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三 张员外义抚螟蛉子 包尤图智赚合同文
有诗写道:“得失枯荣忠在天,机关用尽也徒然。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无药可自延卿寿,有钱难买子孙贤。甘贫守分随缘过,便是逍遥自在仙。”这首诗道尽了人生在世,诸多强求皆是徒劳,唯有顺应本分才能得享安宁。
在大梁,有一位姓张的富翁,妻子早已离世,膝下没有儿子,仅育有一女,还招了个女婿。张老年过六十,便将家中田产家业尽数交给女婿,两家合为一体,指望靠女婿养老送终。女儿女婿表面上假意奉承,对张老百依百顺,张老见状,也不再奢望能有儿子传宗接代。
然而好景不长,渐渐地,女儿女婿对张老越发疏懒,态度十分恶劣。一天,张老正站在门口闲晃,外孙跑出来找爷爷吃饭。张老问:“你是找我吃饭吗?”外孙竟答:“我找自己的爷爷,不找你。”这句话如同一把利刃,刺痛了张老的心,他满心不悦。暗自思忖:“都说‘女儿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这话果然不假。我虽然年纪大了,但精力还算充沛,不如娶个偏房,要是能生个儿子,也好为张家延续香火。”
于是,张老拿出自己剩下的钱财,托媒人娶了鲁氏之女。婚后不久,鲁氏便怀有身孕,一年后,生下一个儿子。张老欣喜若狂,亲戚们纷纷前来祝贺。可女儿女婿得知消息后,心里却暗暗烦恼。张老将儿子取名为一飞,大家都称他为张一郎。
又过了一两年,张老身患重病,卧床不起。在弥留之际,他写下两封遗书,将其中一封交给鲁氏,说道:“我之所以娶你为偏房,实在是因为女婿和外孙靠不住。幸好上天眷顾,让我们有了这个儿子。本想把所有家产都交给他,可他年纪太小,你又是个女人,难以支撑家业,只能先让女婿代为管理。我若明说日后家产要归儿子,又怕他们暗中使坏。所以我在这遗书中暗藏了哑谜,你一定要好好收藏。等儿子长大成人,再去官府说理。要是能遇到清廉公正的官员,自然会有公正的判决。”鲁氏听从张老的话,将遗书妥善保管。
随后,张老派人请来女儿女婿,叮嘱了几句后,把另一封遗书交给女婿。女婿接过一看,上面写着:“张一非我子也,家财尽与我婿。外人不得争占。”女婿看完大喜,连忙交给妻子收好。张老又私下将自己的余钱留给鲁氏母子,作为日常开销,并为他们租了一间房子居住。没过几天,张老便因病重去世。女婿安葬完丈人后,认为家产都归自己所有,夫妻二人得意洋洋,自不必多说。
鲁氏独自抚养儿子,看着他渐渐长大。想起张老临终遗言,便带着遗书,领着儿子来到官府申诉。可官府的人都认为这是张老的亲笔遗书,既然写着家产给女婿,那就应该归女婿所有。而且女婿花钱打点,也没人愿意为鲁氏母子主持公道。亲戚们都为张一飞打抱不平,纷纷说道:“张老病中糊涂,留下这样的遗言,真是荒唐!可也没办法。”
过了一段时间,大梁来了一位新知县,名声极好,断案如神。鲁氏再次带着儿子到官府申诉,说:“我丈夫临死时说,遗书中暗藏哑谜。”知县反复查看遗书,突然恍然大悟,随即派人将张老的女儿、女婿、众亲戚以及地方父老都召集到公堂。
知县对张老的女婿说:“你岳父真是个聪明人,要不是这封遗书暗藏玄机,家产险些被你霸占了。我念给你听:‘张一非,我子也,家财尽与。我婿外人,不得争占!’你知道为什么把‘飞’字写成‘非’字吗?就是怕你见舅子年幼,起了歹心谋害他,所以才设下这个机关。如今被我识破,家产自然该归你舅子所有,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说罢,知县拿起笔圈断了遗书,将所有家产都判给了张一飞。众人听了,无不佩服,纷纷散去。这时大家才明白,原来张老给儿子取名的时候,就已经暗藏了心思。这正是:“异姓如何拥厚资?应归亲子不须疑。书中哑谜谁能识?大尹神明果足奇。”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出,亲疏关系早有定数,即便一时被蒙蔽,日后也会有公正的官员查明真相,用不着耍心机、昧良心。
接下来,再给大家讲一个故事,叫做《包龙图智赚合同文》。这个故事发生在宋朝,东京西关外义定坊有一户人家,兄长刘天祥,娶妻杨氏;弟弟刘天瑞,娶妻张氏,一家几口人,和和睦睦地生活在一起,并未分家。刘天祥膝下没有儿女,杨氏是二婚,初嫁时带来一个女儿,俗称“拖油瓶”。刘天瑞则育有一子,名叫刘安住。
当地有位李社长,生了个女儿叫定奴,与刘安住同岁。因为李社长和刘家交情深厚,在两家孩子还未出生时,就定下了娃娃亲。刘安住两岁时,刘天瑞便正式为他定下了这门亲事。
杨氏为人不贤惠,心里盘算着等女儿长大后,招个女婿上门,好把更多的家产分给女儿。因此,妯娌之间时常有些矛盾。好在刘天祥兄弟感情深厚,张氏性格温顺,才没有闹出大的纷争。
不料,当地遭遇灾荒,庄稼连续六年颗粒无收。上司下发公文,要求居民分房减口,前往他乡谋生。刘天祥与弟弟商量着外出的事,刘天瑞说:“哥哥年纪大了,不宜远行,就让我带着妻儿去吧。”刘天祥觉得有理,便请来李社长,对他说:“亲家,如今年景不好,难以维持生计。上司要求我们外出谋生。我兄弟一家三口打算近日启程。我们家一直没分过家,我想写两份合同文书,把家里的庄田、物件、房廊屋舍都写在上面。我们兄弟各留一份。要是我兄弟一两年就回来,那自然最好;要是十年五年不回,万一有个意外,这文书就是重要的凭证。特意请亲家来做个见证,帮我们签个字。”
李社长一口答应:“应该的,应该的。”刘天祥取出两张白纸,提笔写道:“东京西关义定坊住人刘天祥,弟刘天瑞,幼侄安住,只为六料不收,奉上司文书分房减口,各处趁熟。弟天瑞挈妻带子,他乡趁熟。一应家私房产,不曾分另。今立合同文书二纸,各收一纸为照。年月日。立文书人刘天祥。亲弟刘天瑞。见人李社长。”
写完后,大家各自画了押,兄弟二人分别收好文书。刘天瑞设宴款待了李社长,随后各自散去。刘天瑞选了个好日子,收拾好行李,与兄嫂告别。兄弟俩分别时,都忍不住流下眼泪。只有杨氏,心里暗自高兴,巴不得他们一家三口赶紧离开。有一首《仙吕赏花时》,专门描述这件事:“两纸合同各自收,一日分离无限忧。辞故里,往他州,只为这黄苗不救,可兀的心去意难留。”
刘天瑞带着妻子,一路上风餐露宿,翻山渡河,历经艰辛。不久后,他们来到山西潞州高平县下马村。这里年景丰收,各种买卖都很好做。他们便租了当地一户富户人家的房子住下。这家的主人张员外,名叫秉彝,妻子郭氏。夫妻二人乐善好施,广有田产,但遗憾的是没有子女。
张员外见刘天瑞夫妻为人和善,十分投缘。又看刘安住年仅三岁,却生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打心眼里喜欢。他与妻子商量,想把刘安住过继为养子,两家结为通家之好。郭氏也正有此意。于是,张员外便请人去跟刘天瑞和张氏说:“张员外特别喜欢你们家小官人,想收他做养子,以后两家常来常往。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刘天瑞和张氏一听,富户愿意收养儿子,哪有不愿意的?便回道:“我们家境贫寒,只怕高攀不上。要是员外不嫌弃,我们夫妻住在这里,脸上也有光彩。”那人将这话回复给张员外,张员外夫妻十分高兴,选了个吉日,正式过继刘安住,并给他取名张安住。张氏与张员外同姓,便拜他为兄长。从此,两家以郎舅相称,往来密切,刘天瑞一家的房钱衣食,都由张员外承担。
然而,好景不长,还没过半年,灾祸便降临了。刘天瑞夫妻二人不幸染上疫病,卧床不起。真是“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厄运专挑苦命人,幸福还未来临,苦难却先到了。
张员外见刘天瑞夫妻染病,将他们视作亲人,四处延请名医诊治,可惜病情却越来越重。没过几天,张氏先离世了,刘天瑞悲痛大哭,好在张员外帮忙购置棺木,妥善安葬。又过了几日,刘天瑞病情愈发沉重,自知命不久矣,便请人将张员外找来,诚恳地说:“大恩人,我有几句心里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张员外答道:“姐夫,你我情同骨肉,有什么事尽管说,我一定不负所托。”
刘天瑞说:“我和嫡亲的兄长一家,当年离家时,兄长立了两份合同文书,我们兄弟各拿一份,以防不测,作为凭证。如今承蒙大恩人厚爱,可我命途坎坷,就要客死他乡了。安住这孩子还小,既然您愿意过继他,就希望您积德行善,将他抚养成人。等他长大,把这合同文书交给他,再将我夫妻二人的尸骨送回祖坟安葬。我今生无法报答您的大恩,来世做牛做马也一定要报答。千万不要让孩子忘了自己的本姓。”说完,刘天瑞泪如雨下。张员外也跟着落泪,满口答应,还不断用好言安慰他。刘天瑞取出合同文书交给张员外,到了晚上,便闭上双眼,离开了人世。张员外又置办棺木衣被,将他盛殓,把夫妻二人的棺木暂时安葬在自家祖坟旁边。
此后,张员外夫妻抚养安住,视如己出。安住慢慢长大,张员外也没跟他说起身世,而是送他去学堂读书。安住天资聪颖,过目成诵,十多岁时,五经子史等各类书籍,无不通晓。他性格温和,对养父母十分孝顺,张员外夫妻把他当作珍宝一般疼爱。每年春秋祭祀,张员外都会带他去上坟,让他拜祭亲生父母,但始终没跟他说明缘由。
时光飞逝,转眼间十五年过去了,安住已经十八岁。张员外正和郭氏商量,打算把他的身世告诉他,让他归宗葬父。恰逢清明节,夫妻二人又带安住去上坟。安住指着旁边的土堆问张员外:“爹爹,您年年让我拜这个坟,我一直没问,这是我哪位亲人?您能告诉我吗?”张员外说:“孩子,我正想跟你说,让你回乡认亲。可又怕你知道了亲生父母的事,就淡薄了我们抚养你的恩情。你本不姓张,也不是本地人,你姓刘,是东京西关义定坊刘天瑞的儿子,你的伯父是刘天祥。当年因为家乡连年灾荒,你父母才带你到这里谋生。没想到他们双双离世,就葬在这里。你父亲临终前,留下这张合同文书,上面写着家里的田产家业。他让我等你长大,把身世告诉你,再让你带着文书去认伯父伯母,把父母的尸骨带回祖坟安葬。孩子,今天不得不把这些事告诉你了。虽然我没有三年哺乳的辛苦,但也有十五年的养育之恩,你可不要忘了我们夫妻啊。”
安住听后,痛哭着倒在地上。张员外和郭氏将他唤醒,安住又对着父母的坟茔哭拜,说:“今天我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接着对张员外夫妻说:“爹爹妈妈,孩儿既然知道了这事,一刻也不能等了。请把文书交给我,我要带着父母的尸骨回东京,安葬好后,马上回来侍奉二老,不知你们意下如何?”张员外说:“这是尽孝的事,我怎么会阻拦你呢?只盼你早去早回,免得我们牵挂。”
回到家后,安住收拾好行李。第二天,他拜别养父母,张员外拿出合同文书交给他,又让人挖出刘天瑞夫妻的尸骨,让他带走。临行前,张员外叮嘱道:“别在家乡久留,忘了我们这对义父义母。”安住说:“孩儿怎会忘恩负义?大事办完,马上回来照顾你们。”三人含泪分别。
安住一路上马不停蹄,很快就到了东京西关义定坊。他一路打听,来到刘家门前,看见一位老婆婆站在门口,便上前行礼说:“麻烦您帮我通报一声,我叫刘安住,是刘天瑞的儿子。听说这里是我伯父伯母家,特来认亲归宗。”
那老婆婆听了,脸色顿时变了,问道:“现在你父母在哪里?你说你是刘安住,得有合同文书为证。不然,一个陌生人,怎么能相信你是真的?”安住说:“我父母十五年前在潞州去世了,我是被义父抚养长大的,文书就在我的行李里。”老婆婆说:“我就是你伯伯的妻子,有文书就是真的。你把文书给我,你先站在门外,我拿进去给你伯伯看,再出来接你。”安住说:“原来您就是伯娘,多有得罪。”他打开行李,双手将文书递给杨氏。杨氏接过文书,转身进了屋。
安住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出来。原来,杨氏的女儿已经招了女婿,她一心想把全部家产都给女儿女婿,日夜担心小叔子一家回来分家产。如今听说小叔子夫妻都死了,眼前这个侄子又从未见过,觉得可以蒙混过去。她骗到文书后,就把它藏在暗处,打算等安住再来纠缠时,直接抵赖。只能说刘安住运气不好,偏偏先撞见了杨氏。要是先见到刘天祥,或许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刘安住等得又累又渴,却不见人出来,正满心疑惑时,只见一位老人走过来,问道:“小伙子,你是哪里人?为什么在我家门口站着?”安住说:“您莫非就是我伯伯?我就是十五年前,父母带去潞州谋生的刘安住。”那人说:“这么说,你真是我的侄儿!你的合同文书在哪里?”安住说:“刚才伯娘已经拿进去了。”
刘天祥满脸笑容,拉着他的手,来到前厅。安住立刻跪下磕头,刘天祥说:“孩子,赶路辛苦了,不用这样。我们老两口年纪大了,就像风中的蜡烛。自从你们一家三口走后,十五年了,一直没有消息。我们兄弟俩,就盼着你一个人。这么大家业,没人继承,愁得我眼睛也花了,耳朵也聋了。如今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只是不知道你父母怎么样,为什么没和你一起回来看我们?”
安住听了,泪水不停地流,把父母双亡、义父抚养自己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刘天祥也跟着哭了一场,然后把杨氏叫出来,说:“大嫂,侄儿来见你了。”杨氏问:“哪个侄儿?”刘天祥说:“就是十五年前去他乡谋生的刘安住。”杨氏说:“谁是刘安住?这一带骗子多得很,多半是看我们有点家产,冒充刘安住来认亲的。他父母走的时候有合同文书,有文书就是真的,没有就是假的,这有什么难分辨的?”刘天祥说:“孩子刚才说文书已经交给你了。”杨氏一口咬定:“我没见过。”安住着急地说:“是我亲手交给伯娘的,怎么能这么说?”刘天祥也说:“大嫂,别开玩笑,孩子说给你了。”但杨氏只是摇头,坚决不承认。
刘天祥又问安住:“这文书到底在哪里?你说实话。”安住说:“我怎么敢撒谎?确实是伯娘拿了,天理昭昭,怎么能赖掉呢?”杨氏破口大骂:“你这个说谎的小混蛋,我什么时候见过什么文书?”刘天祥劝道:“大嫂,别生气,你要是真拿了,给我看看又何妨?”杨氏却大怒道:“你这老头子也太糊涂了!夫妻这么多年,你不信我,反而相信一个陌生人?我要那文书有什么用?要是真的是侄儿回来,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扣留他的东西?这小子就是来胡说八道,骗我们家产的!”
安住无奈地说:“伯伯,我不要家产,只求能把我父母的尸骨葬在祖坟旁边,然后我就回潞州,我自己能找到安身的地方。”杨氏根本不听,抄起一根棍棒,朝着安住劈头盖脸地打过去,一下就打破了他的头,鲜血直流。刘天祥在旁边想劝架,喊着“问清楚再说”,可他自己也不认识侄儿,见妻子死活不认,也不知道真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由着杨氏。最后,杨氏把安住推出前门,关上了大门。真是应了那句话:“黑蟒口中舌,黄蜂尾上针。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刘安住被打得气倒在地,过了许久才渐渐苏醒。他望着父母的遗骸,悲痛欲绝,放声大哭:“伯娘,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正哭着,又有一个人路过,问道:“小伙子,你是哪里人?为什么在这里哭得这么伤心?”刘安住回答:“我就是十五年前跟着父母外出谋生的刘安住。”那人听了,大吃一惊,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又问:“谁把你的头打成这样?”刘安住委屈地说:“这不怪我伯父,是伯娘不肯认我,骗走了我的合同文书,还死不承认,动手打了我。”
那人说:“我不是别人,正是李社长。这么说,你是我的女婿啊!你把这十五年来的事情,从头到尾跟我详细说说,我一定帮你主持公道。”刘安住一听是自己的岳父,立刻恭恭敬敬地行礼,哭着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岳父您听我说,当年我和父母外出谋生,到了山西潞州高平县下马村,住在张秉彝员外家的店里。没想到父母染上重病,双双离世。张员外可怜我,把我收为义子,将我抚养长大。如今我十八岁了,义父才把我的身世告诉我,所以我带着父母的尸骨回来认亲。谁知道杨伯娘骗走了合同文书,还把我的头打破了,我这冤枉该向谁诉说啊!”说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流。
李社长听了,气得脸色发紫,又问:“合同文书被她骗走了,你还记得上面的内容吗?”刘安住说:“记得。”李社长说:“那你背给我听听。”刘安住便一字不差地把合同内容背了出来。李社长肯定地说:“果然是我的女婿!那恶婆子太不讲理了!我现在就去刘家理论,要是能说动她还好,说不动的话,开封府的包龙图相公断案如神,我就和你一起去告状,不怕他不把属于你的东西还回来。”刘安住感激地说:“一切都听岳父安排。”
李社长气冲冲地敲开刘天祥家的门,质问刘天祥夫妇:“亲家,这是什么道理?亲侄儿回来认亲,你们为什么不认,还把他的头打破了?”杨氏狡辩道:“社长,你不知道,他是来骗钱的,在这里胡闹。他要是真的是我家侄儿,当初就有合同文书,还有你画的押。有文书才是刘安住,没有就不是!”李社长反驳道:“他说是你把文书骗去藏起来了,你怎么能耍赖呢?”杨氏蛮横地说:“你这社长真奇怪,我根本没见过什么文书,你却像指认小偷一样冤枉我!别人家的事,要你多管闲事!”说着,又举起棍棒要打刘安住。李社长生怕女婿再受伤,连忙拦住,带着刘安住离开,说:“这恶婆子心肠太毒了!不认人就想了事?没那么容易!贤婿别难过,先带着你父母的尸骨和行李到我家休息一晚,明天我们就去开封府告状。”刘安住听从岳父的安排,跟着他来到了李家。李社长又带着他拜见了岳母,安排酒饭招待,还帮他包扎伤口、敷药治疗。
第二天一大早,李社长写好状词,和刘安住一起来到开封府。等了一会儿,包拯升堂审案。只见衙门里衙鼓咚咚作响,公吏们整齐地排列在两边,气氛庄严肃穆,就像阎王的生死殿、东岳的吓魂台一般。
李社长和刘安住跪在堂前喊冤,包拯接过状词,仔细看完后,先让李社长上前,询问事情的缘由。李社长把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包拯问道:“是不是你为了打官司谋利,教唆他来告状的?”李社长急忙分辨:“他是我的女婿,文书上还有我的签名画押。我是可怜他年纪小,受了冤枉,才帮他申诉,怎么敢欺骗青天大老爷呢!”包拯又问:“你之前见过女婿吗?”李社长说:“他三岁就离开了家乡,今天才回来,我之前没见过他。”包拯质疑道:“既然没见过,又丢了合同文书,你凭什么相信他是真的?”李社长解释说:“这文书除了刘家兄弟和我,没有其他人见过。他能把文书内容一字不差地背出来,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包拯又把刘安住叫到跟前,询问情况。刘安住也把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包拯还查看了他头上的伤口,问道:“会不会是你根本不是刘家的人,想借此来行骗?”刘安住着急地说:“老爷,假的真不了,我怎么会做这种没影的事呢?而且我义父张秉彝家产丰厚,足够我一辈子生活了。我本来就说过不要伯父家的财产,只是想把父母的尸骨葬在祖坟,然后回潞州义父那里生活。还望老爷明察!”包拯觉得两人说得在理,就批准了状词,派人把刘天祥夫妇传唤到堂。
包拯让刘天祥上前,质问他:“你是一家之主,为什么自己没主意,全听妻子的?你说说,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不是你的侄儿?”刘天祥无奈地说:“老爷,我从来没见过侄儿,全靠合同文书来证明。现在这小伙子一口咬定有文书,我妻子又说没有,我也没办法判断,实在是左右为难。”包拯又让杨氏上前,再三盘问,可杨氏始终坚称没见过文书。
包拯故意对刘安住说:“你伯父伯母这么无情,我现在允许你狠狠打他们一顿,出出这口恶气!”刘安住却伤心地流下眼泪,说道:“这使不得!我父亲和伯父是亲兄弟,哪有侄儿打伯父的道理?我回来是为了认亲、安葬父母,又不是为了争财产。要是让我做这种违背人伦的事,我宁死也不会做!”包拯听了这番话,心里对事情的真相已经有了几分判断。
包拯又问了杨氏几句,然后假意说道:“这年轻人看来真是个骗子,实在是天理难容。你们夫妻和李社长先回家,把这小子关进牢里,改日再严刑审问!”刘天祥、杨氏和李社长叩拜后离开,刘安住则被关进了监狱。杨氏暗自窃喜,李社长和刘安住却满心疑惑,心想:“包大人一向断案神明,为什么今天反而把原告关起来了?”
包拯秘密吩咐牢头,不许为难刘安住;又让衙门里的人故意散布消息,说刘安住得了破伤风,命不久矣。同时,他派人前往潞州,把张秉彝请来。没过多久,张秉彝到了开封府。包拯详细询问了他事情的经过,心里彻底明白了真相。他让张秉彝到牢门口见刘安住,好好安慰了他一番。
第二天,包拯签发了听审的牌,又悄悄嘱咐牢头们审案时如此这般行事。随后,他把相关人等都传唤到堂。包拯让张秉彝和杨氏当面对质,杨氏却依然强词夺理,不肯承认。包拯让人把刘安住从监狱里带出来,牢头回禀说:“刘安住病重,已经无法行动了。”李社长见到张秉彝,确认了事情的经过,又气愤地和杨氏争辩起来。这时,牢头又来报告:“刘安住病重去世了!”杨氏不知是计,听说刘安住死了,竟然说:“死了也好,省得给我们家添麻烦!”
包拯严肃地吩咐:“刘安住是得什么病死的?马上让仵作验尸,回来报告!”仵作验尸后回禀:“死者约十八岁,太阳穴被物体打伤,导致死亡,四周有青紫的伤痕可以验证。”包拯板着脸对杨氏说:“现在怎么办?这成了人命案,事情更严重了!杨氏,这年轻人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和你沾亲带故吗?”杨氏说:“老爷,跟我没什么关系。”包拯说:“要是有关系,你是长辈,他是晚辈,就算失手打死了,也不过是误杀子孙,不用偿命,交点钱就能赎罪。既然没关系,你难道没听说过‘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是外人,你不认他就算了,为什么要用东西打破他的头,让他得了破伤风死了?法律规定:‘殴打普通人导致死亡的,要抵命。’左右,拿枷来,把这婆子枷起来,关进死囚牢,秋后问斩,为这年轻人偿命!”只见两旁的衙役大声应和,立刻抬来枷锁。杨氏吓得脸色惨白,急忙喊道:“老爷,他是我的侄儿!”包拯追问:“既然是侄儿,有什么凭证?”杨氏只好从身边拿出合同文书,交给包拯。就这样,包拯略施小计,终于让杨氏拿出了关键的合同文书。
包拯仔细查看完合同文书,又转头对杨氏说道:“既然刘安住是你的侄儿,我现在派人把他的尸首抬出来,你必须领回去妥善埋葬,不许推脱。”杨氏生怕再惹麻烦,连忙应道:“小妇人愿意安葬侄儿。”
这时,包拯吩咐从监牢里带出刘安住,笑着对他说:“刘安住,我已经用计让你伯娘交出合同文书了!”刘安住又惊又喜,赶忙跪地叩头致谢:“若不是青天大老爷明察秋毫,小人真是有冤难申!”杨氏抬头一看,只见刘安住好端端地站在面前,不仅容颜未改,连之前被打破的头都完好无损,顿时羞得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包拯随即拿起笔,写下判决:“刘安住不远千里归乡葬父,践行孝道;张秉彝收养孤儿,施以仁德,二人之举皆属世间少有,应在各自家门立牌表彰,宣扬善行。李社长可让女婿刘安住挑选吉日,与女儿完婚。刘天瑞夫妻的尸骨,准许安葬在刘家祖坟旁。刘天祥因不了解实情,且年事已高,免去罪责。杨氏行为恶劣,本应重罚,现罚铜赎罪。杨氏招的女婿,与刘家并无血缘关系,即刻逐出刘家,不得侵占刘家财产!”
宣判完毕,包拯命人遣散众人,让他们各自回家。众人纷纷跪地叩头,退出公堂。
张员外以通家之谊,写下名帖拜访刘天祥,李社长则先行返回潞州筹备婚事。刘天祥回到家中,忍不住埋怨了杨氏一番,随后便和侄儿刘安住一起,将弟弟刘天瑞夫妻的尸骨郑重地安葬在祖坟。按照李社长选定的良辰吉日,刘安住入赘李家,与妻子成婚。一个月后,小夫妻二人一同前往潞州,拜谢张员外和郭氏的养育之恩。
后来,刘安住踏入仕途,一路显贵。而刘天祥、张员外二人都没有子嗣,最终,两家的全部家产都由刘安住继承。由此可见,人生的兴衰荣辱早已注定,不必刻意强求。更何况,在血缘至亲之间,为了利益而不择手段、违背良心,最是损耗阴德。讲述这个故事,就是为了告诫世人,千万不要因为一点财产,就伤害了血脉相连的亲情。正如诗中所写:“螟蛉义父犹施德,骨肉天亲反弄奸。日后方知前数定,何如休要用机关。” 意在提醒人们,没有血缘关系的义父尚能施恩行善,而亲生骨肉却为私利耍弄奸计,可命运早有安排,机关算尽终究徒劳,不如顺应本心,莫要为一时之利而违背天理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