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的反击(一)
古之月突然对李营长说,
“营长,鬼子没有防备,吃了那么大的亏,估计他们晚上会报复咱们,要提早做出准备啊!”
榕树下的篝火添了新劈开的湿柴,噼啪作响,挣扎着驱散一小片湿冷的黑暗。
火光照在李定国那张被硝烟和疲惫刻满沟壑的脸上,明暗不定。
空气里混杂着血腥、汗馊、劣质烟草和烂泥沤出的腐臭,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子上。
古之月的话像块冰冷的石头,砸在这片粘稠的空气里:
“鬼子吃亏,必报复。这口气,他们咽不下去。天一黑,准来。”
受伤的刘连长吊着膀子,靠在虬结的气根上,蜡黄的脸上带着失血后的虚弱,声音嘶哑却透着老兵的固执:
“营座,古连长说得在理。
可……报复也得挑地方。
东侧!东侧是鬼子的心头肉,也是咱们啃得最狠的骨头!
连着几天硬仗,鬼子的步兵炮都让徐天亮那小子炸上了天,步兵死伤少说一个大队!
那地方开阔,能展开兵力,可也成了绞肉机!
鬼子吃了大亏,晚上偷袭,还会挑这块硬骨头啃?
换你,你干?”
他喘了口气,费力地抬起没受伤的手,指着弹药箱上那份被雨水浸得发皱的地图:
“西侧,郑三炮昨晚上‘鬼吹灯’,吹得鬼子晕头转向,损失也不小,戒备肯定更严。
只有南北两翼……”
他的手指点在榕树阵地南北两侧那两条狭窄的、被地图上浓密绿色覆盖的区域,
“……只有三百米宽!
正面强攻,一个中队都铺不开,纯属找死!
可要是派精干的小部队,趁黑摸进来搞偷袭……”
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
“……打咱们个措手不及,搅乱防线,给东西主攻创造条件,或者干脆摸掉咱们的指挥部……”
他没说下去,意思却明明白白。
李定国没说话,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地图上那两条狭窄的绿色走廊。
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腰间的武装带,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火光跳跃,映得他半边脸如同铁铸。
“营长!让俺们排去北边!
保证让狗日的有来无回!”
孙二狗第一个按捺不住,河南腔调带着狠劲蹦出来,唾沫星子差点溅到地图上。
“南边交给我一排!
阿是滴?让小鬼子尝尝咱侦察连的手段!”
徐天亮立刻跟上,金陵腔调油滑里透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郑三炮没抢到话,绿豆眼瞪了孙二狗和徐天亮一眼,瓮声瓮气地哼了一句:
“西边……哼,狗日的敢来,老子照样收拾!”
显然对没被分到“主菜”有点不爽。
李定国的目光在三个请战的排长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一直沉默如石的古之月身上。
古之月微微点了点头。
“好!”
李定国猛地一锤地图,震得上面的铅笔头跳了起来,
“就这么办!
古连长,你带孙二狗的二排,守北侧!
徐天亮,你带一排,守南侧!
郑三炮,你的三排,钉死西线!
刘连长,你坐镇榕树营部,指挥树上火力,支援四方!
张连长,重机枪和60炮,机动部署,听我命令!”
他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南北两翼!给老子把口袋扎紧!
多埋‘铁西瓜’!多备‘集束手榴弹’(捆扎多枚手榴弹增大威力)!
鬼子敢来偷鸡,就让他把狗命留下!
东线……”
他目光投向地图东侧那片相对开阔、此刻却异常平静的区域,
“……只留两个班!象征性防御!
重机枪……全撤下来!”
“啊?”
孙二狗一愣,河南话脱口而出,
“营长!东边就留俩班?
还没重机枪?
这……这口子也放得太开了吧?
万一……”
“没有万一!”
李定国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
“鬼子在东边流了太多血!
他们不敢!也没那个胆子再一头撞进来!
要的就是他们以为东边空虚,是个机会!
把主力吸引到南北两翼来!
咱们就在这两条窄道上,关门打狗!明白吗?!”
“明白!”
古之月沉声应道,苏北口音带着冰冷的重量。
“得令!”
徐天亮和孙二狗也凛然领命。
郑三炮撇了撇嘴,没吭声。
夜幕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破布,沉甸甸地罩了下来。
雨虽然停了,但丛林里的湿气更重,吸一口,肺里都凉飕飕的。
腐烂的枝叶味混合着新翻泥土的腥气,无孔不入。
半个小时后,北侧阵地前沿。
这里地势相对低洼,泥泞更深,茂密的蕨类植物和低矮灌木几乎与人齐高,形成天然的屏障,也遮蔽了视线。
孙二狗带着他二排的老兵油子们,像一群无声的鼹鼠,在冰冷的烂泥和腐叶里蠕动。
“这里!绊线!
给老子拉紧点!
挂上‘甜瓜’(日式九七式手雷的绰号)!”
“二虎!把那捆‘集束手榴弹’(四枚木柄手榴弹捆扎)埋到那块石头后面!
压发引信!小心点!”
“爱民!眼睛放亮点!
听动静!有鬼子摸哨,给老子招呼!”
孙二狗压低的河南腔调在死寂的黑暗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压抑的狠劲。
老兵们动作麻利,经验丰富,在烂泥里布置着各种索命的玩意儿:
绊发雷、压发雷、诡雷、集束手榴弹陷阱……冰冷的金属和炸药在潮湿的泥土中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老兵小周正小心翼翼地把最后一颗反步兵跳雷(m1939“弹跳贝蒂”)半埋在一条必经的泥泞小径旁,用烂树叶仔细伪装好绊线。
他直起身,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凑近孙二狗,川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
“排长……咱们这北边……和南边徐排长那边……都堆了重兵……
可东边……”
他扭头望向东侧那片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空旷死寂的阵地方向,声音更低了,
“……就剩俩班……重机枪都撤了……
晚上要是鬼子真从东边摸上来……那……那不完犊子了?
根本守不住啊!”
孙二狗正用力把一根削尖的木桩狠狠楔进泥地里,闻言头也不抬,河南腔带着不耐烦和不容置疑的笃定:
“完个屁!小周,你娃脑壳让门夹了?
要相信长官的判断!
李营长和古连长是吃干饭的?
鬼子在东边挨的打还少?
他娘的步兵炮都让人端了窝!
死的人堆起来比这榕树还高!
他还有胆子敢走老路?
借他八个狗胆他也不敢!”
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指着脚下这片精心布置的死亡区域:
“看见没?
老子在这五十米到八十米的前沿,埋了他娘整整三十多个‘铁西瓜’(诡雷)!
还有集束手榴弹!
这七百米的正面,鬼子顶多塞进来一个中队!
前锋只要敢摸黑趟进来,保管炸得他亲娘都不认识!
哭都找不着调!”
他顿了顿,又指向阵地中央那棵在黑暗中如同洪荒巨兽般矗立的巨大榕树,语气带着一丝敬畏和底气:
“再说了!咱还有那棵‘神树’!
树上的‘老黄牛’(勃朗宁重机枪)!
还有张自茂那杆带镜子的‘阎王帖’!居高临下!
东边真要有动静,重机枪一扫,狙击枪一点名,鬼子来多少都是送菜!
懂不?这叫……叫……”
他卡壳了,憋了半天,憋出一句,
“……叫请君入瓮!关门打狗!阿是滴?”
小周被孙二狗连珠炮似的抢白和那股子不容置疑的凶悍气势镇住了,挠了挠头,川音讪讪地:
“要得……排长说得要得……是我想岔了……”
“干活!”
孙二狗不再废话,一脚深一脚浅地继续去布置下一个陷阱。
黑暗里,只有金属机括细微的“咔哒”声和沉重的喘息。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缓慢爬行。
西线阵地,郑三炮蹲在一处被炸塌了半边的掩体后面,百无聊赖地用刺刀刮着靴底厚厚的泥巴。
绿豆眼时不时瞟向北边和南边,又烦躁地收回。
空气里只有雨林深处不知名虫豸的鸣叫和伤兵偶尔压抑的呻吟。
“妈的……热闹都是人家的……”
郑三炮低声嘟囔了一句,河南腔调透着浓浓的郁闷和不甘,
“老子这边……跟守活寡似的……”
他狠狠地把刺刀插进身边的泥土里。
就在他郁闷得快要冒烟的时候——
“轰——!!!”
一声沉闷却异常清晰的爆炸声,如同撕裂布帛,猛地从西线阵地正前方、大约一百多米外的雨林边缘炸响!
火光在浓密的黑暗中一闪而逝!照亮了几棵被冲击波震得狂乱摇摆的树影!
“地雷!预警雷响了!”
了望哨兵尖利的声音瞬间划破死寂!
郑三炮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地上弹起来!
所有的郁闷瞬间被狂涌的肾上腺素冲散!绿豆眼里爆发出骇人的凶光!
“敌袭——!
西线!全体进入阵地——!!!”
他那炸雷般的河南腔在阵地上空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