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心堂内,暖阳透过细密的窗纱,在光洁的金砖地上铺开一片柔和的光斑。
熏炉里逸出淡淡的沉水香,氤氲着宁静安详的气息。
甄沐瑶与姐姐甄沐澜对坐在临窗的暖炕上。
沐澜的气色已好了许多,但眉宇间仍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担忧。
前些日子她去了趟金陵,如今回来正执着沐瑶的手,絮絮低语着金陵旧宅的近况和甄家旁支的琐事。
沐瑶安静地听着,偶尔温言开解几句,眼神沉静如水。
“……家里那些田庄铺子,如今也只剩几个老成的人在勉力支撑,终究是元气大伤。”
沐澜轻叹一声,端起手边的温润青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
“好在有太上皇的恩典,老宅得以保全,族中子弟读书进学也有了依托。只是苦了你,妹妹,要在这深宫……”
她的话未说完,便被堂外一阵由远及近、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打断。
紧接着,是锦书的禀报声:
“启禀姑娘,宫中有旨意到!宣旨中使已至院外!”
澄心堂内的空气瞬间凝滞了一瞬。
甄沐澜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紧,眼中掠过一丝紧张,下意识地看向妹妹。
然而甄沐瑶脸上却未见半分惊惶或意外,甚至连一丝涟漪也无。
她只是从容地放下手中把玩的一枚羊脂玉连环,姿态优雅地站起身,对姐姐露出一个安抚的浅笑。
“姐姐不必忧心,是好事。”
她的声音平和笃定,仿佛早已预料。
说话间,一位身着五品内侍服色、面容肃穆的中年太监已在数名小太监的簇拥下步入澄心堂正厅。
他手中高捧着一卷明黄云锦覆盖的圣旨,目光扫过堂中,落在甄沐瑶身上,带着宫中特有的审视与恭敬。
“圣旨到——!甄氏沐瑶接旨——!”
甄沐瑶神色端凝,步履沉稳地走到堂中,对着圣旨的方向,盈盈拜倒。
甄沐澜也连忙在她身后跪下,心口微微起伏。
内侍展开圣旨,清亮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内回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甄氏沐瑶,乃故金陵体仁院总裁甄公之女,名门毓秀,淑质贞静。秉性柔嘉,持躬端谨;承训名门,夙娴内则。”
“太上皇慈谕,特赐婚于睿亲王。入府以来,安分守己,克娴妇道,温良恭俭,仪范足式。兹皇后懿旨,以金册金宝,册封尔为淑妃。赐居承乾宫东配殿。尔其祗勤夙夜,和睦宫闱,上敬中宫,下抚众庶,用副恩宠。钦此——!”
“淑妃”!
这个封号如同温润的暖玉,轻轻落在沐澜心头,带着一份意料之中的稳妥与太上皇当初指婚时隐含的期许。
“淑”者,善也,温和良善,正是对沐瑶性情最贴切的形容。
“臣妾甄沐瑶,叩谢陛下、皇后娘娘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甄沐瑶的声音清泠而平稳,带着由衷的感激,双手高举,恭敬地接过了那沉甸甸的圣旨和盛放金册金宝的锦盒。
阳光落在她沉静的眉眼上,那份从容与端方,仿佛与生俱来,此刻更显光辉。
宣旨太监脸上堆起恭敬的笑意,带着随从躬身道贺。
“恭喜淑妃娘娘!贺喜淑妃娘娘!娘娘福泽深厚,前程无量!”
甄沐瑶微微颔首,示意掌事宫女打赏。
待太监们谢恩退下后,她才转身,亲手将仍跪着的姐姐甄沐澜扶起。
“姐姐,快起来。”
她握着沐澜微凉的手,语气温和。
甄沐澜看着妹妹手中那象征着尊贵身份的圣旨金册,眼中是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感慨,也有更深的不舍。
她反握住沐瑶的手,声音微哽。
“‘淑妃’……好,这个封号好!正配得上我的妹妹。只是……这深宫……”
“姐姐放心,”
甄沐瑶打断了姐姐的忧虑,眼神清澈而坚定,
“陛下仁厚,皇后娘娘贤德,宫中自有规矩方圆。妹妹会谨守本分,安身立命。”
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况且,妹妹入宫,并非只为求得一方安稳天地。”
她松开姐姐的手,转身走向暖炕旁一个放置多宝格的小案几。
那上面,除了一些书籍和雅致的摆件,还放着一个看似普通、却以暗金线绣着缠枝莲纹的深蓝色锦匣。
甄沐瑶小心翼翼地捧起锦匣,走到姐姐面前,轻轻打开。
里面并非珠翠珍宝,而是一叠装订整齐、字迹娟秀工整的素色笺纸。
最上面一页,赫然写着几个清秀有力的楷书。
《商税厘革条陈》。
“这是……?”甄沐澜疑惑地看着妹妹。
“这是妹妹这些时日,结合甄家旧日经营之得失,以及遍览户部近年税赋卷宗、地方呈报后,所思所虑,草拟的一份关于商税改革的条陈。”
甄沐瑶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陛下登基,百废待兴,开源节流、充盈国库乃当务之急。而商税一项,名目繁多,征缴混乱,偷漏隐匿者众,实为一大弊政,亦是国家财源之巨大隐漏。”
甄沐瑶纤细的手指抚过那叠厚厚的文稿,眼神专注而明亮,仿佛回到了昔日执掌甄家庞大商业脉络时的精明干练。
她没有展开细述条陈的具体内容。
那些化繁为简的税目、统一的税率、印花税票的推行、稽查司的设立以及商誉评级制度,在她心中早已推演了无数遍。
这并非需要向姐姐解释的琐事,而是她准备呈给贾琮的谏言。
“此策若能得陛下采纳,或可稍解国库之困,亦能使商贾有章可循,吏治稍得清明。”
她的声音沉静而充满力量,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妹妹不愿只做这深宫中一个安享富贵的‘淑妃’。太上皇保全甄家,陛下予我名分,皆是恩典。但妹妹更想以自己的能力,为陛下分忧,为这新朝略尽绵薄之力。这份商税条陈,便是妹妹入宫的‘心意’,也是妹妹的立身之本。”
她将锦匣郑重地合上,那深蓝色的缎面在透过窗纱的暖阳下泛着内敛的光泽。
这份“心意”,承载着她对家族荣辱的体悟,对经济弊政的洞察,以及不甘于只做花瓶的决心。
甄沐澜看着妹妹眼中那份沉静却炽热的火焰,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欣慰、骄傲,还有一丝隐隐的担忧。
她深知妹妹的才华与心志,但这深宫之路,岂是仅凭才华就能顺遂无阻的?
然而,看着沐瑶此刻坚毅的神情,她知道任何劝阻都是徒劳,也是对她志向的轻慢。
“我的瑶儿……”
沐澜轻轻叹息一声,眼中含泪,却带着释然的笑意,
“你长大了,比姐姐想得更深,看得更远。甄家女儿,原就不该只困于闺阁绣楼。这份心意,这份胆识,姐姐……为你骄傲!”
她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妹妹捧着锦匣的手,
“只是,宫门深似海,万事……务必谨慎周全。姐姐只愿你平安顺遂。”
“姐姐放心,妹妹省得。”
甄沐瑶回握姐姐的手,感受到那份无条件的支持,心中暖流涌动。
随即,她话锋一转,关切地问道。
“姐姐此番回金陵,劳心劳力。如今诸事已了,姐姐接下来有何打算?是回金陵老宅,还是……”
甄沐澜闻言,脸上的忧虑和感慨瞬间被一种看透世情的豁达所取代。
她松开妹妹的手,走到窗边,望着澄心堂外庭院中几株遒劲的老树,阳光将她的身影拉得有些清瘦,却透着一种卸下重负后的轻松。
“金陵?”
她轻轻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淡然而洒脱的笑意,
“老宅有忠心耿耿的旧仆打理,族中子弟在官学也安顿妥当,太上皇的恩典庇佑着,无需我再日日挂心。那地方……承载了太多往事,繁华落尽,再回去,也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
她转过身,看向甄沐瑶,眼神清澈而平静,带着一种历尽沧桑后的通透。
“姐姐在京城西城寻了一处清静雅致的小院,两进两出,带着一个小小的花园。地方不大,但胜在闹中取静。我已经让人收拾妥当了。”
沐澜的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往后啊,我就打算在这住下了。这里离你近些,得空递个牌子进宫来看看你,说说话。闲来无事,便在院子里莳花弄草,读读书,听听曲儿,或是约上几位同样在京中静养的旧日闺友品茶论画。日子清闲自在,再不必为那些家族琐事劳神费力。”
“这……便是姐姐最想要的日子了。”
她的笑容里没有半分勉强,只有发自内心的满足与安宁。
经历了巨变,看透了人情冷暖,甄沐澜所求的,早已不是昔日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而是一方能安放疲惫心灵的宁静天地。
京城这处小院,便是她为自己选择的归宿。
甄沐瑶看着姐姐脸上那发自内心的豁达笑容,心中最后一丝牵挂也放下了。
姐姐能如此想得开,过得自在,于她而言,便是最大的安慰。
她走上前,再次握住姐姐的手,这一次,是纯粹的喜悦与安心。
“姐姐能如此想,真是太好了!那小院,定要布置得温馨舒适。改日妹妹得空,定要去姐姐的新家坐坐。”
“好,好,随时欢迎我的淑妃娘娘莅临寒舍!”
甄沐澜打趣道,眼中满是慈爱。
她拍了拍妹妹的手背,目光落在那个深蓝色的锦匣上,正色道。
“好了,姐姐这里你无需挂念。你的心意,也该送到该送的地方去了。快去吧,莫要耽搁了正事。”
甄沐瑶会意地点点头,眼神重新变得沉静而坚定。
她扬声唤道:“锦书!”
一直侍立在门边的锦书立刻应声而入,恭敬行礼。
“娘娘有何吩咐?”
甄沐瑶将手中的锦匣递给她,语气清晰而沉稳。
“随我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