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击补给线(三)
古之月瞳孔骤然收缩!
他猛地站起身,苏北口音响彻洼地,带着前所未有的冷峻和决断:
“撤——!按二号路线!快——!!!”
此时孙二狗正佝偻着腰,像只土拨鼠在鬼子横七竖八的尸体间小心穿行。
他手指粗糙黝黑,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轻巧,
从鬼子尸体腰间的皮盒里抠出几枚沉甸甸的九七式手雷,
又从自己那件看不出原色的破军装口袋里掏出些细细的金属丝线。
他挑拣着,把那些僵硬的手臂挪开一点,将手雷小心地塞进尸体下面松软的腐叶里,再把丝线的一端系在尸体腰带或枪带上,
另一端隐秘地拉过潮湿的地面,缠在旁边的藤蔓或灌木根茎上。
他喉咙里低低地滚动着河南梆子般的调子:
“……中,中,埋瓷实点,包叫龟孙们吃个大肉馍……”
几步开外,小周蜷在一棵被炮弹啃掉半拉树冠的榕树气根后面,汗水顺着他那顶破军帽的帽檐往下滴答。
他紧紧攥着汤姆逊冰冷的握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那双四川人特有的、带着点狡黠的眼睛死死盯着林子深处隐约晃动的草黄色人影。
“连长……”
小周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抑制不住的颤抖,又有点莫名的兴奋,
“龟儿子们摸上来了,离这儿……撑死百把米!”
古之月就趴在小周侧后方的浅坑里,那张被硝烟和疲惫刻出深深沟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粗糙的手指在春田步枪冰凉的木质护木上轻轻摩挲着,像在安抚一头即将扑出的猛兽。
他微微偏过头,目光越过小周的脊背投向幽暗的丛林,瞳孔深处映着枝桠间漏下的点点惨淡天光。
他没有看小周,只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短促而坚硬的苏北音节:
“嗯。”
小周猛地吸了一口气,像要把肺里所有的沉闷都吸空。
他猛地从气根后探出半个身子,汤姆逊那粗壮的枪口喷吐出狂暴的火焰!
枪声撕裂了林间的死寂,如同滚油泼进了冷水锅,瞬间炸开!
“小日本儿!
你爷爷在这儿呐!
有种过来跟老子耍哈嘛!”
小周的川骂又脆又亮,带着一种豁出命去的挑衅,在密林里撞出嗡嗡的回响。
林子深处,原本只是谨慎搜索的草黄色身影猛地一滞,随即爆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和密集的拉动枪栓的咔嗒声。
沉重的皮靴践踏着腐叶和断枝,发出急促而混乱的“咔嚓、咔嚓”声,如同暴风骤雨般朝着枪响的方向猛扑过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震得地面仿佛都在微微颤抖。
“趴低!”
古之月的声音低沉得像闷雷滚过,几乎同时被淹没在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浪里。
轰!轰!轰!
孙二狗布下的诡雷如同地狱里伸出的恶爪,在鬼子冲入尸堆的那一刻猛烈地撕扯开来!
爆炸的巨响不是一声,而是接连不断的、沉闷又带着金属撕裂感的爆鸣,震得人耳膜深处嗡嗡作响,牙齿都跟着发酸。
浓烈的硝烟裹挟着刺鼻的硫磺味、肉体烧焦的恶臭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猛地膨胀开来,瞬间吞噬了那片区域。
无数细小的、带着灼热高温的金属破片和泥土碎骨,如同死神的镰刀,发出尖锐凄厉的“咻咻”声,疯狂地向四面八方溅射、切割!
视野被浓烟和飞溅的泥土、碎屑完全遮蔽。只能听到烟雾中传出的非人惨叫——那是被炸断腿的哀嚎,是被破片撕开肚肠的绝望嘶吼,是临死前窒息的倒气声。
浓烟中,隐约可见人影如同被无形巨锤击中般猛地抛飞,又或扭曲着栽倒,砸在泥泞里发出沉闷的“噗通”声。
几顶染血的日式军帽被气浪高高掀起,打着旋儿掉进远处的灌木丛。
林子边缘,一个挂着望远镜、挥舞着指挥刀的鬼子军官暴跳如雷。
他脸上的肌肉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眼睛血红,对着身边几个同样狼狈的军曹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唾沫星子在硝烟中飞溅。
他手中的军刀疯狂地劈砍着空气,指向爆炸区域两侧更深的密林,刀尖因用力而剧烈颤抖。
“八嘎!八嘎牙路!”
他的咆哮穿透了爆炸的余音和伤兵的哀嚎,
“分けろ!迂回せよ!
包围他们!一个也不能放跑!”
(分けろ!迂回せよ!包囲せよ!一人も逃がすな!)
几个军曹嘶声应和,立刻挥舞手臂,驱赶着未被爆炸波及、惊魂未定的士兵分成两股,
像两条毒蛇,贴着浓密的树影,一头扎进爆炸区域左右两侧更深、更暗的丛林里。
皮靴踩踏腐叶的急促“沙沙”声迅速向两侧延伸、远去,带着刻骨的杀意。
爆炸的浓烟尚未完全散尽,古之月猛地从藏身的浅坑里半蹲起身。
春田步枪的枪托牢牢抵在他坚实的肩窝。
他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锐利地扫过身边一张张沾满泥土、汗水,却燃烧着火焰的脸——徐天亮、孙二狗、赵大虎、赵二虎、张爱民、小周……还有另外几个老兵。
“都听真了!”
古之月的声音不高,却像铁锤敲在砧板上,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的苏北口音穿透了嘈杂,
“鬼子要包咱们饺子?
好得很!咱不跑了!
调腚,迎上去!
给老子打他个反冲锋!
小兵群,散开!
各自为战,互相照应!
听我枪响为号!动作要快,下手要狠!
打完就跑,不准恋战!明白没有?”
“明白!”
低沉的应和声带着血腥的杀气,在幸存的十二个老兵喉咙里滚动。
“要得!”
小周第一个响应,声音因兴奋而有些尖利。
“中!整死这帮犊子!”
赵大虎和赵二虎这对东北兄弟几乎同时低吼出来,粗粝的嗓门带着一股子狠劲。
“阿晓得咯!陪他们耍耍!”
徐天亮抹了一把脸上的泥灰,金陵腔调里透着玩世不恭的冷厉。
古之月不再多言,猛地一挥手,身体如同蓄满力量的豹子,率先朝着鬼子主力追兵袭来的方向,也就是刚才爆炸发生的区域,反向猛扑过去!
他身后,十二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散开,分成几个灵巧的小组,
借助着粗大的树干、倒塌的巨木、隆起的土坎,悄无声息却又无比迅疾地迎向那片死亡和混乱的中心。
林子里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和血腥味,刺得人眼睛发酸。
残破的肢体和内脏碎片散落在被炸得焦黑的土地上,景象如同修罗场。
一些被炸懵、炸残的鬼子兵还在血泊里蠕动着,发出微弱的呻吟。
更多的鬼子则惊魂未定,端着三八式步枪,在浓烟散去的边缘地带紧张地搜索,脚步迟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
古之月像一道贴地的灰色闪电,瞬间扑到一截被炸断的巨大树干后面。
他闪电般探出春田步枪的枪管,甚至没有刻意瞄准,
完全是凭借无数次生死搏杀练就的本能。
他的视线捕捉到一个正弯腰试图拖拽伤兵的鬼子伍长那土黄色的后背。
砰!
清脆而沉稳的枪声,如同开场的锣点,猛然撕开了短暂的死寂!
那鬼子伍长的后心处猛地炸开一团血雾,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向前扑倒,重重地砸在被他拖拽的伤兵身上。
伤兵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短促惨叫。
枪声就是命令!
“打!”古之月的吼声如同惊雷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