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境刀锋
重机枪连连长张德胜,脸上那道刀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
他手里捏着个空瘪的黄铜弹链桥夹,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砂纸般的嗓子刮擦着每个人的耳膜:
“……没多少了……弟兄们。”
他目光扫过周围几张疲惫不堪、沾满泥污的脸,
“昨儿一宿带今天白天,六挺‘老黄牛’(勃朗宁),没一挺闲着!
每挺……少说泼出去五千发!
枪管子烫得能烙饼!
水冷筒里的水,半个钟头就得换一茬!
凉水浇上去,‘滋啦’一声,直冒白气!”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干涩,
“咱带来的家底……一个基数是五千发,每挺带了四个基数,两万发……打到现在,
顶多……顶多还能撑三次这样的硬仗!三次!”
他话没说完,但“三次”后面那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白,像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上。
三次?在这血肉磨盘里,三次战斗可能就是明天、后天、大后天……然后呢?
古之月靠在一根湿漉漉的气根上,雨水顺着帽檐滴落,在他脚边积起一小滩浑浊的水。
他抬起眼,苏北口音低沉平稳,却字字如冰锥:
“60迫击炮。炮弹带了五个基数(60炮基数通常40发)。
高强度支援,消耗快。
现在……还剩两个基数。照明弹,”
他看了一眼旁边码放整齐的几个长条形弹药箱,“……还剩四十一发。”
“四十一发……”
徐天亮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金陵腔调失去了往日的油滑,只剩下干涩。
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急切地问:
“营长!空军……空军那边怎么说?
电台……电台一直在呼叫吧?
空投呢?总该有点消息吧?”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李定国身上。
他站在篝火旁,跳跃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明暗不定的阴影。
那张棱角分明、被硝烟和疲惫刻满沟壑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刻骨的冰冷和沉重。
他沉默了几秒,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带着浓重的浙江口音,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冰面上:
“……电台……一直在呼。
美国人……回电了。
天气……未来三天……缅甸北部……持续大范围强降雨……云层……低于树冠……能见度……为零。
空投……无法实施。
至少……要等两天后……雨势减弱……云层抬升……才有可能。”
“两天后……才……有可能?”
郑三炮那瓮声瓮气的河南腔带着难以置信的茫然重复着,绿豆眼瞪得溜圆,
“那……那这两天……咱咋办?
拿牙啃鬼子啊?”
“轰……”
仿佛有股无形的寒气,瞬间从篝火旁扩散开,冻结了每一张脸。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爬上每个人的脊梁骨,缠紧了心脏。
弹药将尽,粮食告罄,药品断绝,连最后一丝来自天空的希望也被这该死的雨季无情掐灭!
三天?
这榕树阵地,还能撑三天吗?
还是明天……就成了所有人的坟场?
死寂。
只有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雨丝落在焦土上的“沙沙”声,以及伤兵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呻吟。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如同浓雾般即将吞噬一切时——
“啪!”
李定国猛地一脚,狠狠踹在旁边一个空弹药箱上!
木箱发出痛苦的呻吟,翻滚着撞在榕树虬结的根上,散了架!
这声巨响如同惊雷,炸醒了沉浸在绝望中的众人!
他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扫过一张张灰败的脸!
那目光锐利、炽热,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玉石俱焚的疯狂和决绝!
“没有弹药——!就不回家了吗?!”
他的声音嘶哑,却如同炸雷,在榕树下轰然炸响!
每一个字都带着铁与血的分量,砸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没有粮食——!就不活了吗?!”
“没有条件——!就不杀鬼子了吗?!
放他娘的狗屁!”
他猛地挥舞着拳头,唾沫星子混着雨水飞溅,
“咱们的爹娘妻儿!咱们的兄弟姐妹!
还在老家等着!等着咱们打回去!
把这群狗日的畜生赶出中国!赶出咱们的家!”
他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如同风箱,眼中燃烧着骇人的火焰:
“硬守?守得住吗?
守不住!那就他娘的给老子出去!
主动出击!把狗日的爪子剁了!
把他吃饭的锅砸了!
让他没力气!
没胆子!再来啃咱们这块硬骨头!”
他猛地指向古之月和徐天亮,手指如同标枪:
“侦察连!古连长!徐排长!
你们!最擅长在鬼子窝里钻!
最会捅鬼子的腚眼!给老子弄个突击队出来!
不要多!要精!要最狠的刀!
给老子插到鬼子的心窝子后面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和疯狂的期待:
“去!找到鬼子的补给线!
找到他们运粮运弹药的骡马队!
找到他们的弹药囤积点!
找到什么,炸什么!
烧什么!抢什么!
让鬼子也尝尝饿肚子、没子弹的滋味!
让他们也睡不着觉!
让他们没空!没胆子!
再来打咱们的主意!直到——!
直到老天爷开眼!
让美国佬的飞机把咱们要的玩意儿扔下来!
听明白没有——?!”
这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怒吼,瞬间点燃了死寂的空气!
侦察连的兵们,眼睛“唰”地一下全亮了!
如同饿狼看到了血肉!
“明白!”
古之月第一个沉声应道,苏北口音斩钉截铁!
“得令!营长!
保证捅穿狗日的腚眼!阿是滴?!”
徐天亮像打了鸡血,金陵腔调带着亢奋的嘶哑,猛地跳了起来!
“算老子一个!”
郑三炮也梗着脖子吼,绿豆眼冒着凶光,虽然知道突击队可能没他的份。
“干他娘的!”
“早就该这么干了!”
“憋屈死老子了!”
侦察连的老兵油子们嗷嗷叫了起来,之前的绝望被一股更加凶悍、更加直接的复仇怒火所取代!
连带着旁边一营和重机枪连那些原本垂头丧气的兵,也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破釜沉舟般的杀气所感染,眼中重新燃起了微弱的火焰!
“营长说得对!
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
徐天亮挥舞着拳头,金陵腔调充满了煽动性,
“咱们出去抢!
抢鬼子的!炸鬼子的!让他们也尝尝喝西北风的滋味!”
“对!抢他狗日的!”
孙二狗那炸雷般的河南腔立刻跟上,唾沫横飞,
“老子早就看鬼子那罐头眼馋了!”
“抢!”
“炸!”
“干死狗日的!”
群情激愤!刚刚还死气沉沉的营地,瞬间被一种近乎癫狂的战意所笼罩!
李定国那番话,如同在干柴堆里扔进了一颗火星,瞬间燃起了熊熊烈焰!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死中求活!
“好!有种!”
李定国看着重新沸腾起来的士气,用力一点头,目光落在古之月和徐天亮身上,
“古连长!徐排长!
人,你们自己挑!
要谁给谁!动作要快!天黑透就走!”
“营长!突击队队长!我来!”
徐天亮抢先一步,挺起胸膛,金陵腔调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论钻林子、摸鬼子腚眼、埋‘铁西瓜’,我徐天亮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阿是滴?”
“放屁!”
孙二狗立刻不干了,河南腔调拔得老高,唾沫差点喷徐天亮脸上,
“论下黑手、打闷棍、抢东西,你徐天亮还嫩点!
队长得是俺孙二狗的!”
“嘿!孙二狗!你个憨货!
跟老子抢?
皮痒了是吧?”
徐天亮撸袖子就要上前理论。
“咋地?想练练?
老子让你一只手!”
孙二狗毫不示弱,梗着脖子顶上去。
眼看两人就要在营长面前上演全武行——
“够了!”
古之月那低沉冰冷、带着金属般质感的苏北口音,如同两盆冰水,兜头浇在两人头上。
他分开众人,走到中间。
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往下淌,眼神却锐利得如同淬火的刀锋,扫过徐天亮和孙二狗。
“不分大小王。”
古之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队长,是我。”
他指了指自己,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你们两个,副的。
再争,都留下看家。”
徐天亮和孙二狗瞬间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张着嘴,后面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两人互相瞪了一眼,悻悻地退后半步。
古之月亲自带队,他们无话可说,更不敢有异议。
这位连长用枪法和战绩建立起的威信,早已深入人心。
“名单。”
古之月不再看他们,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写满渴望和凶狠的脸,
“徐天亮,孙二狗,赵大虎,赵二虎,小周,刘爱民……”
他报出一个个名字,被点到的人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和嗜血的光芒!
“……再加三个枪法好、手脚麻利、熟悉丛林的老兵油子!
十二个人!够用了!”
被点到名的赵大虎、赵二虎两兄弟兴奋地搓着手,东北腔调嗡嗡作响:
“干就完了!连长!”
“要得!古连长!保证不拖后腿!”
小周和刘爱民也激动地应道,川音带着狠劲。
很快,三个眼神锐利、身上带着伤疤的老侦察兵也被补充进来。
十二个人,如同十二把出鞘的、沾着泥污和血痂的尖刀,在古之月面前站成一排。
他们装备精悍:
汤姆逊冲锋枪为主(近距离泼火力)、几支m1卡宾枪(半自动火力持续)、m1911手枪、一挺布伦轻机枪(远距离火力压制),充足的弹匣弹鼓、锋利的开山刀、水壶、急救包……
还有最重要的——每人身上都塞满了徐天亮和孙二狗精心准备的“铁西瓜”(诡雷)和集束手榴弹!
冰冷的金属和炸药紧贴着皮肤,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李定国走上前,目光缓缓扫过这十二张年轻或不再年轻、此刻却同样写满决绝和杀意的脸庞。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壮行的话,最终却只化作重重的一拍古之月的肩膀,声音嘶哑:
“活着……带弟兄们……回来!”
古之月用力一点头。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沉甸甸的承诺。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吞噬了野人山。
雨丝依旧淅淅沥沥,冰冷的雨水冲刷着钢盔、枪管和一张张紧绷的脸。
十二道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
在古之月的带领下,悄无声息地滑出榕树阵地的残破工事,
一头扎进了前方更加幽深、更加黑暗、危机四伏的雨林深处。
他们背负着整个阵地的希望,也背负着死亡的阴影。
刀锋,已指向敌人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