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京郊,火器研造院。
这里没有皇宫的金碧辉煌,只有连绵的灰色厂房、高耸的烟囱、空气中弥漫的硫磺与铁锈气息,以及此起彼伏的金属敲打声。
核心区域的“机枢堂”内,更是热火朝天。
巨大的图纸悬挂在墙上,各种奇形怪状的零件散落在长桌上,几台正在调试中的新式燧发枪原型机被小心地固定在架子上。
邬思瑶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色工装,袖口高高挽起,露出两截白皙却沾着油污的小臂。
长发简单地用一根木簪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
她正俯身在一台结构复杂的镗床旁,眉头紧锁,用特制的卡尺仔细测量着一根刚刚加工出来的、闪烁着金属冷光的细长铳管。
“思瑶小姐!膛线深度还是不够均匀!第三段这里,浅了半分!”
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工匠戴着厚厚的水晶镜片,指着图纸上一个标记点喊道。
“知道了,陈伯!”
邬思瑶头也不抬,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疲惫,却异常清晰,
“调整刀头角度!再试一次!我就不信磨不出最完美的膛线!”
她直起身,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正要指挥工匠调整机器——
“圣旨到——!火器研造院督造使邬思瑶接旨——!”
一声尖锐高亢、与这工坊环境格格不入的通传声,如同惊雷般在机枢堂门口炸响!
所有工匠都愣住了,手中的活计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愕然望向门口。
只见一位身着五品内侍服色、手持明黄卷轴的宣旨太监,在数名小太监和侍卫的簇拥下,站在满是油污和金属碎屑的门口,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惊愕与强自维持的庄严。
机枢堂内的景象显然超出了这位公公的想象。
弥漫的金属粉尘、刺鼻的气味、轰鸣的机器、还有一群穿着油腻工服、满脸黑灰的“粗鄙”工匠
……这哪里是接圣旨的地方?!
邬思瑶也愣住了。
她沾满油污的手还握着卡尺,脸上也蹭着几道黑痕。圣旨?
这个时候?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上巨大的火器结构图,又看了看自己这身实在不能见人的打扮,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思瑶小姐!快!快接旨啊!”
还是那位白发老工匠陈伯反应快,连忙低声提醒,自己也赶紧拉着身边的人跪下。
呼啦啦!
机枢堂内所有工匠,无论老少,都慌忙丢下手中的工具,扑通跪倒在地,黑压压一片,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他们这辈子做梦也没想到能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见到传说中的圣旨!
邬思瑶这才回过神来。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惊诧,迅速将手中的卡尺放到一边,又用力在还算干净的工装下摆上擦了擦手。
然后快步走到堂中空地,对着宣旨太监的方向,撩起工装前襟,屈膝跪倒,姿态恭谨。
“臣女邬思瑶,恭聆圣谕!”
她的声音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在这满是金属气息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宣旨太监看着跪在满地铁屑油污中的邬思瑶,看着她那身不合礼制的工装和脸上的污痕,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但圣旨当前,他只能强自镇定,展开卷轴,用尽可能洪亮清晰的声音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邬氏思瑶,粤海镇守使邬承德之女。秉性聪慧,天赋卓绝;匠心独具,巧夺天工。潜心火器之道,矢志强兵报国。改良燧发,威力倍增;创制雷火,克敌制胜。澎湖海战,利器扬威;九边定鼎,功在社稷。其敏慧精诚,于国于民,功莫大焉!”
“兹皇后懿旨,以金册金宝,册封尔为敏妃!特旨:允其自由出入宫禁!赐居宫内‘敏苑’,专司火器研发与工坊督造之职,直属工部、兵部,享独立奏事之权!凡火器相关事宜,可直接上奏于朕,或经部议处!宫中名分、待遇、护卫,皆按妃位最高规制供给!望尔秉承‘敏’字之训,精益求精,为国铸器,再立新功!钦此——!”
“敏妃?!自由出入宫禁?!宫内赐居‘敏苑’?!专司火器?!”
圣旨的内容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在跪地的工匠们心中炸开了锅!
他们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位和他们一起在油污里打滚、在图纸前较劲、在机器旁挥汗的思瑶小姐,竟然……被封妃了?!
而且还是如此特殊的、闻所未闻的妃位?!
既能自由出入皇宫,在宫里还有专门的院子,更能继续留在这里搞她心爱的火器?!
邬思瑶自己也彻底怔住了。
敏妃……自由出入宫禁……宫内敏苑……专司火器……
这几个字如同洪钟大吕,在她脑中反复回荡。
她想过陛下和娘娘会给她一个名分,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方式!
这不仅仅是一个尊贵的身份,更是对她所热爱、所追求的事业的至高认可!
是对她邬思瑶这个人,最深刻的理解和最大限度的成全!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眼眶,鼻尖酸涩。她紧紧咬住下唇,才没让眼泪当场落下。
这不是委屈,是巨大的、几乎将她淹没的感动与释然!
“臣妾……邬思瑶……叩谢陛下、皇后娘娘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异常坚定。
她双手高举,如同接过最珍贵的瑰宝,恭敬地接过了那沉甸甸的、象征着身份的圣旨,以及盛放金册金宝的锦盒。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照射在她沾着油污却神采飞扬的脸上,照射在明黄的圣旨上,也照射在周围工匠们震惊、敬畏、继而转为无比狂喜与骄傲的脸上!
“恭喜敏妃娘娘!贺喜敏妃娘娘!”
宣旨太监和随行人员连忙躬身道贺。
“恭喜敏妃娘娘!娘娘千岁!”
机枢堂内,所有工匠如梦初醒,爆发出震耳欲聋、发自肺腑的欢呼!
他们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位“敏妃”娘娘能继续留在工坊,对他们、对火器、对大乾意味着什么!
这是他们最大的幸运!
邬思瑶站起身,捧着圣旨和金册,环视着周围一张张激动而熟悉的面孔,看着这充满硝烟与梦想的机枢堂,脸上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灿烂而自信的笑容。
宣旨太监待欢呼声稍歇,脸上堆起恭敬的笑容,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宫中特有的含蓄。
“敏妃娘娘天恩浩荡,奴婢们真是替娘娘欢喜!娘娘您看……这金册金宝已至,按宫里的规矩,您得了这天大的恩典,是否……该择个吉时,入宫向陛下和皇后娘娘叩谢天恩?”
“陛下政务繁忙,想必……也盼着能见见娘娘,亲自……嗯……承受娘娘的这份感激之情?”
话语虽委婉,但眼神里的暗示却再明显不过。
新妃册封,侍寝谢恩是常理。
邬思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耳根子“腾”地就红了。
她当然听懂了太监的弦外之音。
她下意识地紧了紧手中还沾着油污的卡尺,目光飞快地瞟向旁边的工作台。
“公公,”
邬思瑶定了定神,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陛下的恩典,娘娘的厚爱,臣妾铭感五内,片刻不敢忘怀!入宫谢恩,是臣妾的本分,更是臣妾的心愿!只是……”
她顿了顿,指向那根未完成的铳管和图纸,眼神恳切而专注。
“目前正是研发新型连珠铳的关键时期,此刻若是中断,前功尽弃不说,更会延误新铳定型!”
“陛下心系强军,若知此铳因臣妾入宫而延误,岂非辜负了陛下之厚爱?恳请公公代为回禀陛下与皇后娘娘,容臣妾在此间将此项关键突破完成,臣妾即刻沐浴更衣,入宫叩谢天恩!这新式连珠铳若能成,便是臣妾献给陛下和娘娘最好的谢礼!”
她语气坚定,理由充分,眼中闪烁着对技术难题近乎痴迷的光芒。
宣旨太监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愕。
他入宫多年,宣旨无数,见过新妃喜极而泣的,见过诚惶诚恐的,也见过迫不及待的。
却从未见过……捧着圣旨金册,指着半根铁管子,以膛线深浅不均、怕耽误试验为由,当场婉拒入宫谢恩的!
他张了张嘴,看着眼前这位新晋敏妃娘娘沾着油污的脸颊、亮得惊人的眸子,以及那份不容置疑的认真劲儿,最终把到嘴边的劝诫又咽了回去。
这位娘娘,果然……非常人!
陛下特旨让她留在工坊,不是没有道理的!
太监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好表情,重新挂上恭敬的笑容,只是这笑容里多了几分无奈和奇异。
“娘娘……心系国器,废寝忘食,实乃……实乃我大乾之福!奴婢……明白了。奴婢定将娘娘的……拳拳报国之心与迫在眉睫之务,原原本本,回禀陛下与皇后娘娘。想来陛下与娘娘圣明烛照,必能体谅娘娘的苦衷与……执着。”
“有劳公公!”
邬思瑶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
宣旨太监带着满心复杂和一群同样目瞪口呆的小太监侍卫们离开了。
机枢堂内,短暂的寂静后,工匠们看向自家这位“敏妃娘娘”的目光,除了先前的敬畏与狂喜,更添上了十二万分的崇拜!
“娘娘……您……您真是……”
白发老工匠陈伯激动得胡子都在抖,
“为了这膛线,连……连陛下的……都敢……推迟?!”
邬思瑶脸上红晕未退,却已重新拿起了卡尺,眼神锐利地盯回那根铳管,声音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专注。
“陈伯,废话少说!赶紧的,记录数据!第三段,再测一次!精度要求,零点三毫,一丝都不能差!这可是献给陛下的‘谢礼’!搞砸了,咱们上下,都等着挨板子吧!”
“是!娘娘!”
工匠们轰然应诺,干劲比刚才更足了。
机枢堂内,金属的轰鸣、卡尺的轻响、记录的报数声再次交织在一起,比任何乐章都更让邬思瑶沉醉。
敏妃娘娘?
嗯,这个名号……好像也不赖!
至少,在这片属于她的“敏苑”里,她还是那个能为了零点三毫的精度跟工匠们拍桌子瞪眼的邬思瑶!
至于宫里的敏苑……等她把这条完美的膛线磨出来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