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击补给线(一)
雨林的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吸饱了水汽,沉甸甸地压在头顶。
空气里弥漫着植物腐烂的沤臭、湿土的腥气,还有一种属于黑暗丛林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阴冷。
古之月带着十一道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在盘根错节、湿滑难行的林间跋涉了整整一夜。
每个人的军装都湿透紧贴着皮肤,冰冷的雨水顺着钢盔帽檐不断滴落,带走身上最后一点热气。
沉重的装备、弹药、还有那些要命的“铁西瓜”(诡雷),每一步都踩得脚下烂泥“咕唧”作响,拔出来又带着巨大的吸力,消耗着所剩不多的体力。
天光艰难地刺破浓密的树冠,投下惨淡斑驳的光影时,队伍终于在一处被巨大板根和茂密藤蔓遮蔽的洼地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像被抽掉了骨头,瘫倒在冰冷潮湿的腐叶烂泥里,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格外明显。
“小周……”
古之月的声音带着一夜奔袭的沙哑,苏北口音在寂静的林间显得格外清晰,
“……前出……五百米……探路。
眼睛……放亮。”
“要得!”
小周那矮壮的身影应了一声,像只灵活的狸猫,从泥水里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泥水,紧了紧身上的装备,悄无声息地钻进前方更加浓密、光线更加昏暗的雨林深处。
他是四川兵,山里头长大,钻林子是把好手。
洼地里陷入短暂的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和雨滴打在阔叶上的“沙沙”声。
疲惫如同潮水席卷着每一个人。
赵大虎和赵二虎两兄弟背靠背瘫坐着,东北腔调带着浓重的鼻音:
“哥……这鬼地方……比咱那旮瘩的老林子……还他娘的邪乎……”
“少废话……省点力气……待会儿……还得干仗呢……”
赵大虎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突然——
“唔——!”
“八嘎!支那兵!”
“抓住他!”
一阵压抑的挣扎声、日语凶狠的斥骂声和拳脚击打肉体的闷响,猛地从前方小周消失的方向传来!打破了林间的死寂!
“小周!”
徐天亮和孙二狗几乎同时从泥水里弹了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金陵腔和河南腔同时低吼:
“上!”
两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扑进浓密的藤蔓和灌木丛中!
动作迅捷而狠辣!
古之月也猛地起身,锐利的目光穿透枝叶缝隙,锁定声音来源。
赵大虎、赵二虎、刘爱民等人也瞬间抄起武器,进入战斗状态。
前方几十米外,一处相对开阔的泥泞地。
四个鬼子巡逻兵,正围着小周拳打脚踢!
小周被按倒在泥水里,脸上糊满了泥浆和鲜血,军装被撕破,他奋力挣扎着,嘴里发出痛苦的闷哼。
一个鬼子兵正用枪托狠狠砸向他的后背!
“操你姥姥!”
孙二狗那炸雷般的河南腔带着滔天怒火,第一个从侧翼的灌木丛里猛扑出来!
手中的军用匕首在昏暗的光线下划过一道冰冷的寒光,如同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从背后狠狠捅进了一个正举枪托砸向小周的鬼子兵的后心!
刀锋直没至柄!
“呃!”
那鬼子兵身体猛地一僵,眼珠暴凸,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从胸前透出的、滴着血的刀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软软栽倒。
几乎同时!
徐天亮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另一个鬼子兵身侧!
金陵腔调带着冰冷的杀意:
“小鬼子!爷爷送你回老家!”
他左手闪电般捂住那鬼子的嘴巴,右手的匕首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抹过对方的脖颈!
温热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溅了徐天亮一脸!那鬼子兵只来得及发出短促的“呃”声,便瘫软下去。
剩下两个鬼子兵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呆了!
他们下意识地端起上了刺刀的三八枪,发出惊恐的嚎叫:
“敌袭——!”
“噗嗤!”
“噗嗤!”
没等他们做出更多反应,赵大虎和赵二虎两兄弟如同两头下山的猛虎,从另一侧扑到!
锋利的刺刀带着东北汉子特有的狠劲,精准地捅进了他们的肋下和心窝!
刺刀拔出时带出大股滚烫的鲜血!
两个鬼子兵如同被抽掉骨头的麻袋,抽搐着倒在泥浆里,再无声息。
战斗爆发得快,结束得更快。
不到十秒,四个鬼子巡逻兵变成了四具迅速冷却的尸体。
泥泞的地面上,深褐色的血水混合着雨水,迅速洇开。
“小周!没事吧?”
徐天亮顾不上擦脸上的血,赶紧把泥水里的小周扶起来。
“咳咳……没……没事……排长……皮外伤……”
小周抹了把脸上的血泥,川音带着痛楚和喘息,
“狗日的……鼻子真灵……差点着了道……”
古之月走上前,目光冰冷地扫过地上的尸体。
他没有去关心小周的伤势(小周自己说皮外伤),而是蹲下身,开始仔细检查一个鬼子兵的尸体。
他解开那鬼子兵腰间鼓囊囊的子弹盒——里面只有孤零零的三个桥夹,十五发子弹!
又翻出他背囊里的干粮袋——里面只有半个发霉发硬、长着绿毛的饭团!
散发着一股馊臭味。
“龟儿子的……小鬼子……也快断顿儿了?”
刘爱民凑过来,看到那发霉的饭团,川音带着惊讶。
孙二狗也翻看了另一个鬼子的装备,河南腔调带着兴奋和狠劲:
“哈哈!连长你看!
子弹就三十来发!
干粮就这点馊饭团子!
狗日的日子也不好过!
只要咱们卡死了从加迈到于邦这条鬼子的‘粮道’!
让那帮围着咱营长的鬼子崽子们没吃没喝没子弹!
嘿嘿……”
他绿豆眼里闪着凶光,
“……看他们还能蹦跶几天!
等这该死的雨停了,美国佬的飞机把罐头子弹扔下来,咱就彻底不用看这帮畜生的脸色了!”
这个发现,如同一针强心剂,让疲惫不堪的队员们精神一振。
鬼子也缺粮少弹!
这仗,还有得打!
然而,徐天亮脸上的兴奋只持续了一瞬,就被凝重取代。
他金陵腔调带着惯有的油滑,却透着一丝忧虑:
“二狗哥,高兴别太早。
眼下有个火烧眉毛的麻烦——这四个鬼子巡逻兵没了影,他们的长官又不是傻子!
肯定要派人出来找!到时候,咱们这十几号人,可就暴露在狗日的眼皮子底下了!
这林子再大,也经不住鬼子拉网搜啊!”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众人。
是啊,杀了巡逻兵,行踪就暴露了!
古之月站起身,雨水顺着他冷峻的脸颊往下淌。
他没有丝毫慌乱,苏北口音响彻林间,带着金属般的冷硬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孙二狗!”
“有!”
“给这四具尸体,好好‘打扮’一下!
多埋几个‘铁西瓜’!
要够劲!够响!
给后面来收尸的鬼子……送份‘大礼’!”
“中!包在俺身上!”
孙二狗绿豆眼一亮,立刻招呼赵大虎、赵二虎,
“大虎二虎!
来!搭把手!
把‘好东西’都拿出来!
给狗日的准备顿‘硬菜’!”
三人立刻动手,动作麻利而熟练。
他们将鬼子的尸体拖拽到一起,叠压起来。
孙二狗从自己鼓鼓囊囊的背包里掏出几个用油纸包好的自制诡雷——里面是缴获的鬼子炸药混合着铁钉、碎铁片,威力巨大。
他极其阴险地将诡雷塞进尸体下面、衣服里,用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鱼线连接尸体搬动时必然会牵动的部位。
又在尸体周围和可能靠近的路径上,埋下了几颗压发和绊发地雷。
脸上带着一种屠夫处理肉案般的专注和残忍。
“连长,要是……鬼子来很多人咋办?”
刘爱民看着孙二狗布置,川音带着一丝紧张,
“咱们就十二个人……”
“龟儿子!你脑壳是方的嗦?”
徐天亮没好气地抢白道,金陵腔调带着恨铁不成钢,
“人多?人多咱们就溜啊!
钻林子!跟鬼子玩捉迷藏!
咱们是啥?侦察连!
钻林子是看家本事!人少?”
他眼睛一眯,露出狼性的光芒,
“……那就吃掉他!
骨头渣子都不剩!
这叫……叫啥来着?
对!围点打援!咱们就是那‘点’!
等着鬼子来‘援’!
来多少,看胃口!”
“徐排长说得中!”
孙二狗埋好最后一个诡雷,拍了拍手上的泥,绿豆眼凶光毕露,
“都找好位置!
隐蔽!眼睛瞪大!
耳朵竖起来!等着‘客官’上门!”
命令迅速传达。十二个人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迅速消失在洼地周围的茂密灌木、巨大板根和藤蔓缠绕的树丛后面。
冰冷的枪口指向尸体所在的那片泥泞空地。
古之月靠在一棵巨大的榕树气根后面,手中的春田步枪稳稳架起。
徐天亮和孙二狗分别带着几个人,呈夹角埋伏在两侧。
空气瞬间凝固,只剩下雨声和粗重压抑的呼吸。
等待,如同钝刀割肉。
每一秒都格外漫长。
冰冷的雨水浸透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
林间弥漫的沤臭味和淡淡的血腥气,刺激着鼻腔。时间仿佛停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