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
夜色裹着料峭寒意,沉沉压在侯府的飞檐翘角上。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得四壁书架上的经卷投下参差暗影。
空气中浮着淡淡的松烟墨香,却压不住主位上那人眉宇间的焦灼。
娄渟端坐于酸枝木太师椅上,四十余岁的年纪,鬓角已染霜华,往日里的沉稳气度,此刻被满心烦躁冲得烟消云散。
手指摩挲着椅扶手上的饕餮纹,目光扫过案上堆积的公文。
最终落在对面站着的两人身上,喉间一声重重的长叹,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陛下一道旨意,竟要本侯将如今市井的物价,硬生生变回从前那般!”娄渟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焦躁,尾音微微发颤,“本侯哪有这般翻云覆雨的本事啊!”
他的目光先落在身侧的世子娄瑞身上。
娄瑞年方弱冠,面容俊朗,闻言只是摊了摊手,脸上满是无奈:“爹,您别看孩儿呀!”
“这朝堂之事、市井物价,您运筹帷幄这么多年都觉得棘手,孩儿更是毫无头绪,实在想不出半分法子。”
其实归根结底,如今物价飞涨,也有他娄瑞与娄氏一族的“功劳”。
毕竟,他们在其中,一手从钱庄假贷,另一手大肆收购田亩粮食,赚了个盆满钵满.....
但自己只会捞钱,哪儿有什么救市的办法?
娄渟眉头皱得更紧,转头看向另一侧的幕僚王裕丰。
王裕丰年过三十,身着青色儒衫,面容清瘦,素来以智谋着称,是娄渟最为倚重的臂膀。
“王先生,你足智多谋,可有应对之策?”娄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的期盼,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王裕丰闻言,脸上露出明显的纠结之色,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沉吟半晌才沉声开口:“侯爷,属下倒是琢磨出一套方略,能试着平抑物价,只是.....”
言及于此,话音戛然而止。
眼神闪烁,似有难言之隐。
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往下说,神色愈发为难。
“但什么但?”
娄渟顿时急了,猛地从椅上站起身,踱了两步,袍角扫过地面发出轻响,“如今已是火烧眉毛的关头!”
“陛下催得紧,若不能尽快有个章程,本侯怕是要落个办事不力的罪名!”
“就别但是了!”
说着,猛地抬手一挥,语气急切而坚定:“这里又没有外人,有话你尽管直说无妨!”
王裕丰眉头蹙得更紧,额角青筋微微凸起,显然在做最后的斟酌。
他垂眸沉默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青色的衣料被捏出几道褶皱,方才抬眼看向娄渟,声音低沉而凝重:“侯爷,现下局势危急,寻常法子已然无用。”
“第一要务,便是即刻开仓放粮!”
顿了顿,语速放缓,字字清晰:“晋阳周边官仓尚有存粮,尽数放出,由官府统一核定粮价,尽可能压至此前水平,先解百姓燃眉之急,稳住民生根基。”
“民心得稳,物价便有了平抑的底气。”
“再者,”王裕丰喉结滚动了一下,继续说道,“如今市井假常平钱泛滥,真常平钱被逐,物价才愈发混乱。”
“需请朝廷颁下法令,以官铸真常平钱为基准,按合理比率回收市面上的假币,尽数熔毁,断绝投机者的门路,如此才能将市场秩序稳住。”
说到此处,他再次停住,眼神闪烁,方才的笃定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犹豫。
烛火映在其清瘦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原本就纠结的神色更添几分难色。
“最后......”王裕丰的声音弱了下去,拖得长长的,带着明显的迟疑。
其实,这两个策略皆是治标不治本的,只能解燃眉之急,管一时之效.....
毕竟,假常平钱只是物价飞涨的引子,却并非是根本原因!
“最后什么?”娄渟早已按捺不住,往前探了探身,急切地追问,“都到这时候了,还吞吞吐吐做什么!有话直说!”
王裕丰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莫大的决心,抬眼迎上娄渟的目光,声音却愈发低微,甚至带上了几分心虚:“最后....还需让那些借着假钱泛滥,兼并了大片良田的勋贵豪族......”
“将多余的土地退还给流离失所的百姓,让他们得以耕种,恢复生产.....”
这话越往后说,声音越轻。
到最后几乎细若蚊蚋。
头也不自觉地低了下去,不敢再看娄渟的脸色。
娄渟先是一怔,随即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干笑。
紧接着便是一声重重的长叹,满是无奈与苦涩。
“让他们吐出来?”他重复着这句话,语气里充满了不可置信,随即摇了摇头,眼神黯淡下来,“参与其中的勋贵豪族,哪个不是根基深厚,盘根错节?”
“手中的田地,皆是用了无数手段才得来的,如今要白白退还,那怕是比登天还难!”
要知道他们娄氏,也是这一次的受益者.....
要求人家吃进去了再吐出来,怎么可能?
谁会愿意?
他站起身,在书房内踱了几步,转头看向王裕丰,脸上露出一抹惨然的苦笑,眼神里满是自嘲与决绝:“真要是这么做了,本侯十之八九,就会第一个被砍成肉泥!”
肉泥?
甚至,大概还没那么大块.....
那可是与整个晋阳勋贵为敌啊!
书房内的空气凝滞如铁,王裕丰的方略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
激起的不是希望,反是满室的沉郁。
娄瑞站在一旁,垂眸沉默,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腰间的玉佩,眉头拧成了疙瘩。
良久,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抬起头,眼神亮了亮,看向娄渟,声音带着一丝试探与恳切:“爹,实在不行的话.....”
“咱们将府里新得到的那片田亩,拿出来分给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吧!”
这话一出,书房内短暂一静。
王裕丰抬眼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化为沉沉的无奈。
娄渟闻言,先是怔怔地看了儿子片刻,随即重重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疲惫与无奈:“瑞儿,你有这份心是好的,但此举根本无济于事啊!”
说罢,摇了摇头,指尖敲了敲案几,声音低沉:“单靠咱们一家退还,不过是杯水车薪,既稳不住物价,也解不了根本困境.....”
“甚至,反而会让咱们成为众矢之的,平白惹祸上身。”
退,得罪勋贵集团。
不退,稳不住民生。
娄渟只觉此时此刻,一根筋两头堵.....
娄瑞脸上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挠了挠头,语气里满是焦灼与无措:“那该如何是好呀?”
娄渟疲惫地摆了摆手,转身坐回原位的酸枝木太师椅上,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头疼欲裂,满心的烦躁像是野草般疯长。
他闭了闭眼,揉了揉眉心,声音沙哑地说:“为父也想知晓啊!”
一句话,道尽了所有的力不从心。
眼下前有陛下催逼,后有勋贵掣肘。
王裕丰的方略虽切中要害,却根本行不通,而除此之外,再无半分头绪。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衬得愈发死气沉沉,三人皆是愁眉不展,一筹莫展。
就在这凝滞的气氛,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身着灰布仆役服的下人躬身走了进来,脚步放得极轻。
他走到屋子中央,对着娄渟恭敬地深深行了一礼,垂首说道:“侯爷。”
娄渟正心烦意乱,闻言只是斜了他一眼,语气不耐:“什么事?”
那仆人不敢抬头:“库狄淦大人来访!”
“他怎的这个时候前来了?”娄渟喃喃自语,眉峰间仍凝着一丝不解。
回过神后,扬声吩咐:“将人请过来!”
“是,侯爷。”仆人恭敬应答,随即躬身行礼离去。
娄渟转过身,目光落在仍立在原地的娄瑞与王裕丰身上,摆了摆手:“你们俩先去歇息吧!”
娄瑞与王裕丰对视一眼,齐齐躬身行礼,齐声应道:“孩儿(属下)告退!”
话音落,便轻手轻脚地退出了书房。
不过片刻,门外便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伴随着仆人的通传:“侯爷,库狄大人到。”
书房门被推开,一道身着紫袍的身影走了进来。
库狄淦年近五十,身形魁梧,面容刚毅,颌下留着一部短须,眼神深邃如潭。
刚一进门,便免去了客套的寒暄,直入主题,声音洪亮而沉稳:“娄兄,听闻陛下今日急着召见了你?”
娄渟侧身相引,示意其落座,自己则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闻言点了点头,脸上满是苦涩:“对啊,陛下命本侯尽快将市井物价控制住,还要使其回归到合理程度。”
说着,重重叹了口气,摊了摊手,“本侯正为此事苦恼不已,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
库狄淦端坐在椅上,并未立刻接话,只是目光愈发深邃,沉默片刻后,才缓缓开口:“娄兄,不瞒你说,就在半个时辰前,陛下也给本公下了一道密旨!”
“什么密旨?”娄渟猛地前倾身体,眼中闪过一丝急切的光芒,连忙追问。
库狄淦抬眼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顿:“陛下命本公,彻查此次物价暴涨背后的所有推手,无论是囤积居奇的商贾,还是暗中操纵的势力,但凡牵涉其中者,一律揪出!”
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陛下还特意交代,此事无论涉及到谁,哪怕是皇亲国戚、勋贵重臣,也一律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娄渟脸上的希冀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迟疑与为难,眉头拧成了死结,嘴唇嗫嚅着,半晌才吐出一个字:“这.....”
随即,重重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与苦涩:“咱们可都有参与其中啊!”
又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语气愈发沉重:“咱们晋阳这些人,基本上都从中捞了不少.....”
谁知库狄淦闻言,不仅没有半分愁色,反而眉头一挑,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带着几分玩味:“所以,现在的关键是,谁来担这个责?”
娄渟先是一怔,随即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带着几分自嘲打趣道:“这总不能拿咱们自己开刀吧?”
说着,忽然察觉到不对劲。
库狄淦自始至终都没有露出半分头疼之色,反而眼底藏着几分神采奕奕,那模样分明是胸有成竹。
娄渟心中的疑惑愈发浓烈,忍不住探身问道:“嗯?库狄兄,你为何看起来一点都不头疼?”
库狄淦闻言,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反问一句,语气轻松:“为什么要头疼呢?”
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变得锐利而深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意味深长地说道:“我的娄兄啊,你仔细想想,如今这局面,岂不是多好的党同伐异机会!”
娄渟闻言先是一怔,眉峰微挑,“嗯?”一声带着几分茫然,似是还未完全跟上库狄淦的思路。
但不过瞬息,眼中的迟疑与权衡,便如退潮般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豁然开朗的清明,眼底猛地亮起一簇光,仿佛拨云见日。
“妙计啊!真是妙计!”他一拍大腿,声音里满是抑制不住的赞叹,先前的愁云一扫而空,“将所有罪责,都扣在那些非我族类的家伙头上!”
娄渟越说越兴奋,起身在书房内踱了两步,烛火映得脸上红光满面:“再把那些世家大族,攫取的粮食与土地尽数收缴,拿去赈抚那些激增的流民!”
“如此一来,既平息了民怨,又满足了陛下平抑物价的要求.....”
“两难自解!”
这才是他娘的妙计啊!
有人背锅,顺带解决民生问题的同时,还能解决政敌....
可谓是完美的一箭三雕!
库狄淦缓缓颔首:“然也!”
随即,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语气里满是不屑与狠厉:“什么他娘的五姓七望,还妄想跟咱们斗?”
天赐良机,玩不死他们?
娄渟被这话引得心神激荡,先前的焦灼烦躁早已烟消云散,只余下满心的畅快与振奋,仰头发出一阵开怀大笑:“哈哈哈哈!”
他快步走到库狄淦面前,一把抓住对方的手,力道十足:“库狄兄,咱们今夜当好好浮一大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