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
清晨还浸在浓墨般的夜色里。
寒星稀疏地挂在天际,料峭的北风卷着雪沫子,刮在人脸上生疼。
城西的“丰谷粮铺”外,却早已聚起了黑压压的人群,比天色先苏醒的,是百姓们囤积粮食的焦灼。
粮铺的朱漆门板紧闭着。
门楣上“丰谷”二字在微弱的晨光中隐约可见。
门前的青石板路被踩得咯吱作响,混着人们呵出的白气,氤氲出一片灰蒙蒙的雾霭。
每个人手里都攥着沉甸甸的口袋,有的是粗布缝的钱袋,鼓鼓囊囊地拎在手里,硌得指节发红。
有的干脆将铜钱用麻袋装好,沉甸甸地扛在肩上,压得肩头微微佝偻,却没人敢放下。
谁都怕稍一松手,待会儿就抢不到粮食了。
人群里渐渐起了骚动,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搓着冻得通红的手,脸上满是不耐。
其中一个络腮胡汉子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粗声骂道:“娘的!这粮铺怎的还不开肆?”
“老子天不亮就从城郊跑过来,冻得跟孙子似的,再等下去,人都要僵了!”
他身边一个脸上带疤的壮汉闻言,瞥了眼身后不断涌来的人影,眉头拧得更紧,附和道:“他姥姥的!粮铺没开肆,这外边的人倒是越来越多了!”
这话一出,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抱怨声。
有人紧了紧手里的钱袋,满脸愁容。
有人踮着脚往粮铺里张望,眼神里满是急切。
还有妇人抱着怀里的孩子,小声哄着,声音里却藏不住焦虑。
北风越刮越烈,卷着人们的叹息声,在空旷的街巷里回荡。
就在众人焦躁难耐,几乎要冲到门前拍门时,前边忽然有个年轻后生眼睛一亮,指着粮铺的方向高声呼道:“快快快!粮铺开门了!你们看,门板动了!”
众人闻言,齐刷刷地往前望去。
果然见那紧闭的朱漆门板,被缓缓拉开一条缝,随即越开越大,露出铺内昏黄的灯光。
一瞬间,所有百姓的脸上都燃起了希冀,先前的抱怨与不耐尽数被急切取代。
“快挤进去!多买些!”有人高声喊着,率先往前冲去,“以免到下午价钱又翻倍了.....”
毕竟,由于物价飞涨,市面上出现了太多的常平钱,这种事在最近的晋阳,已是见怪不怪了。
人们纷纷拎起钱袋、扛起麻袋,不顾一切地往前挤。
最前边一个身着短褐、脸上带着风霜的中年汉子,凭着一股蛮劲率先挤到柜台前,手里的钱袋被攥得死死的,喘着粗气,对着铺内忙碌的伙计高声问道:“伙计!今日一斗麦多少钱?”
“快给个准数,我多买几斗!”
那伙计约莫二十出头,穿着粮铺统一的青布短衫,袖口挽着,脸上没半点多余的表情,仿佛见惯了这般争抢的场面。
他瞥了中年汉子一眼,语气平淡无波地回了三个字:“八百钱。”
“多少?!”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得中年汉子瞬间愣住。
紧接着,他身后挤上来的百姓们也炸开了锅,满是诧异与不敢置信。
“昨日还六百钱一斗麦,怎的今日直接涨到八百钱了?!”一个白发老者扶着身边的竹筐,声音都在发颤,“这才一夜功夫,就涨了两百钱,也太贵了吧?”
“这是要把咱们逼死啊!”
“可不是嘛!”旁边一个妇人急得眼圈发红,怀里的孩子被人群挤得直哭,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对着伙计高声抱怨,“照这个涨法,再过几日,咱们手里的铜钱怕是连半斗麦都买不起了!”
人群里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满是焦灼与愤懑,可那伙计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只是撇了撇嘴,脸上露出几分嫌恶的神色,语气带着几分不耐:“八百钱一斗还嫌贵?”
“你们也不看看现在的行情!”
他抬手往门外指了指,声音拔高了几分,让所有人都能听清:“如今晋阳城里粮食紧缺,多少人拿着钱都买不到粮!”
“这麦价能稳住八百钱,已是咱们掌柜的仁慈了!”
“等到了下午,说不定就得涨到九百钱去了,到时候你们想买都未必有货!”
这话让人群的骚动稍稍平复了些,不少人脸上露出犹豫之色。
因为虽然难听,但却是实话.....
这便是晋阳如今的民生。
先前那中年汉子咬了咬牙,又继续问道:“那.....那粟米呢?粟米多少钱一斗?”
“麦价涨得太狠,我买些粟米也行!”
伙计低头拨弄了一下柜台上的算盘,依旧是那副冷淡模样,头也不抬地回:“五百钱。”
“这.....”
周围的百姓再次傻眼,脸上的诧异更甚,紧接着便是一片惊呼。
“分明昨日还三百五十钱一斗粟米啊!”一个穿粗布长衫的读书人模样的人急声道,“一夜之间涨了一百五十钱,这涨得也太离谱了!”
“就是啊!”
“哪有这么涨价的?”
“这是不让咱们老百姓活了!”
有人跟着附和,语气里满是愤怒。
可那伙计闻言,非但没有丝毫愧疚,反而挺直了腰板,神色愈发倨傲,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现在就这个价,爱买不买!”
他伸手指了指身后排着长队的人群,语气带着明显的驱赶意味:“不买就赶紧退一边去,别耽误后面的人买粮!”
“有的是人愿意花这个钱,你们不买,有的是人抢着要!”
说完,不再理会面前这些人悲愤的神色,转头对着身后喊道:“下一个!要买就赶紧掏钱,不买别挡道!”
粮铺内的空气愈发凝滞,中年汉子攥着钱袋的手微微发颤,脸上满是挣扎。
“买吧,老哥,别犹豫了!”旁边一个穿补丁短褐的百姓凑过来,声音里满是苦涩的劝诫,“如今这行情,一日一个价,说不定再过几日,咱们手里的铜钱,能买到的粮食更少了!”
这话戳中了所有人的心事,人群里响起一片低低的附和。
“是啊,能买多少是多少,总比日后有钱无粮强!”
“家里的娃都快饿哭了,再贵也得买啊!”
中年汉子听着这些话,胸口像是被巨石压着,喘不过气来。
他抬头望了望伙计倨傲的神色,又低头看了看手里沉甸甸却攥得发热的钱袋,最终长叹一声,满是无奈地妥协:“唉,罢了罢了,那给我来一斗粟米吧.....”
“麦价实在太高,吃不起了。”
“早这样不就完了!”伙计不耐烦地应着,麻利地用木斗量了粟米,倒进中年汉子递来的布袋里。
有了第一个人妥协,后面的百姓也没了犹豫的余地,纷纷涌上前争相喊道:
“我也来三斗粟米!”
“给我装两斗麦,再添一斗粟!”
“伙计,多给我来点,家里人多,实在耗不起!”
.......
一时间,粮铺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喊声、铜钱碰撞的叮当声,还有伙计称粮、装袋的窸窣声。
每个人都满脸愁苦,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掏钱。
生怕慢一步粮食就被抢空,或是价钱又往上蹿了一截。
中年汉子拎着装着粟米的布袋,沉甸甸的分量压得手臂发酸,心里却比这布袋更沉。
他挤出拥挤的人群,走出丰谷粮铺。
迎面而来的北风卷着雪沫子,刮得脸颊生疼,却远不及心口的寒凉。
中年男子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布袋里的粟米,忍不住喃喃感叹:“现在这粟麦怎的如此之贵!”
“再这么涨下去,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哪儿还吃得起啊!”
话音刚落,旁边一个同样拎着粮袋的百姓走了过来,脸上满是化不开的苦涩,拍了拍中年汉子的肩膀,声音低沉而无力:“老哥,别说了,说多了都是泪。”
他抬头望了望晋阳灰蒙蒙的天,眼底满是麻木与无奈:“咱们这些贱民,命如草芥,在这乱世里,能多活一日就多活一日吧。”
“谁还敢指望粮食降价?”
“只求老天爷开眼,别再涨价,别让咱们一家老小饿死街头,就谢天谢地了。”
中年汉子正对着粮袋发愁,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街角方向黑压压一片,比丰谷粮铺外的人还多了数倍,人群攒动间,隐约有呼喊声顺着风飘过来。
他愣了愣,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百姓,满脸疑惑地指向那边:“诶,你看!那边怎的围了这么多的人?他们在干什么?”
旁边的百姓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也是一脸茫然:“是啊,这么些人聚在那儿,莫不是又有什么变故?”
两人心里揣着疑团,拎着粮袋,顺着人流往那边走去。
越往前走,呼喊声越清晰,人群也越拥挤,推搡间,不少人的粮袋都被挤得晃了晃,却没人顾得上心疼。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前方那座临时搭起的高台吸了过去。
高台不过三尺来高,用木板和木桩草草搭建。
上面站着一个身着粗布短褐的男子,正是乔装打扮后的沈均立。
他手里攥着一个木制简易扩音器,那是用掏空的竹筒打磨而成,此刻正贴在唇边,声情并茂地喊着,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却带着极强的穿透力,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乡亲们!你们知道如今一斗粟,在粮铺里卖多少钱吗?”沈均立的声音歇斯底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懑,“五百钱!整整五百钱啊!这些钱,用麻袋都快装不下了,却只能换一斗粟米!”
——
pS:今天一章四千,一章三千,合起来又是七千,晚风说补就会补的,真没有找各种理由拖更!?(ゝ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