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机处值房内,阳光惨白,斜斜地透过高窗,在冰凉的金砖地上,投下几方模糊的光斑。
檀香的青烟细弱地盘旋,却始终驱不散弥漫在房间内,君臣间的压抑。
贤丰皇帝端坐在紫檀大案后,指尖略显苍白,缓缓展开了首席军机大臣肃顺呈上的奏折。
他一字一句地读着,年轻的面容上,最后那点血色,仿佛也被纸上的墨迹吸了去,渐渐褪成一片灰败。
那轻飘飘的奏本,此刻在他手中,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五脏六腑,都蜷缩起来。
肃顺的字迹,清晰刚硬,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决绝。
首当其冲,便是关乎财用的聚敛之策。
其一,广增厘金,严设税卡。
此税源于贤丰三年,本是江北大营为应对江南危局所设的权宜之计,税率不过1%,取“厘”之微意。
不料聚财之效出人意料,一度支撑起江南江北官军超过六成的粮饷,成了维系战线的输血官。
如今奏折建言,将此临时税制,推行于旧朝所有尚能控制的疆域。
在全国水陆要道,增设厘卡,派员严加稽核。
更关键的是,将税率一举提至5%到10%。
税率数倍翻涨,再辅以密如蛛网的关卡,意图不言自明:
从天下商贾的流通血脉中,强行汲取膏脂,为枯竭的国库,聚敛巨万军资。
其二,铸行新钱,充实国用。
奏请大规模开炉鼓铸“贤丰重宝”大钱。不仅设“当千”、“当五百”等远超实值的面额。
更提议参用铁、铅等贱金属替代部分铜料,以降低铸钱成本。
再凭官府法度,强令民间按此虚高面值,兑换使用。
此策若行,无疑能迅速收罗民间的银两与制钱,短期内确可填补军需窟窿。
其三,拓宽捐例,以资国帑。
奏请进一步扩大捐纳之制,使其彻底制度化、常态化。
自七品知县到四品道台,无论实权缺份还是荣身虚衔,皆可明码标价,论价授受。
据折中所陈,早在贤丰二年,捐纳收入已占户部岁入的37%,彼时尚限定名额,有所收敛。
若将此门彻底敞开,便能急速吸纳天下士绅豪族的财富。
其四,预征粮赋,权济急需。
援引旧日川省预征先例,于朝廷尚能掌控之各省州县,施行预征未来十至二十年粮赋之策。
此乃财源近乎枯竭之际,最快获取现银之方。
其五,征用寺产,暂纾军困。
贤丰三年,朝廷财政极度困窘时,曾熔毁内廷金钟、铜器以铸钱,甚至强行征用了如雍和宫等皇家寺庙的金铜法器,充作军资。
此奏折旧事重提,并建议全面推开至天下所有寺庙道观。
凡金铜佛像、法器、田产积蓄,均可借“国难”之名,尽数抄没入库。
此举虽于情理不合,更恐引方外非议。
然折中直言,短期内必能获得一笔巨额横财,以应军需。
其六,药材官营,另辟税源。
奏请将Yp贸易全面合法化,并由官府专营专卖,形成垄断。
不仅鼓励民间广泛种植Yp,更可设立官营烟馆,并对所有Yp交易,课以高达300%以上的“剿贼特税”。
折中估算,此举每年可望增加百万岁入。
其七,暂押关税矿产,急购洋械。
奏请以海关未来百年关税收入,及朝廷控制区内的矿山开采权为抵押,向泰西诸国借款。
用以购买其精良的洋枪洋炮,甚至直接雇佣泰西现役兵勇,行“联夷剿贼”之事。
然而,奏折的第八条,笔锋陡然一转,离开了令人窒息的敛财议题,直指关外危局。
直接提出打破祖制,移民实边。
奏折言道,当此存亡之秋,须有壮士断腕之勇气,彻底废除施行了数百年的“柳条边”封禁之策。
应将如今散居于南方闽、浙、苏等省,尚在朝廷掌控中的瞒城内的八旗人丁,尽数北调,迁回关外故地。
将东北那片广袤而肥沃的土地,重新分配予这些北归的旗人。
再招募中原、华北、西北因战乱、饥荒等,而颠沛流离的汉人流民,前往关外垦殖耕种,由旗人管理。
折中剖析利害,直言不讳:
当下南国诸省的旗人,孤悬于汉地民众的汪洋大海之中,形同将芝麻粒撒入大海,其势微茫。
一旦遭遇神国或是西王府的兵锋,结局无非两种:
不是被神国清除殆尽,便是被西王府打散安置,最终消融于无形。
其最初“监控绿营、镇压汉民”的设立初衷,在如今大势下,已荡然无存。
这些宝贵的人丁,非但不能为朝廷效力,反而在南方被无谓地消耗。
甚至可能因西王府的安置政策,转而成为其顺民,为其输粮纳赋。
此消彼长,尤为可惜。
奏折最后恳切陈情:
与其坐视此等不利局面蔓延,不若主动收缩,集中力量。
将散布南方各地的旗人收拢起来,充实关外根本之地。
此举一则,可节省朝廷每年拨付给旗人的巨额钱粮;
二则能聚拢人口,巩固龙兴之地;
三则可借汉民耕垦之力,开发关外,增加赋税;
四则能安置中原流民,消弭腹地动荡隐患;
五则,拥有了充足人口,方能真正构筑防线,抵御罗刹国,在黑龙江外的步步蚕食。
折中总结,此策“实为一举多得之国策”。
只要真能全部落实,旧朝即便关内之地尽失,也未尝不能依靠关外,再度复起。
贤丰皇帝读罢,默然无语。
他目光渐趋粘滞,思绪昏沉。
那一条条陈言,似乎在脑海中,汇成了无形的潮水,漫过殿宇中的阴影,要将他溺毙在这龙椅之上。
他闭上眼,一股深切的无力感,攫住了心神。
登基数年,无一日安宁,他早已不是深宫稚子,又何尝不知前面七条所谓的“救时良方”,条条都堪称虎狼之药。
若真按方服用,短期内或可充盈库府,暂解燃眉。
但其后果,他仅凭想象便能预见:
本已凋敝的民生,必将百业萧条;
从农夫、商贾到士人、僧道,必然怨声载道,沸反盈天。
本就岌岌可危的统治,恐将更加分崩离析。
更何况,那最后一条,竟要动摇“柳条边”这一施行了二百年的祖制!
这牵扯到龙兴之地的根本,绝非他这般生性优柔之主,所敢于轻易决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