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杨宣娇的食指,即将扣动扳机时,身后城墙上,忽然传来几声压得极低的呼唤。
“于嫂……于嫂……你们在哪儿?”
声音焦灼,似有七八人,同时低喊。
杨宣娇一怔,正待扣动扳机的手,松了下来。
他身前的于嫂,却浑身一颤,猛地扭过头,朝城墙上拼命挥手。
“在这儿!我们都在这里!王妃和小王爷也在!”
她太激动,忘了掩蔽,声音大了些,经过城墙的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城墙上立刻响起一阵窸窣动静。
“有回声!就在下面的城墙根!”
“下面还有好多追兵!”
这动静到底惊动了叛军。火把的光乱晃起来。
“是东逆的家眷!”
“城上有接应!”
“围上去,别放跑一个!”
人影与火把汇成一片,朝着她们汹涌扑来。
杨宣娇牙关一咬,正要扣动扳机,头顶却响起一个果断的声音:
“打!”
“砰!砰!砰!”
一排灼热的铅弹,从墙头倾泻而下。
冲在最前的几个举着火把的叛兵,应声倒地,惨叫着翻滚开去。
与此同时,几条粗麻绳,从她们身后的黑暗中垂下。
四五条精壮黑影随之缒下,落地无声,迅捷地抽出手枪,在女眷们外围,围成一圈的屏障。
一人快步上前,对着杨宣娇匆匆一拱手:
“王娘,西军军情局陈庆,奉大王密令,来接应王娘与小王爷突围。”
于嫂抢前半步,声音带着哽咽的惊喜:“阿庆哥!真是你们!”
陈庆语气急迫,不容半分叙旧:“快!绳索!先护王娘和小王爷上去!”
又有几股叛军试图逼近,都被城墙上精准的步枪点射击退。
一时间,这片城墙上,枪声如同年节时的爆豆,劈啪作响,反而将更多敌人从周围吸引过来。
城头有人探身厉喝:
“阿庆!快!南北马道,都有敌人上来了!”
于嫂、秦嫂、张嫂几个闻言,手底下更快了几分,将绳索在萧有和、杨宣娇和傅善祥腰间牢牢系紧,打了个活扣。
“好了!快拉!”她们朝上喊。
墙上的人发力,绳索瞬间绷紧。
杨宣娇只觉得腰间一紧,双脚便离了地,在粗糙的城砖上蹭过,火辣辣地疼。
不过几个呼吸,她已被拽上垛口。
她刚要伸手解那绳扣,旁边一个年轻探员却拦住了她。
“王娘,别解!直接从这里下城外,下面有人接应!”
杨宣娇心头一紧,抓住对方胳膊:“于嫂她们,还在下面!”
“王娘放心!”探员语气斩钉截铁,“我们绝不丢下自己同袍。您看——”
他侧身让开。
杨宣娇顺着望去,就在她们三人上墙的同时,其他探员已将新的绳索抛向城内一侧,正对着下方低吼:“于嫂!你们抓牢!”
救援从未停止。
“请王娘快走!我等断后!”
年轻探员的催促声,已带上了焦灼。
杨宣娇借城中冲天火光,眼睛飞快扫过战场。
宽阔的城墙马道上,数十火把正如同两条火蛇,从南北两个方向,朝着军情局探员们死守的,这短短一截城墙缠绕过来。
喊杀声、脚步声、火铳轰鸣、铅弹破空、中弹者的哀嚎……所有声音搅拌在一起,蒸腾出死亡的喧嚣。
那二三十名军情局探员,确是百里挑一的精锐。
三人一组,五人一队,依托着冰冷的青砖垛口,沉默地装填、瞄准、射击。
用精准凶猛的火力,勉强扼住叛军汹涌的潮头。
铅子儿“啾啾”地撕裂空气,不时打在垛口上,溅起一溜刺目的火星。
另有几人,对身旁激烈的战况恍若未闻,只顾着拼命向城下放绳、呼喊。
叛军显然没料到,会遭遇如此猛烈的突袭,加之西军隐在暗处,他们只能朝着枪焰闪烁处盲目还击。
流弹“嗖嗖”掠过,不时有人闷哼倒下。
情势已危如累卵。
杨宣娇深吸一口混杂着硝烟、血腥和夜露的空气,不再犹豫,重重点头。
她一手紧紧搂住萧有和,另一只手握住傅善祥冰凉的手指。
两人对视一眼,在两名探员协助下,翻身向着城垛外滑去。
城墙外侧,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黑暗扑面而来。
城内映天的火光,在这里只剩下一点模糊的暖色,勉强勾勒出幽暗的轮廓。
风从不远处的秦淮河上吹来,带着湿冷的潮气,卷走了城头的喊杀,只留下绳索摩擦砖石的沙沙声,和自己如鼓的心跳。
粗糙的绳索勒进掌心,砖石刮过小腿,带来清晰的痛感。
她一只手死死攥紧绳子,一只手抱住萧有和,一步步向下滑落。
双脚终于踏上实地时,她膝盖一软,几乎站立不稳。
七八条黑影,立刻从墙根暗处无声地涌上,利落地为她们解除绳索。
黑暗中,能听到几声短促低语,竟多是女声。
“王娘,得罪了。”
一个沉稳的女声在耳畔响起,随即,两条有力的臂膀便搀住了她。
另一边,一个身形健硕的妇人已蹲下身,将惊魂未定的萧有和稳稳背起。
“小王爷,莫怕,”
妇人的声音温和,像冬日里的暖阳,
“抱紧阿嬷的脖子,我们这就回家,回西边去。”
这简单的“回家”二字,让杨宣娇鼻尖猛地一酸。
一行人毫不迟疑,像水滴融入夜色,转身便投进城墙外更深的黑暗里。
引路的几名妇人脚步轻捷,对坑洼沟坎了如指掌。
不过片刻功夫,便进入了那片沿河集市。
此时,集市里已经有人从简陋的店铺,探头往外看,却被接应的西军探员,给驱赶回屋去。
她们的目标,是集市中一间鲜鱼铺子。
走进铺子里,浓烈的鱼腥味扑面而来。
屋内,两盏油灯吐着昏黄的光,将几件简陋家具的影子在墙上拉长。
众人无暇他顾,直接快步穿堂而过,直至后院——一个平日里用于进货的私人小码头,就显现在眼前。
码头上,几艘带篷的航船在黝黑的水面上显出幽暗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
每条船的船头或船尾,都站着两三个沉默的人影等候。
“快,上船!”为首的沉稳妇人低声催促,率先引着杨宣娇几人,踏上了最右边的一条船。
众人鱼贯登船,船身微微一沉,荡开圈圈涟漪,搅碎了水中摇曳的火光倒影。
最后上船的健硕妇人,朝船头低呼:“李兄弟,人齐了。”
船头那精干汉子沉默地点了下头,与同伴长篙一点岸石。
航船便如脱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滑入河道中央的黑暗,顺流而下,直指长江。
船工们技术极娴熟,长篙入水,几无声息。
航船在全速中,竟只激起轻微的水声。
直到此刻,坐在微微摇晃的船舱里,听着船底“哗哗”的轻柔水响,感受着那带着河腥气的凉风拂过面颊。
杨宣娇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猛地一松,随之而来的是几乎虚脱的乏力。
她将萧有和紧紧搂在怀里,孩子温软的小身体,传递来真实的暖意,驱散着她心中的冰凉。
她下意识地抬手,抚平儿子紧蹙的眉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片燃烧的城池。
透过船舱小窗,上京城内的烈焰,映红了半边天穹。
黑红的烟柱翻滚着,扭曲着,像垂死巨兽的咆哮。
这座禁锢了她数年光阴的华丽牢笼,这座让她从满怀期望到彻底麻木的上京城,正在她眼前崩塌、毁灭。
就在半个小时前,她还以为必将与这座城,与那位她曾仰慕、怨恨、最终又不得不依附的兄长,一同葬身于此。
万万没想到,绝境之中,竟真有一只手,从深渊边缘,将她硬生生拽了回来。
这转折太过剧烈,太过突兀。
此刻的安稳,反而滋生出一种不真切的虚幻感。
她甚至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脚下的船板,仿佛需要确认自己真的踏在了实处。
许久,她才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身旁那位一直沉默守护的妇人身上。
从城墙下第一个扶住她,到一路引领至此。
这妇人的身影,让惊魂未定的杨宣娇,无端地感到心安。
杨宣娇定了定神,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
“这位姐姐,还未请教恩人姓名?”
“今夜若非你们……我们几人,早已是乱刀下的亡魂了。”
那妇人闻声,在黑暗中微微欠身,语气恭谨:
“王娘言重了,万不可如此称呼,折煞我了。”
“我当家的叫陈庆,在局里做事,兄弟们给面子,都叫我一声阿庆嫂。”
“娘家姓林,本名春花,乡下名字,许多年没人叫了。”
她顿了顿,给杨宣娇解释:
“我们这些人,都是大王多年前就布下的闲子。”
“平日卖鱼贩布,各有一份营生遮掩,等的就是万一事急,能护着王娘和小王爷,找出一条生路。”
“今夜事变仓促,我等接应来迟,让王娘、小王爷和傅姑娘受惊了。”
杨宣娇虽早有预料,但一股混杂着感激、愧疚和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涌上喉头,让她一时哽住。
她轻轻喟叹,像是自语,又像是询问:
“阿骧……他竟已想得这般远了……”
忽然,她想起前番城墙下,于嫂那声“阿庆哥”,急忙追问:
“方才在城下,那位带队好汉,就是……陈庆兄弟?”
在黑暗中,只见阿庆嫂点了点头,脸庞不自觉地转向那片吞噬一切的火光方向,低低应了一声:
“嗯,是他。”
坐在杨宣娇另一侧的傅善祥,自始至终都紧抿着苍白的嘴唇,一言不发。
她怀中,那柄杨宣娇交给她的精致短匕,已被体温焐得温热。
船舱内,一时陷入沉默。
只有流水温柔地托着船身,“欸乃”的摇橹声与“哗哗”的波浪声,轻轻的响着。
杨宣娇感到怀中的萧有和动了动。
她低下头,看见儿子正怔怔地望着船舱外。
东方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尽头,渗出了一丝青灰色的晨曦。
她知道,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就要过去了。
用不了多久,破晓的阳光,便将如苍天挥舞的利剑,劈开这无尽的黑夜。
一股混杂着暖意与酸楚的激流,猛地冲上她的心头,让她鼻腔一涩。
她用尽全身力气,将孩子搂得更紧。
仿佛臂弯里抱住的,是她们母子失而复得的,即将到来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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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乌鸦向各位大佬请教两个问题哈:
1、杨宣娇是再嫁好,还是抚养萧有和、不再成家好?
乌鸦个人倾向让她再嫁,理由如下:
既然想把她塑造成新女性代表,就不该受旧规矩束缚。
这也符合她出身底层、敢做敢为的性格设定。
再者,故事发展到这时,她才28岁,风华正茂,让她就此守寡,乌鸦实在于心不忍?
2、要不要写傅善祥和主角的纠葛?
还有,给她安排什么样的归宿?
当然,主角肯定不会纳妾的,否则整本书,主角人设就崩了。
但我也不想将主角写成一个毫无人味的“圣人”,这其中的取舍,如何把握?
请大家多提意见,帮乌鸦拓展思路!
注2:明天请假,休息一天,哎呀妈呀,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