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寨的反击(一)
就在这时,一直蹲在火堆旁沉默的徐天亮猛地抬起头,金陵腔调带着一股子压抑不住的躁动和不甘:
“营长!老这么缩在壳里挨揍,不是个事儿啊!
小鬼子想来就来,想打就打,咱们弟兄的血……流不起啊!”
他站起身,雨水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滴,
“我在渝城军校那会儿,教官可没少灌游击战的汤!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十六字真言!
咱们不能光跟着鬼子的鼓点跳舞!
得让他们也尝尝睡不安生的滋味!”
李定国锐利的目光瞬间钉在徐天亮脸上。
他没有立刻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武装带上一个被子弹擦出的凹痕。
榕树下再次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雨声和篝火的噼啪声。
“徐排长说得对。”
李定国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凝重,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决断,
“不能跟着鬼子的节奏走。
我们人少,消耗不起。
师部的支援……孙副军长那里也难。
这鬼天气,这烂路,大规模调动,少说也得等雨季过去,路能修了才行。
一个月……甚至更久。
我们等不起。”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古之月、郑三炮、孙二狗,最后回到徐天亮身上:
“你的建议,很好!
晚上……是咱们的机会!”
他眼中闪过一丝狼性的光芒,
“古连长!郑排长!孙排长!”
“到!”
三人齐声应道。
“从你们侦察连,还有一营、重机枪连!
所有能动的兵里,给老子挑!
挑最精悍、最机灵、最熟悉夜战和丛林的老兵油子!
不要多,每个方向,给老子凑一个精干的班出来!”
李定国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兴奋,
“徐天亮!你点子多!
把你在军校学的那些‘上眼药’的招数,都给他们抖搂抖搂!
今晚上,咱们给鬼子送份‘大礼’!
让他们知道知道,这野人山的夜,是谁家的地盘!”
“得令!”
徐天亮眼睛瞬间亮了,金陵腔调带着一股狠劲,
“营长您瞧好吧!
保证让狗日的鬼子,一宿都别想合眼!
阿是滴?”
“好!”
李定国重重一点头,
“抓紧准备!天黑就动手!
记住,咬一口就走!
别恋战!咱们的命,金贵!
要留着,慢慢跟鬼子算总账!”
命令一下,榕树下压抑的气氛瞬间被一种紧张而充满危险气息的亢奋所取代。
悲愤被引向了一个更具体、更直接的发泄口——复仇的尖刀,将在夜色中出鞘!
下午的雨,时断时续,淅淅沥沥,像是老天爷流不干的眼泪。
阵地上弥漫的硝烟味和血腥气被雨水冲淡了些,却依旧顽固地萦绕在鼻端,混合着烂泥的土腥和植物腐败的沤臭。
郑三炮蹲在西线一处相对完好的掩体后面,脸上的泪痕干了,留下泥污的印记。
他手里拿着一块磨刀石,“霍霍”地打磨着一把从鬼子尸体上捡来的三零式刺刀。
刺刀冰冷的锋刃在磨石上刮擦,发出单调而瘆人的声响。
他面前,站着七个兵。都是他从三排和一营西线残兵里挑出来的,个个眼神凶狠,身上带着伤,但精神头十足。
一个老兵正仔细检查着几颗缴获的日式手雷(九七式),小心地拧开保险盖。
“都给老子听好喽,”
郑三炮头也不抬,河南腔调低沉而凶狠,
“今晚上,咱们就是钻进鬼子被窝里的蝎子!
不图咬死他,就图蜇得他哭爹喊娘,睡不踏实!
徐排长那套‘上眼药’的活儿,都记心里头!
动静要小!下手要黑!
打完就跑!
谁他娘的敢恋战,老子第一个毙了他!
听明白没?”
“明白!排长!”
七个兵低吼回应,声音带着嗜血的兴奋。
东线阵地,孙二狗正带着他挑出来的一个班,在泥泞的战壕里练习无声移动。
他手里拿着一根小树枝,压低声音,河南腔调带着少有的耐心:
“脚……脚尖先落地……慢慢踩实……身子放低……跟狸猫似的……耳朵支棱起来……听!
听风!听雨!听鬼子放屁打呼噜!”
他示范着,动作轻巧得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
赵大虎和赵二虎两兄弟也在队伍里,学着孙二狗的样子,笨拙却认真地练习着潜行。
旁边,一个老兵正用缴获的鬼子绑腿布,仔细包裹着汤姆逊冲锋枪的弹鼓,减少碰撞声。
徐天亮则猫在东线阵地后方靠近丛林边缘的一个弹坑里。
他面前摊开一张用防水油布包着的、简陋的手绘地图(可能是白天观察的鬼子活动区域)。
刘爱民和小周蹲在旁边。徐天亮手里拿着半截铅笔头,金陵腔调又急又快,唾沫星子横飞:
“……看这儿!
鬼子西边这个补给点,白天老子瞅见了,堆了不少箱子!
晚上肯定有哨兵!
爱民,你枪法好,带个兄弟,摸到侧翼这个制高点!
不用打人!专打他们的汽油桶!
或者弹药箱!
听响就撤!
动静越大越好!”
“要得!”
刘爱民用力点头,川音带着兴奋。
“小周!你手脚麻利,带两个人,从这边林子摸过去!
看到鬼子巡逻队,别硬刚!用这个!”
徐天亮从怀里掏出几个用油纸包着的、黑乎乎的东西——那是用缴获的鬼子炸药和铁钉、碎铁片自制的“诡雷”!
“……埋在鬼子巡逻队必经的小路上!
绊线!给我拉得隐蔽点!
炸不死也要吓死狗日的!”
“放心!徐排长!
埋‘铁西瓜’(诡雷),老子是行家!”
小周拍着胸脯,川音自信满满。
“其他人,跟着我!”
徐天亮用铅笔在地图上狠狠戳了一个点,眼神凶狠,
“咱们去掏鬼子的‘鸡窝’(可能是指前哨营地)!
不用杀人!摸进去,放把火!
烧他们的帐篷!
烧他们的粮食!
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记住!放火就跑!别回头!”
古之月没有参与具体的挑选和布置。
他靠在一处相对干燥的榕树气根旁,用一块沾了枪油的破布,极其缓慢、极其细致地擦拭着手中那支普通的春田步枪。
冰冷的枪管、木质的枪托、黄铜的枪机……每一个部件都被他擦拭得油光锃亮,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雨水落在他身上,他浑然不觉。他的动作专注而平静,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只有偶尔抬起眼,投向雨幕深处鬼子方向时,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才会闪过一丝令人心悸的、冰冷刺骨的杀意。
三个方向,三把淬毒的尖刀,正在这冰冷的雨幕下悄然磨砺。
老兵们的低声交谈、武器的轻微碰撞、磨刀的霍霍声、布置诡雷的窸窣声……混合着淅沥的雨声,构成了一曲无声却充满致命杀机的战前序曲。
而鬼子因为早上惨重的伤亡,下午竟然没有再次进攻。
空气中,悲伤和血腥的气息尚未散尽,又被一种新的、更加危险和躁动的因子所充斥。
夜幕,正悄然合拢。野人山的雨林,即将迎来一个充满陷阱、火光和复仇咆哮的漫长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