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寒远瞳孔猛地一缩:“你这话什么意思?”
夏温娄淡淡吐出三个字:“报恩寺。”
陈寒远颓然的坐回椅子里:“你们什么时候找到的?”
“萧世子把你安置在此处的当日便找到了。一共两个孩子。”
陈寒远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灰败下去,他双手覆面,眼泪从指缝中渗出。
“陈大人,世间不止有科举一条路可走,这条路有多难走,你我都清楚。只要人活着,即便入了死胡同,也有机会绕出来。”
陈寒远深吸一口气,双手颤抖着从脸上挪开,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琴弦:“你说的对,于陈家而言,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待情绪缓和些,陈寒远问:“我那两个儿子既然已在你们手中,为何你上次不用他们来威胁我。”
夏温娄轻笑:“许是我涉世未深,有些事实在做不出。”
陈寒远的眼神逐渐柔和:“若是早些认识你便好了。”
“早些时候,我还在安县过得水深火热呢。小命都差点儿保不住。”
陈寒远不禁感叹:“人生际遇,果真难以预料。”
又问:“如果你没遇到林太傅和苏山长,你打算怎么办?”
夏温娄不假思索道:“我的目标是科举入仕,会朝着这个方向走。先自己学,待年龄大些,去外地找书院,总有夏松和赵瑞的手伸不到的地方。无非是多走些弯路。”
陈寒远似有所悟:“清楚自己要去的地方才不会走错路。”
看陈寒远情绪已稳定,夏温娄切入正题:“把您摘出去,需要有个大人物挡在前面。”
这话的言外之意很明显,被抓的怀王是现成的大人物。
陈寒远没兜圈子,直截了当道:“想找怀王的罪证需要找一个人。”
“前任户部尚书姚坤?”
陈寒远点头:“不错。怀王与他勾结多年,我接手时,姚坤已存下两百多万两银子。藏银的地方便在胡公公的后花园,也是姚坤从前住的宅子。”
夏温娄道:“这个我知道。这些银子已经入了陛下的私库。”
陈寒远的震惊之色溢于言表:“你怎么找到的?迟殇呢?他怎么样了?”
夏温娄耐心的一一回答:“我坐在你平日里坐的亭子中,那里看胡公公的后花园一清二楚,不合常理。迟殇应该是那个武功挺好的园户吧,他还活着,在萧世子那儿。”
陈寒远十分不解:“既然你已经找到银子,为何还来与我做交易。这功劳足以让你在陛下心中有一席之地。何必冒险动那些豺狼虎豹?”
夏温娄淡淡一笑:“我不是说了吗,这个朝堂不是我想看到的。”
眼前的人如此年轻,未及弱冠,陈寒远从他眼中只看到平和,不见一丝张扬和戾气。也许大周的未来真的能因这个年轻人而改变。
陈寒远感到自己的心仿佛又活过来了,像当年那个铁血知府一样。一瞬间,他突然想全心全力帮这个年轻人试一试他要走的路。
“陛下把那笔银子入私库,朝中不会反对吗?”
“他们又不知道,能反对什么。”
陈寒远感觉自己坐了一段时间牢,已经跟不上节奏了。
“你难道没有带兵去查抄银子吗?迟殇武功高强,你一人怎能绕过他?”
夏温娄理所当然道:“我是打不过他,陛下派来保护我的人能打过他啊!”
好一会儿,陈寒远才由衷感叹:“陛下对夏修撰当真是看中。”
“我给他办事,他护我周全,这不是应该的吗?”
陈寒远:怎么就应该了?这年轻人的想法好生与众不同。
夏温娄拿来纸笔,将狼毫蘸墨后递给陈寒远:“名单。”
陈寒远“刷刷刷”写下几个人的名字,并叮嘱:“先拿姚坤,他知道的最多。我手中有一份自己推算姚坤在任时的原账目,在兴隆当铺,当票在迟殇那儿。”
又取过另一张纸,简单写了封信,一并交给夏温娄:“迟殇是个忠心的,你若不嫌弃,可将这封信交与他,他自会追随你。”
夏温娄微微颔首,双手接过,折好装入怀中。走到门口,想到什么,转身道:“等怀王的事尘埃落定,我会向陛下求情,让你和家人见一面。”
陈寒远微微颔首:“多谢。”
抓人的事由萧卓珩去办,夏温娄带着迟殇去兴隆当铺取回账册,这家当铺并不是陈寒远常去的那家,难怪沈宗查不到丁点儿线索。
他拿来与孔家记录的账册作比对,不得不说陈寒远是个人才,虽然有出入,但大体的数据偏差不算大。
真是可惜,好好一个官就这么被糟蹋了。朝中从来不缺清官,也不缺有能力的官,但缺有能力又清廉的官。曾经的陈寒远便是这个稀有物种。
萧卓珩那边的进展并不顺利。不知是何处走漏了风声,还没等他赶到,姚坤便已留下悔过书自缢身亡,生前将所有账册付之一炬。
他将罪责揽在自己一人身上,姚家满门被抄家下狱。
姚坤本人曾以“廉洁”形象着称,而姚家祠堂挖出的一摞摞田契,经核实,田产竟然高达十万余亩。
夏温娄听说时,只觉讽刺。究竟是姚坤用贪腐的笔尖给‘廉洁’二字泼了墨,还是这世道让‘廉洁’成了贴在贪官脸上的镀金牌坊?
十万亩田产有些是侵占民田得来的,还有一些是他们诓骗百姓可帮他们逃避赋税和徭役,百姓自愿投献,直到投献后沦为佃户才知上了大当。
大周的田赋并不高,普通农户只有5%——10%的赋税。
如果被侵占田产的自耕农户沦为佃户,则需要缴纳50%——70%的地租,有些甚至会被转嫁赋税,顶不住压力的或逃入深山,或成为流民。
流民积少成多能干什么,不是偷鸡摸狗、打家劫舍,就是造反。
百姓的容忍度其实很高,只要让他们有口饭吃,有活下去的希望,即便承受诸多不公和压迫,他们也会咬咬牙吞进肚子里。
见好就收者少,得寸进尺才是常态。官逼民反时,焦头烂额、恐惧害怕的只有帝王,而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忠君爱国的士绅和地方豪强们,在大厦将倾之际,怕早已给自己找好了新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