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击补给线(四)
“打!”古之月的吼声如同惊雷炸响!
“哒哒哒——哒哒哒哒——!”
汤姆逊冲锋枪那独特的、如同撕裂油布般的爆响瞬间从四面八方炸开!
徐天亮像一只灵活的狸猫,从一堆被炸塌的灌木丛后猛地窜出,
手中的“芝加哥打字机”喷吐出狂暴的火舌,子弹泼水般扫向几个正依托弹坑试图还击的鬼子,嘴里还尖声怪叫:
“小鬼子,阿要辣油啊?尝尝爷爷的洋辣子!”
“中!送你们回老家!”
孙二狗从一棵老树虬结的根须后面闪身而出,河南腔调吼得震天响,手中的汤姆逊精准地打出短点射,
一个刚架起九九式机枪的鬼子射手脑袋猛地向后一仰,钢盔上多了个窟窿,红的白的溅了一机枪。
“整!往死里整!”
赵大虎和赵二虎兄弟俩如同猛虎下山,从侧面一个土坡后同时跃出。
两把汤姆逊交叉扫射,密集的弹雨瞬间覆盖了七八个聚在一起、试图组织防线的鬼子。
子弹钻入肉体的“噗噗”闷响和鬼子临死的惨嚎混成一片,血花在他们土黄色的军服上疯狂绽放。
小周和张爱民等其他人也各自为战,枪声、吼声、鬼子的怪叫和哀嚎响成一片。
子弹尖锐地呼啸着,打得树叶簌簌掉落,树干木屑纷飞。
硝烟再次升腾弥漫,辛辣呛人。
鬼子的第一波抵抗如同被沸水浇上的雪堆,迅速崩溃。
他们完全没料到这群“溃兵”竟敢回头,而且反击如此凶悍精准!
残存的鬼子惊恐地趴倒,胡乱地向四周开枪,或者拖着受伤的同伴向后退缩,队形彻底乱了套。
“撤!”
古之月的声音穿透嘈杂的枪声,清晰无比。
他率先收枪,身体猛地后缩,几个翻滚便消失在另一棵大树后。
如同演练过千百遍,枪声骤停。徐天亮、孙二狗、赵家兄弟……所有老兵没有丝毫犹豫,
立刻放弃眼前的敌人,利用地形掩护,
如同退潮般迅速脱离接触,朝着古之月指定的方向——一片更加茂密、地势略高的乱石坡撤去。
动作快得让残余的鬼子几乎来不及反应。
追击的鬼子主力被这当头一棒彻底打懵了。
他们趴在地上,惊魂未定地看着袭击者消失的方向,听着伤兵们痛苦的呻吟,空气中弥漫着死亡和失败的气息。
一个军曹对着步话机嘶吼着,声音因恐惧而变调,催促着迂回的小队加快速度。
大队人马不再敢像之前那样肆无忌惮地紧追,而是小心翼翼地拉开距离,像一群被激怒却又胆怯的鬣狗。
激烈的短促交锋后,短暂的喘息显得尤为珍贵,却也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古之月和他的人马退到了那片乱石嶙峋的高坡。
坡上散落着被雨水冲刷得灰白的巨石,石缝间顽强地钻出些荆棘灌木,形成天然的屏障。
汗水浸透了每个人的破军装,紧贴在皮肤上,又冷又粘。
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像一群刚跑完长途的老马。
空气中除了浓得化不开的硝烟味,还混杂着人体散发的汗酸和血腥气,刺激着鼻腔。
古之月背靠着一块冰冷的巨石,春田步枪横在膝上。
他撕下衣襟一角,慢慢擦拭着枪机上的油泥和火药残渣,动作沉稳,仿佛刚才那场疾风骤雨般的反击从未发生。
他的目光低垂,落在枪身上,耳朵却像最灵敏的猎豹,捕捉着坡下林子里传来的每一个细微声响——
鬼子主力杂乱拖沓的脚步声,伤兵压抑不住的呻吟,军官焦躁低沉的呵斥……这些声音在渐渐拉开距离。
他紧绷的嘴角似乎放松了那么一丝丝。
“他娘的,”
徐天亮一屁股瘫坐在一块石头上,卸下汤姆逊的弹鼓,手指有些发颤地往里压着子弹。
他那张沾满黑灰的脸上扯出一个疲惫又带着点狠劲的笑,金陵腔调依旧带着痞气,
“小鬼子这下晓得了,追咱们?
那是提着灯笼进茅房——找死(屎)!
刚才那几下,舒坦!”
他猛地一拍身边张爱民的肩膀,拍得对方一个趔趄。
张爱民正低头检查自己的汤姆逊枪管,被徐天亮拍得差点把枪掉地上。
他脸上还带着激战后的潮红,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第一次见识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带着浓重的川音,声音不大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兴奋:
“格老子的……徐排长,你们侦察连……硬是凶哦!
刚才那几下子,快!狠!准!
简直……简直跟那戏文里讲的,取人首级,囊中取物一样撇脱(轻松)!神了!”
“嘘——!”
古之月猛地抬头,眼神如电,瞬间刺向张爱民,那声苏北腔的嘘声短促、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像一把冰锥扎进所有人的耳膜。整个乱石坡瞬间死寂,连呼吸声都压到了最低。
古之月没有看张爱民瞬间涨红又变得煞白的脸。
他的目光像穿透了眼前的乱石和灌木,投向更远处——东南方向,那里地势渐低,丛林边缘之外,隐约可见一片开阔地和几缕稀疏的炊烟。
他粗糙的手指无声地抬起,指向那个方向,指尖稳定,没有丝毫颤抖。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从岩石缝里挤出来,带着泥土的沉重和铁血的决断:
“都听着。
鬼子大队跟咱拉开档了。
现在,给老子把气儿喘匀实了。
前面,于邦城。
天黑前,摸到城外的林子里头,藏好,等。”
“等?”
孙二狗用袖口抹了一把额头上滚下来的汗珠,混合着泥灰,在脸上划出几道黑痕。
他下意识地重复着,河南口音里带着询问,
“连长,等啥?
等天黑好跑路?”
古之月缓缓摇头,嘴角扯动了一下,那表情说不清是冷笑还是别的什么。
他的手指依旧稳稳地指着东南方向那片开阔地外的稀疏炊烟,声音低沉而笃定:
“等鬼子的‘粮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疑惑或恍然的脸,
“追兵咬得凶,城里头的鬼子也得吃饭拉屎。
林子里响动这么大,他们的补给队,肯定不敢走林子。
我赌他们要走开阔地,绕道城西,给前头围攻李营长的鬼子送‘嚼谷’。
咱们,就在林子边上等着,打他个伏击,掐断这根肠子!”
话音落下,乱石坡上只剩下风声拂过荆棘叶片的细微沙沙声,以及众人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跳动。
疲惫依旧刻在每个人的骨子里,但一种新的、更强烈的亢奋和紧张,如同电流般悄然窜过。
掐断鬼子的肠子?
这念头本身就带着血腥的诱惑和巨大的风险。
短暂的死寂后,古之月猛地站起身,动作利落得像绷紧的弹簧突然松开。
“走!”
他低喝一声,猫着腰,率先朝着东南方向的坡下摸去。
身影迅捷地没入坡下浓密的灌木丛中,没有一丝犹豫。
无需更多命令。
徐天亮一把拉起了还坐在地上的张爱民,低声催促:
“快!跟上!”
孙二狗检查了一下汤姆逊的枪机,猫腰紧随其后。
赵大虎、赵二虎兄弟俩对视一眼,默契地一左一右,如同门神般护住队伍侧翼。
小周和其他老兵也立刻起身,像一群融入丛林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跟着古之月的身影,向着于邦城外那片未知的战场潜行而去。
丛林的潮湿气息在移动中变得更加复杂。
脚下是厚厚堆积的腐殖层,踩上去松软无声,却又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湿滑,仿佛随时会陷进去。
腐烂树叶和朽木的气味是主调,浓烈得让人窒息。
但渐渐地,一丝若有若无、截然不同的味道开始顽固地钻进鼻腔——那是水腥气,是潮湿的泥土被雨水浇透的味道,甚至……隐隐约约夹杂着劣质烟草燃烧的呛人气味。
这气味来自前方,来自丛林之外,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他们。
头顶的树冠变得稀疏了些,惨淡的天光终于能多漏下一些。
古之月在一丛茂密的、带着尖刺的藤蔓后停下,缓缓蹲伏下来。
他伸出左手,五指张开,掌心向下,轻轻压了压——一个无声的“停止前进,就地隐蔽”的命令。
身后,徐天亮、孙二狗、小周等人立刻像钉子般钉在原地,各自寻找掩体,瞬间融入了斑驳的光影和浓绿的背景里,只有粗布军装偶尔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古之月小心翼翼地拨开几片肥大的蕨类叶子,露出一条狭窄的视野缝隙。
前方,丛林如同被一只巨手粗暴地撕开,豁然开朗。
一片数百米宽的开阔地,像是连接于邦城西侧的一道巨大伤疤,赤裸地暴露在天空下。
开阔地边缘,就是他们此刻潜伏的丛林边界。
更远处,于邦城低矮、残破的土黄色城墙轮廓在稀薄的暮霭中若隐若现,像一头疲惫巨兽的脊梁。
几缕灰白色的炊烟,正懒洋洋地从城里某些角落飘起,融入灰蒙蒙的天空。
开阔地上并非空无一物。
一条被无数脚步和车轮碾压出来的土路,如同一条歪歪扭扭的土黄色带子,从丛林边缘不远处延伸出去,一直通向远方李营长所部扼守的山口方向。
土路两旁,是收割后残留着枯黄稻茬的田地,间或点缀着几丛低矮的灌木和孤零零的土丘。
视野很好,但暴露的风险也极大。
开阔地上没有任何像样的遮蔽物,只有一些浅浅的车辙和脚印。
潜伏点与土路之间,隔着大约一百五十米的开阔地。
这段距离,足够任何暴露在路面上的人成为活靶子。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爬行。
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长,又被汗水浸透。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角,蛰得生疼,没人敢抬手去擦。
徐天亮微微侧过头,用极低的声音,几乎只是气声,对紧挨着他的孙二狗嘀咕:
“乖乖隆地咚,这地方……太‘敞亮’了,要是被鬼子发现,跑都没地方跑。”
孙二狗没有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土路延伸过来的丛林方向,河南口音压得又低又沉:
“中,是敞亮。
所以鬼子才敢走。
别慌,连长有数。
你听……”
徐天亮凝神细听。除了风吹过开阔地枯草的“沙沙”声,远处于邦城方向模糊不清的市声,似乎……
还有一种极细微、极有规律的“吱呀”声,像是负重扁担不堪重荷的呻吟?
他鼻翼微微翕动,除了草木泥土和自身汗水的味道,
似乎……真的有一丝极其淡薄的、混杂着生米和某种咸菜的气息,
被风从土路另一端的丛林边缘送了过来?
若有若无,却真实存在。
古之月保持着绝对的静止,像一块长在藤蔓后的岩石。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反复扫描着土路两端的丛林入口,以及开阔地上任何可疑的动静。
耳朵过滤着一切杂音,捕捉着那丝“吱呀”声和若有若无的食物气味。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计算着距离、风向、可能的队形、伏击点、撤退路线……每一次心跳都在校准着即将到来的杀戮。
突然,他眼神一凝!
没有声音先至,土路靠近于邦城方向的那个丛林入口处,几片低矮灌木的叶子,极其轻微地、不规则地晃动了一下。
那不是风吹的节奏!
他几乎同时感觉到了身边赵大虎身体的瞬间绷紧——这个东北老兵的直觉同样惊人。
古之月的手无声地抬起,食指和中指并拢,朝着那个晃动的方向,极其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所有能瞥见他手势的老兵,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来了!
果然,几秒钟后,一个土黄色的身影,端着上了刺刀的九九式步枪,极其谨慎地从那片晃动的灌木后探出半个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