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榕绝境
野人山的雨,下得毫无道理。
不是飘洒,是倾倒,是天空破了窟窿,整条天河轰隆隆砸将下来。
天地间只有一种颜色:浑浊的灰绿。
雨水砸在阔叶上,发出擂鼓般连绵不绝的巨响,汇成溪流,裹挟着枯枝败叶和腐烂的泥土,在脚下肆意横流。
空气又湿又重,饱含着植物腐烂的沤臭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吸一口,肺叶都跟着发沉。
就在这片混沌的灰绿色地狱里,嵌着一块被血与火反复淬炼的狭长阵地——长七百多米,宽三百米,像一条濒死的巨蟒,死死盘踞在于邦外围,紧扼着大龙河方向。
这便是112团一营最后的堡垒。
营长李定国,黄埔六期生,孙副军长帐下出了名的硬骨头,此刻正半跪在齐膝深的泥浆里,靠在一段被炮火削去大半的粗大树根后面。
他脸上糊满了泥浆和凝固的血痂,嘴唇干裂起皮,唯有一双眼睛,在雨幕中亮得骇人,死死盯着阵地前方那片被雨水打得白茫茫的空地。
他身边,一百多条汉子,和他一样泥浆满身,伤痕累累,
像一群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沉默地蜷缩在简易的散兵坑和残存的工事里,手中紧握着冰冷的武器。
“入他娘!”
二排长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山东腔调在雨声中嘶哑地响起,
“刚把这破地儿捂热乎,狗日的就闻着味儿来了!
这雨下得,枪栓都快锈死了!”
他狠狠抹了把脸上的泥水,露出底下焦灼又凶狠的脸。
阵地中央,一棵巨大得如同神话生物的榕树巍然矗立。
它的枝干虬结盘错,覆盖了几乎小半个足球场大小的区域,无数粗壮的气根从枝桠间垂落,扎入泥泞,形成一片天然的、迷宫般的壁垒。
巨大的树冠如同撑开的巨伞,在疯狂的暴雨中顽强地遮蔽出一片相对干燥的区域,树冠深处,影影绰绰有人影晃动——那是李定国布置的第9班,
连同营里枪法最好的几个神射手,藏在这天然的堡垒和了望塔上。
“营座!鬼子!
正东!于邦方向!”
一个趴在泥水里的了望兵猛地缩回头,嘶声喊道,声音带着破音的颤抖。
几乎在他喊声落下的同时——
“咻——咻——咻——!”
尖利得令人头皮炸裂的呼啸声撕裂了滂沱的雨幕!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
“轰!轰!轰隆!”
火光在泥泞中猛然炸开!浑浊的泥浆裹挟着破碎的木屑、扭曲的铁片和人体残肢冲天而起!
大地在脚下疯狂地颤抖、呻吟!
爆炸点集中在阵地东侧前沿,那里部署着一营仅有的几挺命根子——勃朗宁水冷式重机枪!
“重机枪!
操他姥姥的!
鬼子的九二炮!”
一个机枪手绝望的吼叫瞬间被淹没在下一轮更猛烈的爆炸声中。
“轰隆!”
一发炮弹精准地砸在一处半埋在地下的重机枪掩体上。
火光爆闪,沉重的马克沁机枪连同它的护盾像纸糊的玩具一样被撕碎、抛起!
滚烫的冷却水混合着滚烫的鲜血和泥浆,在爆炸的气浪中泼洒开来,腾起一片刺鼻的白烟!
“老子的机枪!”
掩体后方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随即戛然而止。
短短不到两分钟,阵地东侧的四挺勃朗宁重机枪,连同它们英勇的射手,
在日军九二式步兵炮(70mm口径)精准而冷酷的点名射击下,化为了一堆堆扭曲燃烧的废铁和破碎的残骸!
浓烈的硝烟、血腥和金属烧灼的焦糊味,混合着雨水的湿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地狱气息。
失去了重火力的压制,东面阵地上仅靠布伦式轻机枪(捷克造Zb-26轻机枪的英联邦版本,使用30发弹匣)和士兵手中的步枪,火力瞬间变得稀疏而绝望。
“杀给给——!”
暴雨中,日军指挥官凄厉的嚎叫声穿透雨幕!
密密麻麻的土黄色身影,如同雨地里钻出的蝗虫,在炮火延伸的瞬间,从正东和东南方向的雨林边缘涌了出来!
他们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在泥泞中踉跄却疯狂地冲锋,枪口喷吐着火舌,歪把子轻机枪(日军大正十一式轻机枪)的射击声如同撕扯布匹般响起!
子弹“啾啾”地钻入泥浆,打在朽木和岩石上,溅起一蓬蓬泥点!
“顶住!给老子顶住!”
李定国嘶吼着,抓起一支沾满泥浆的汤姆逊冲锋枪,朝着涌来的黄色浪潮猛烈扫射!
“哒哒哒哒!”
枪口喷出的火舌在雨幕中显得格外短促。
身边的布伦机枪手疯狂地更换着打空的弹匣,枪管因持续射击而发红,蒸腾起缕缕白气,但射速和威力根本无法压制潮水般涌来的敌人。
日军越来越近,狰狞的面孔和刺刀尖的寒光在雨水中清晰可见!
阵地东侧四个班的防线岌岌可危,士兵们趴在泥水里,用步枪和手榴弹绝望地还击,不断有人中弹倒下,泥浆被染成深褐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声极其清脆、穿透力极强的枪响,如同撕裂乌云的霹雳,猛地从阵地中央那棵巨大榕树的树冠深处炸开!
一个正挥着指挥刀、冲在最前面的鬼子军曹(相当于中士班长)的脑袋,像被重锤砸中的西瓜般猛地爆开!
红白之物混合着雨水四溅!
他高举的军刀“当啷”一声掉进泥里,身体直挺挺地栽倒!
“砰!”
又是一枪!一个正架着歪把子机枪疯狂扫射的副射手胸口炸开一团血雾,哼都没哼一声就扑倒在泥浆里!
“狙击手!榕树!树上!”
日军队伍里响起惊恐的日语尖叫!
枪声来自榕树最高处一个被浓密枝叶完美遮蔽的树杈。
张自茂,一营最好的枪手,此刻像一条毫无声息的树蟒,将自己紧紧缠绕在湿漉漉的树干上。他脸上涂着用烂泥和锅底灰调制的伪装油彩,
只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透过m1903A4春田狙击步枪上那具2.2倍的m73b1瞄准镜,冷静地搜索着目标。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枪管滴落,但他持枪的手臂稳如磐石,呼吸平稳悠长。
冰冷的枪托紧贴着他的腮帮,每一次扳机扣动,都带来轻微而熟悉的震动。
“砰!”
一个试图组织散兵线的小队长(日军少尉)应声而倒,子弹精准地钻进了他的眉心。
“砰!”
又一个机枪手被打断了脖子。
“砰!砰!”
两个试图寻找隐蔽的掷弹筒兵接连栽倒。
张自茂的枪声如同死神的点名簿,每一次清脆的响起,都必然带走一个日军的重要目标。
他的射速并不快,但每一枪都冷静、精准、致命。
他专打军官、机枪手、炮手!混乱开始在进攻的日军中蔓延,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
“八嘎!炮!炮火覆盖!炸掉那棵树!”日军指挥官气急败坏的吼声传来。
很快,九二式步兵炮特有的、沉闷而短促的炮弹出膛声再次响起!
“咻——!”
“咻——!”
炮弹带着死亡的尖啸,直扑巨大的榕树!
阵地上的士兵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李定国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树冠!
“轰!” “轰!”
突然间,两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在榕树那巨大的树冠下方猛然爆发!
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所震撼,地动山摇,震耳欲聋!
火光如火山喷发一般冲天而起,照亮了整个夜空,无数的枝叶在狂暴的爆炸中被无情地撕碎、抛洒,如同一场绿色的暴风雨席卷而过!
粗壮的气根在爆炸的冲击下不堪重负,纷纷断裂,碎木如雨点般横飞,整个场面惨不忍睹!
而那棵巨大的榕树,也在这猛烈的爆炸中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它也在痛苦地呻吟,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
浓烟滚滚,裹挟着燃烧的碎屑,如同一股黑色的巨龙腾空而起,直冲向天空!
然而,就在这一片混乱和毁灭之中,当硝烟和碎屑被倾盆而下的暴雨稍稍冲散时,所有人都惊愕地发现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那巨大的树冠主体,
尤其是张自茂藏身的最高处,竟然依旧顽强地矗立着!
原来,日军炮弹的落点偏低,大部分的威力都被榕树那盘根错节、层层叠叠如同巨大盾牌般的气根和下部枝干硬生生地承受、化解了!
尽管爆炸摧毁了大片下层的枝叶,炸断了不少气根,
但树冠的核心区域,在浓密枝叶的缓冲下,竟然奇迹般地没有被直接命中!
“哈哈哈!狗日的!
炸啊!再炸啊!”
一个趴在泥坑里的老兵目睹此景,忍不住狂笑起来,声音嘶哑却充满快意,
“老榕树!够硬气!”
树冠上,张自茂被剧烈的震动和冲击波震得气血翻涌,耳朵嗡嗡作响,碎木屑和燃烧的叶片噼里啪啦砸落在他身上。
他甩了甩头,吐掉嘴里的泥腥味和硝烟味,再次将冰冷的眼睛贴上瞄准镜。
透过弥漫的硝烟和雨幕,他死死锁定了远处一个目标——日军九二式步兵炮阵地后方,
一个正拿着望远镜观察、对着炮兵挥舞手臂的军官,看肩章,是个炮长(曹长)!
距离超过八百米!
暴雨倾盆,视线模糊,弹道会受到极大影响!
张自茂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合着硝烟味涌入肺腑。
他屏住呼吸,手指感受着扳机的冰冷弧度,细微地调整着枪口。
瞄准镜的十字线,在风雨飘摇中,艰难地套住了那个模糊晃动的身影。
他计算着风速,估算着雨滴对弹头的影响,将瞄准点微微抬高、前移……
“砰——!”
那声穿越八百米雨幕的枪响,在混乱的战场上显得如此清晰,如此孤傲!
远处,日军炮阵地上,那个正挥舞手臂的炮长身体猛地一僵,动作定格,
然后像一截被砍倒的木桩,直挺挺地向前扑倒,重重砸在满是泥浆的炮位上,再无声息。
“炮长!”
日军炮兵阵地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和恐慌!
张自茂这一枪,犹如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瞬间击中了日军进攻的要害!
这一枪,仿佛抽掉了日军进攻脊梁的最后一根筋,让他们的攻击体系瞬间土崩瓦解。
失去了精准的炮火支援,日军的军官和机枪手们就像失去了眼睛和牙齿的猛兽,变得毫无威胁。
他们在张自茂的精准狙击下,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进攻的日军彻底陷入了混乱和恐惧之中。
日军士兵们开始畏缩不前,他们的步伐变得踉跄,眼神中充满了惊恐。
有些人甚至开始掉头向后跑,完全不顾及长官的命令和同伴的生死。
“好!打得好!
张自茂!好样的!”
李定国兴奋地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战机,他猛地跃起,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力竭地大吼道:
“东边!给老子打!狠狠打!
把这群狗日的揍下去!”
随着李定国的怒吼,残存的布伦机枪重新发出怒吼,密集的子弹如狂风暴雨般倾泻而出,狠狠地砸向日军。
士兵们也从泥浆里艰难地爬起来,他们挺着刺刀,毫不畏惧地冲向敌人,同时甩出一颗颗手榴弹,在日军阵地上爆炸开来。
在这绝境反击的怒吼声中,东面的日军攻势终于无法抵挡,他们在榕树死神的凝视和守军的拼死反击下,彻底崩溃!
日军士兵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逃窜,他们的防线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然而,阵地西侧,靠近野人山更深处丛林的方向,战斗同样惨烈,但却呈现出另一种景象……
这里的雨林异常繁茂,树木高大且枝叶交错,形成了一片绿色的天幕。
各种藤蔓植物像蛇一样缠绕在树干和树枝上,相互交织,让人难以通行。
茂密的植被使得视野变得极其狭窄,仿佛被一层绿色的帷幕所笼罩。
李定国深知这片雨林的复杂性,他巧妙地将剩下的四个班部署在这片区域,充分利用这里的地形优势,布下了一个致命的陷阱。
“都给俺稳住!千万别乱动!
听俺口令!”
三班长,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老兵油子,压低声音吼道。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
他的河南口音在这紧张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出。
三班长伏在一丛茂密的蕨类植物后面,身体紧贴着地面,尽量不发出一丝声响。
他的右手紧紧攥着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鱼线,这根鱼线被涂上了泥浆,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鱼线的另一端则消失在前面泥泞的开阔地里,连接着几颗用藤蔓巧妙伪装、半埋在泥浆下的 m1939 反步兵跳雷。
这些 m1939 反步兵跳雷,俗称“弹跳贝蒂”,是一种极其危险的武器。
一旦被触发,它们会弹跳至齐腰高的位置爆炸,释放出大量的杀伤破片,给敌人造成巨大的伤害。
西边的鬼子进攻方式与东面不同。
他们似乎吸取了教训,不再盲目冲锋,而是利用密林的掩护,
像一群阴险的毒蛇,分散成小股,借助树木、巨石和藤蔓的遮蔽,一点一点地向前蠕动、渗透。
土黄色的身影在墨绿色的背景里时隐时现,三八式步枪的枪口小心翼翼地探出,警惕地搜索着。
“看见没?三点钟方向!石头后面!两个!”
一个眼尖的兵用气声报告。
“别急!让他们再近点!”
络腮胡子班长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死死盯着那几个在泥浆里匍匐挪动的身影。
他旁边的士兵,紧紧握着汤姆逊冲锋枪的握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呼吸粗重。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湿土味、植物腐败味,还有一股从鬼子渗透方向飘来的、淡淡的汗酸和机油混合的异味,令人作呕。
五十米……四十米……最前面的鬼子尖兵已经摸到了开阔地的边缘,离埋设的跳雷区只有不到三十米!
他们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动作更加谨慎,其中一个甚至停下来,狐疑地打量着前方看似平静的泥地。
“放!”
络腮胡子班长猛地一扯手中的鱼线!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在泥地下响起!
“砰!砰!砰!”
三颗m1939跳雷几乎同时从泥浆里弹射而起!瞬间跳升到齐腰高度!紧接着——
“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
火光刺破雨幕!密集的预制破片如同死神的镰刀,呈三百六十度水平横扫!
冲在最前面的七八个鬼子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狂暴的金属风暴瞬间撕碎!
残肢断臂混合着泥浆和血雾漫天飞舞!
后面的鬼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惊呆了,下意识地趴倒在地!
“打!”
络腮胡子班长一声怒吼,手中的汤姆逊冲锋枪率先喷出火舌!
“哒哒哒哒!”
密集的子弹泼水般扫向被炸懵的鬼子!
“哒哒哒哒!”
“砰!砰!砰!”
士兵们手中的汤姆逊、布伦、中正式同时开火!
密集的火力瞬间覆盖了狭窄的正面!
被跳雷炸得七荤八素的鬼子成了最好的靶子!
子弹钻进肉体的“噗噗”声,中弹者的惨嚎声,瞬间压过了雨声!
“手榴弹!”
另一个班长嘶吼着,拉掉保险销,将一颗冒着白烟的木柄手榴弹奋力甩出!
手榴弹划出一道弧线,准确地落在一处鬼子刚刚架起歪把子机枪的土坎后面!
“轰!”
爆炸掀翻了泥土和鬼子的残骸!
“线!拉线!”
又一个士兵猛地拽动身边一根同样伪装过的藤蔓!
“轰隆!”
一声更大的爆炸!那是用几枚手榴弹捆扎成的集束手雷,被巧妙地布置在鬼子可能利用的几棵大树后面!
爆炸的威力直接将一棵碗口粗的树拦腰炸断!
躲藏在树后的几个鬼子被炸得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