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寨的反击(四)
天边泛起一丝惨淡的鱼肚白,驱散了浓稠的黑暗,却驱不散雨林里弥漫的湿冷和硝烟混合的怪味。
榕树阵地的临时营部,篝火添了新柴,噼啪作响。
徐天亮带着他的班,虽然个个疲惫不堪,身上沾满泥浆硝烟,有的还挂了彩,
但精神头十足,围在火堆旁唾沫横飞地吹嘘着夜袭的“丰功伟绩”。
“……你们是没瞧见!
那炮弹堆一炸!
乖乖隆地咚!
跟过年放的‘万响鞭’似的!
整个天都红了!
小鬼子炸得跟天女散花似的!阿是滴?”
徐天亮金陵腔调眉飞色舞,手里比划着爆炸的场面,
“后来去烧他们指挥部那帐篷,火苗子‘噌’就起来了!
烧得那些狗日的军官哇哇乱叫!
自茂兄弟那枪,更是神了!
指哪打哪!专挑当官的点名!”
张自茂靠在一根气根上,抱着他那杆宝贝狙击枪,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被火光映照的嘴角似乎微微向上弯了一下。
郑三炮也回来了,正呼噜呼噜喝着老周递过来的热汤,河南腔带着得意:
“嘿!老子那几遍冲锋号吹的!
狗日的鬼子跟没头苍蝇似的!
踩雷!排雷挨枪子儿!
最后学乖了,缩在壳里不敢动,老子吹个哨子,还骗了他们几发炮弹!
过瘾!真他娘过瘾!”
李定国和古之月听着汇报,疲惫的脸上也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
一夜袭扰,三处开花,战果斐然:
炸毁两门九二步兵炮及大量炮弹,烧毁部分粮弹补给,毙伤鬼子不下七八十人,更重要的是极大地打击了鬼子的士气,搅得他们一夜不得安宁。
代价却微乎其微,只有几人轻伤。
“好!干得好!”
李定国沙哑着嗓子,用力拍了拍徐天亮和郑三炮的肩膀,
“弟兄们辛苦了!给老子长脸了!”
“咦?二狗呢?”
徐天亮环顾四周,突然发现少了个人,
“孙二狗那憨货咋还没回来?
不会摸到鬼子娘们被窝里去了吧?”
这话引来一阵哄笑,但笑声很快沉寂下去。
郑三炮放下汤碗,绿豆眼也望向东方渐明的丛林:
“是啊……按说……他那活儿不该比咱们慢啊……”
李定国和古之月对视一眼,眉头都微微皱了起来。
孙二狗带着人去了东边,目标是劫鬼子的后勤补给线。
那边虽然相对安静,但也是鬼子重兵防御的方向。
“会不会……出啥岔子了?”
一营刘连长吊着胳膊,担忧地问。
古之月沉默着,走到榕树边缘,目光投向东方。
晨雾在林间弥漫,灰蒙蒙一片。
他脸上的线条绷得很紧。孙二狗莽是莽了点,但打仗鬼精鬼精的,尤其擅长打闷棍、下黑手。
就在这令人心焦的等待中——
“轰隆隆——!!!”
一声沉闷却异常巨大的爆炸声,猛地从东边极远处的丛林深处传来!
声音滚滚,如同闷雷贴着地面滚动!
紧接着,又是几声零星的爆炸!
火光在晨雾中一闪而逝!
营地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扭头望向爆炸传来的方向!
“是二狗!”
郑三炮猛地跳起来,河南腔带着兴奋,
“准是这憨货得手了!
动静整得比老子还大!”
李定国脸上担忧未消,反而更凝重了:
“动静这么大……他还能脱身吗?
鬼子肯定疯了似的追!”
古之月缓缓转过身,脸上紧绷的线条却奇异地松弛下来。
他走到李定国身边,苏北口音低沉而笃定:
“营长,不用担心。
孙二狗那小子,鬼着呢。
他敢闹这么大动静,就有把握脱身。”
他顿了顿,看着东方那渐渐散去的爆炸烟尘,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
“小鬼子要是派大队人马追,那正好。
孙二狗肯定在路上给他们准备了一路的‘铁西瓜’(诡雷),够他们喝一壶的。
要是只派小队人马追……”
古之月眼中寒光一闪,
“嘿,那正好给孙二狗那杆汤姆逊和手下那帮老兵油子加餐!
送上门来的菜,不吃白不吃!”
仿佛是为了印证古之月的话。
东边的丛林里,在最初的巨大爆炸声后,并未传来预想中激烈的追击枪战声。
反而是断断续续、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和零星的、极其短促的枪声(汤姆逊特有的连射声),如同顽童在丛林里燃放一串串不连贯的鞭炮,远远地、时隐时现地传来。
每次爆炸或一阵密集的枪声后,丛林便陷入一阵诡异的死寂。
榕树下的众人侧耳倾听着。徐天亮咂咂嘴:
“听这动静……像是狗日的踩了雷……
然后被二狗哥他们‘突突’了……
然后消停会儿……又踩……又‘突突’……”
“中!肯定是这样!”
郑三炮咧开大嘴笑了,
“孙二狗这王八蛋,蔫坏!跟老子学的!”
果然,那断断续续的爆炸和枪声,
如同垂死挣扎的野兽最后的呜咽,持续了不到半个小时,便彻底沉寂下去。
东边的丛林,只剩下晨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和鸟儿重新开始试探性的啼鸣。
时间一点点流逝。
太阳艰难地爬升,驱散晨雾,将惨白的光线投进这片饱经蹂躏的丛林。
阵地上的士兵们一边抓紧时间修补工事,处理伤员,一边都忍不住频频向东张望。
整个白天,预想中鬼子疯狂的报复性进攻并未到来。
东西两线的鬼子营地都异常安静,只有零星的炊烟升起,仿佛昨夜那场闹剧般的夜袭从未发生过。
只有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味,和榕树下士兵们紧绷的神经,提醒着昨夜的腥风血雨。
李定国和古之月站在榕树最高的了望点上,举着望远镜仔细观察。
鬼子营地死气沉沉,巡逻队都显得无精打采,显然被折腾得够呛,需要时间舔舐伤口,重新部署。
“看来……二狗这一下,真捅到鬼子肺管子了。”
李定国放下望远镜,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后的轻松。
夕阳西下,将天边的云彩烧成一片凄艳的血红。
晚霞的光芒斜斜地穿透稀疏的树冠,在泥泞的阵地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倦鸟归林,发出聒噪的鸣叫。
就在这时,东线阵地边缘的哨兵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看!那边!有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只见东边那片被夕阳染红的丛林边缘,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队人影。
他们走得极其缓慢,深一脚浅一脚,在泥泞中跋涉。
为首一人,身形高大,却显得异常狼狈——头上的钢盔歪斜着,
身上的军装被荆棘撕扯得破烂不堪,沾满了黑乎乎的泥浆和暗褐色的血渍,一条胳膊用撕下来的鬼子绑腿布胡乱吊在胸前。
他手里拄着一根削尖的木棍当拐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正是孙二狗!
他身后跟着的七八个兵,也都个个如同从泥潭里捞出来的泥猴,衣衫褴褛,疲惫不堪,
但每个人背上都鼓鼓囊囊,扛着缴获的背包、弹药箱,甚至还有两挺歪把子轻机枪!
赵大虎和赵二虎两兄弟也在其中,虽然同样狼狈,但脸上却带着劫后余生的兴奋和一丝凶狠的得意。
“是二狗哥!他们回来了!”
徐天亮第一个跳起来,金陵腔调带着狂喜。
“娘的!这憨货!
总算活着爬回来了!”
郑三炮骂骂咧咧,但绿豆眼里满是笑意。
孙二狗艰难地走到阵地边缘,看到迎上来的众人,
尤其是李定国和古之月,那张被泥污糊满的脸上,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河南腔调嘶哑,却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狠劲和痛快:
“营长……连长……弟兄们……俺……俺回来了……
路上……顺便……给狗日的……骡马队……开了个瓢……动静……闹得……大了点……”
他身子晃了晃,似乎想挺直腰板,却牵动了胳膊的伤,疼得龇牙咧嘴。
赵二虎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他,东北大碴子味带着自豪:
“营长!连长!
俺们排长带着俺们,摸到鬼子东边运弹药的骡队了!
好家伙!几十匹骡子!
堆得跟小山似的!
二狗哥一声令下,手雷、炸药包全招呼过去了!
炸得那叫一个稀里哗啦!
火光冲天!鬼子押运的兵都炸懵了!”
“然后呢?”
徐天亮急切地问。
“然后?”
赵大虎接过话头,脸上带着凶狠的笑,
“狗日的追啊!
先是来了一个班,让俺们埋伏在路边,用汤姆逊和手雷包了饺子!
一个没跑!
后来估计急眼了,来了一个多小队!
排长说硬拼不行,带着俺们就往回撤!
路上……嘿嘿……”
他指了指身后几个老兵背着的、鼓鼓囊囊的背包,
“排长让把剩下的‘铁西瓜’全埋路上了!
狗日的追得急,踩得那叫一个欢!
‘轰’‘轰’的!跟放炮仗似的!
炸得他们哭爹喊娘!
追到后面,人越炸越少,俺们排长一挥手,兄弟们回头就给他们来了个反冲锋!
剩下的十几个鬼子,全撂那儿了!
喏!战利品!”
众人看着孙二狗他们带回来的歪把子机枪、弹药箱和鼓鼓囊囊的背包,再看看孙二狗那虽然狼狈不堪却透着凶悍和得意的神情,
以及他身后那群同样疲惫却眼神锐利的老兵,瞬间明白了那断断续续的爆炸和枪声意味着什么。
李定国看着孙二狗吊着的胳膊,沉声问:
“伤得重不?”
孙二狗满不在乎地晃了晃:
“没事!让狗日的刺刀蹭了一下!
皮外伤!死不了!”
古之月走上前,看着孙二狗,没说话,只是用力拍了拍他那没受伤的肩膀。
那力道,带着无声的赞许和如释重负。
夕阳的余晖将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泥泞的阵地上。
疲惫、伤痛、饥饿依旧缠绕着每一个人,
但一种劫后余生、痛击敌寇的豪情和彼此依靠的暖意,却在这片血色残阳笼罩的榕树阵地上悄然弥漫。
远处,鬼子的营地依旧死寂。
整整一天,他们甚至连试探性的进攻都没有发起。
野人山的夜,再次降临。
但这一次,榕树阵地上的士兵们,眼中燃烧的不再仅仅是绝望,还有一丝微弱却坚韧的——希望的火苗。
古之月突然对李营长说,
“营长,鬼子没有防备,吃了那么大的亏,估计他们晚上会报复咱们,要提早做出准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