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藻宫的东暖阁内,午膳的香气弥漫。
窗外是深秋难得的暖阳,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殿内温暖如春,气氛却带着新朝初立特有的、忙碌间隙的宁静温馨。
紫檀嵌螺钿的圆桌上,布着几样精致的菜肴。
清炖蟹粉狮子头、鸡髓笋、胭脂鹅脯、一道碧绿的清炒时蔬,并一盅煨得极到位的火腿鲜笋汤。
主食是碧梗米熬得稠糯的粥和几样小巧玲珑的点心。
贾琮居中而坐,已褪去了朝服,只着一身玄色暗龙纹常服,眉宇间虽仍带着处理朝政的凝思,但神情明显松弛了许多。
他左手边是皇后黛玉,身着家常的杏子红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袄,小腹处已能看出明显的弧度,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正亲手为他布了一筷子鲜嫩的鹅脯。
右手边是新晋的端妃宝钗,穿着水蓝色宫装,姿态端庄娴雅,安静地用着面前的粥,偶尔抬眼,目光沉静地关注着帝后二人。
“玉儿,你也多用些,如今是双身子,更要仔细。”
贾琮将黛玉夹来的鹅脯放入口中,转头关切地看着她,又对宝钗温言道,
“宝钗,这鸡髓笋做得不错,你也尝尝,清爽开胃。”
“谢陛下。”宝钗含笑应道,依言夹了一小块笋。
黛玉莞尔一笑:“琮哥哥放心,太医开的膳单,御膳房都仔细着呢。倒是你,早朝又议了那许久,批了半日奏章,这汤最是滋养,多用些。”
说着,亲手为他盛了一小碗火腿鲜笋汤。
贾琮接过汤碗,心中暖意融融。
登基不过数日,这万里江山的重担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唯有回到凤藻宫,见到黛玉关切的眼神,感受到这份家常的温暖,以及宝钗沉静陪伴带来的安宁,紧绷的神经才能稍稍放松。
三人正轻声细语地聊着些宫务琐事,黛玉问及宝钗永和宫安置得如何,宝钗一一答了,言谈间透着对黛玉这位皇后的敬重与感激。
暖阁内气氛和乐融融。
就在这时,暖阁门口垂着的珠帘轻轻一动,首领太监常禄的身影出现在那里。
他并未立刻进来,只是垂手肃立,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恭敬、无奈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奇异表情,目光小心地投向贾琮。
贾琮正端起汤碗,眼角余光瞥见常禄的神情,动作微微一顿。
常禄是他如今倚重的内侍总管,素来沉稳机敏,极少露出这般欲言又止的模样。
贾琮放下碗,沉声道:“常禄,何事?”
常禄连忙趋步上前,在御案前数步外跪倒,声音压得极低,却足够清晰。
“启禀陛下、皇后娘娘、端妃娘娘。京郊火器研造院那边……宣旨的刘公公回来了。”
黛玉和宝钗闻言,都停下了动作,目光转向常禄。
她们自然知道今日是册封邬思瑶为敏妃的圣旨送达工坊的日子。
“哦?”
贾琮眉梢微挑,语气听不出情绪,“敏妃……接旨了?”
他心中已预想了各种可能。
邬思瑶或许会激动、会无措、会立刻入宫谢恩,甚至可能因不喜束缚而有些抗拒,但无论如何,圣旨已下,名分已定。
常禄的头垂得更低了些,似乎在斟酌措辞,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回陛下,圣旨……敏妃娘娘已然恭谨接下,叩谢了天恩。”
贾琮点点头,这在意料之中:“嗯。她何时入宫?”
常禄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才继续道。
“启禀陛下……敏妃娘娘……她……她暂时……无法即刻入宫谢恩。”
“无法即刻入宫?”
贾琮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疑惑。黛玉和宝钗也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
这“无法”二字,用得颇为蹊跷。
“是……”
常禄硬着头皮,将刘公公回报的情形,清晰地复述了一遍。
暖阁内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贾琮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他握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仿佛没听明白常禄的话。
为了怕实验中断影响研发?推迟入宫谢恩?!
黛玉先是愕然,随即眼中迅速掠过一丝了然,紧接着是忍俊不禁的笑意。
她连忙用帕子掩了掩嘴角,但那微微弯起的眉眼和轻轻耸动的肩膀,已然暴露了她此刻的心情。
——果然是思瑶!
这行事风格,半点没变!
宝钗则微微睁大了那双沉静的眸子,饶是她素来稳重端方,此刻也难掩震惊。
她虽知邬思瑶醉心工造,不拘小节,却万万想不到。
这位新册封的敏妃娘娘,竟能在接到册封圣旨、金册金宝这等天大喜讯的时刻,以如此……硬核的理由,推迟面圣谢恩!
这简直超出了她对“妃嫔”二字的所有认知。
贾琮终于消化了常禄的话。
他没有动怒,脸上那点错愕慢慢化开,最终变成了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
——是啼笑皆非?是无可奈何?
是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似乎还掺杂着一丝……奇异的骄傲?
他缓缓放下筷子,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抬手,用力揉了揉自己发胀的眉心,仿佛要将那份巨大的无语揉散。
贾琮甚至可以想象出那个场景。
邬思瑶穿着那身沾满油污的工装,脸上蹭着黑灰,手里拿着卡尺,对着半根铁管子。
一脸严肃地跟宣旨太监据理力争,眼神里只有对那零点几毫精度的执着,全然忘了自己刚刚被册封为尊贵的皇妃!
暖阁里落针可闻,只有更漏滴答的轻响。
黛玉好不容易压下笑意,眼波流转看向贾琮,带着一丝促狭。
“琮哥哥,看来咱们这位‘敏妃’娘娘,是真正将你那个‘敏’字,刻在骨子里了。敏于器物,而……嗯,略钝于人情世故?”
宝钗也回过神来,恢复了端庄的姿态,但眼底深处仍残留着一丝新奇的笑意,轻声道。
“敏妃妹妹心系国器,废寝忘食,这份赤诚与专注,实乃罕见。陛下特旨允她专司火器,果真是知人善任。”
贾琮放下揉眉心的手,带着浓浓无奈地呼出一口气。
最终,他嘴角扯开一个无奈又带着纵容的弧度,那笑意直达眼底,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
“罢了……”
贾琮对着常禄挥了挥手,
“传朕口谕给刘全,让他……就在工坊外候着吧。告诉敏妃,朕……等着她的‘谢礼’!入宫谢恩……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帝王的威严,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还有,让随行的太医也留下。工坊嘈杂,烟火气重,仔细别让她太过劳累,伤了身体。她如今……是朕的敏妃了。”
“奴才遵旨!”
常禄如蒙大赦,连忙叩首领命,躬身迅速退了出去。
他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这位敏妃娘娘,可真真是独一份儿!
暖阁内,黛玉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
“琮哥哥,这下你可算得偿所愿了?封了个真正‘心无旁骛’的敏妃。”
她拿起公筷,又给贾琮夹了一块鹅脯,
“快吃吧,菜都要凉了。思瑶妹妹这份‘谢礼’,怕是要让你多等些时日了。”
宝钗也重新执起玉箸,唇边噙着温婉的笑意,安静地继续用膳。
只是心中对那位“敏妃”,更多了几分真实的好奇与隐隐的钦佩。
贾琮摇摇头,重新拿起筷子,夹起黛玉递来的鹅脯,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他望向窗外明媚的秋阳,眼神深邃,仿佛透过那光芒看到了工坊里专注的身影,低声自语。
“是啊……敏于器物,钝于人情。这……就是朕的敏妃,邬思瑶。”
凤藻宫的午膳,在这段令人啼笑皆非却又温情脉脉的小插曲后,继续进行着。
深宫之中,似乎也因这位特立独行的敏妃,而吹进了一丝来自工坊铁与火的、别样的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