有才却不得志的人,也应该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不要整日郁郁寡欢。正如诗云:
人生自合有穷时,纵是仙家讵得私?
富贵只缘承巧凑,应知难改盖棺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