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厅,顶层,首席市政官办公室。
夜幕从拱窗涌入,被煤气灯镀上一层浑浊的橘。
房间陈设简约得近乎刻意,墙面留白,只挂一幅维克托本人的半身像,金框在灯下闪出低调却刺目的光;几把曲线硬朗的皮质沙发摆成规整的半圆,茶几上孤零零一只银质墨水台。
维克托坐在办公桌后,外套剪裁贴身,领口雪白得近乎炫耀。
他手里转着一支镀金羽毛笔,笔杆反射的碎光不断掠过对面——马尔科,这位市政厅议员、铁鸦帮首领正陷进沙发,指节轻敲扶手,节奏与他眉心的皱褶同样紧绷。
“你让警察用棍棒驱赶信徒,”马尔科开口,“就不怕神殿回头把责任推到你身上?”
维克托轻笑,笔杆在指间停顿:“马尔科,我最得力的助手,你应该看得懂局势。神殿给我的原话是——尽快。”
“尽快不等于暴力。”马尔科倾身向前,目光灼灼,“你添了血,神殿可以两手一甩,说全是市政厅擅自作主。”
“可‘尽快’就是要多快有多快。”维克托耸肩,淡然的语气仿佛谈论的只是天气,“神殿不想当恶人,总得有人披这张皮。首席市政官的职责,就是替神殿下刀,再替他们擦手。”
马尔科沉默片刻,叹口气:“你会失掉民心。下一任选举,民众不会把票投给一个挥棍的人。”
“民众?”维克托像是听到外行话,眼尾挑出讥诮,“他们选不选,不重要。决定我座椅去向的,是神殿的印章,不是街头的呼声。”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掩不住唇角那抹得意。为了掩饰,他故意抬手理了理袖扣,可微微抖动的指尖还是泄露了内心的膨胀——连任已是囊中之物。
“阿什福德家也可能参选。”维克托故意抛出假想的对手,语气里却带着猎人谈论猎物时的怜悯,“若让那群‘怀柔派’上台,他们只会好言好语劝信徒离开。可这样做有用吗?神殿需要的是效率?没有效率,呵,他们凭什么跟我比?”
马尔科眉头紧皱:“可城里现在这种情况,你再火上浇油,不怕引爆民变?”
“民变?”维克托转身,背对拱窗,剪影被煤气灯拉得修长,“他们手里有什么?粮?枪?军队掌控在神殿手里,子弹上的是神殿的命令。我只需把神殿伺候舒服,座椅自然稳如磐石。至于他们——”他朝窗外广场方向努了努嘴,仿佛那里只是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能给我什么?喊声?还是眼泪?”
“万一他们投向恶魔呢?”马尔科追问,“绝望会把人逼向任何出口。”
“投向恶魔?”维克托嗤笑,指尖轻弹窗玻璃,“那就意味着放弃理智、情感与灵魂,等同于活尸。好死不如赖活着——我早看透他们了。死亡?他们没那个胆量。”
他抬手拉开窗,夜风裹着湿冷的雾卷进来,广场方向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喊。维克托深吸一口,像在品味自己亲手调制的苦酒,神情陶醉又冷酷:
“让他们哭去吧。眼泪淹不到市政厅的台阶,更淹不到我的连任公文。”
煤气灯“啪”地爆了个灯花,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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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铃——叮铃——
清脆的铜铃声在晨雾中炸开,安特的脚步在走廊上带起一阵木地板的吱呀。
“稍等,马上到。”
他哑声应着,拉开门闩。
门外站着乔伊——那个总把鸭舌帽压到眉梢的报童。
今晨他却没像往常那样把报纸从门缝里一塞就溜,而是双手藏在身后,脚尖在台阶上碾来碾去,像要把石面抠出个洞。
“早,乔伊。”安特打量他,“雾这么大,你还挨家跑?”
乔伊先递过报纸,又摊开另一只手掌,几枚沾着体温的铜珍珠在掌心发亮:“威尔逊先生,这是退给您的钱。今天……是我最后一天送报。”
安特眉峰一挑,声音不自觉沉下去:“有人抢你的地盘?”
“没!”男孩连忙摇头,耳尖被冷风吹得通红,“只是城里越来越乱,爹娘怕我出事,不许我再出来送报。”
安特凝视那几枚铜币,忽然笑了,把乔伊的手推回去:“留着吧。等哪天治安好了,你再来敲我的门,到时候可别忘了给我送报。”
乔伊愣住,眼眶倏地发热,他用力把帽子压得更低,掩住那点孩子气的湿意:“谢谢您!威尔逊先生,等城里太平了,我一定继续给您送报!”
他转身蹦下台阶,瘦小身影很快消失在雾里,只剩脚步踏水的噼啪声。
安特目送他远去,笑意却一点点沉下去,一点点的沉进胸腔。
“维蒂亚啊维蒂亚……”
安特的声音苦涩,
“你这狗屁计划,还要把多少人拖进沟里?”
门被带上,厅里只剩壁炉里残柴的噼啪。安特展开报纸,头版黑字像刚蘸了血——
昨日神殿广场清场,永恒会成员混于信徒,已被当场格杀!
下方附市政厅紧急公告:
>即日起,凡再于神殿广场聚集者,一律以非法聚众论处;情节严重者,视为永恒会成员,可当场逮捕!
“什么狗屁玩意儿!”
安特气的牙痒痒,一拳砸在桌沿。报纸被他揉成一团,扔进壁炉,火焰“轰”地窜起,将铅字与纸灰一起舔成赤红的蝶。
昨夜广场上的事他也有所耳闻,棍棒、血污、被拖走的白发老妇,信徒们跪在积水里祈求,警员们抡起警杖。
安特不否认,里面的确混有永恒会的成员,可里面能有多少?暴力驱赶信徒的事怎么连提也不提?怎么?如今连祈求都成了罪名?!
“塞德里克、约瑟夫……你们也默认这种混账做法?”
安特对着炉火低吟,火光把影子投在墙上,扭曲成一头困兽。
“我去尼玛的维蒂亚!你的计划到底还要流多少血,才肯罢休?!”
炉焰噼啪,像在回应,又像在嘲笑。
安特抬手捂住脸,指缝间漏出疲惫的叹息。
窗外,晨雾正被初阳染成血色。
叮铃——
铜铃又响,安特抹了把脸,把怒火与烦躁揉进指缝,这才起身去开门。
晨雾涌进来,却让安特的心情更加烦躁。
“谢特!”安特的心情瞬间跌到谷底,这个心机颇深的女人他是一点也不想打交道:“雷微娜,你来干什么?”
雷微娜站在门外,面容平静得近乎空洞。没有愤怒,也没有急切,只剩一层薄薄的、看不透的疲惫。
就连身上斗篷的褶皱都垂得规规矩矩,仿佛整个人被抽走了情绪,只剩一具空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