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继宗带着贾琮杀气腾腾的钧令,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王府,兵部的信使手持盖着鲜红“十万火急”印鉴的公文,分头策马狂奔,直扑沿海三省都指挥使司衙门与邬家在粤海的驻地。
贾琮的命令,如同无形的烽火,瞬间点燃了整个东南沿海的战争机器。
数日后,澎湖海域,黎明前夕。
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压着墨蓝色、翻涌着白沫的海面。
凛冽的东北季风呼啸着,卷起丈高的浊浪,狠狠拍打着礁石嶙峋的岸线,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海腥味和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澎湖主岛马公港内,气氛肃杀到了极点。
数十艘悬挂着邬家黑底金鳞蛟龙旗的战船,如同蛰伏的巨兽,静静地锚泊在相对背风的港湾深处。
船身随着风浪起伏,发出吱嘎的声响。这些战船,既有高大如楼、装备着双层火炮甲板的主力福船、广船,也有体型修长、行动迅捷的艨艟快船。
此刻,船上灯火管制,一片漆黑,唯有桅杆顶端的了望哨,如同鹰隼般警惕地扫视着黑沉沉的海平线。
旗舰“镇海”号那宽大的甲板上,气氛凝重如铁。
邬承德身披玄色鱼鳞软甲,外罩御寒的深青色大氅,花白的须发在海风中狂舞。
他一手按着腰间的鲨皮鞘长刀,一手扶着冰冷的船舷,目光如炬,穿透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投向澎湖列岛西侧那片被风浪搅得混沌一片的海域。
——倭寇最可能来袭的方向!
剧烈的海风撕扯着他的衣袍,也引发了他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
数日来的急速北上、风餐露宿、殚精竭虑地部署防线,让这位老帅的身体承受着巨大的负荷。
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胸腔,带来撕裂般的疼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父亲!”
邬思远快步上前,一把扶住身形微晃的老父,眼中满是担忧。
他同样甲胄在身,年轻的面庞上刻着风霜与坚毅,眉宇间凝聚着战前的紧张与亢奋。
“无妨!”
邬承德猛地一挥手,强行压下喉间的腥甜,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如同礁石般不容动摇,
“老毛病了!死不了!思远,哨船可有回报?”
“回父亲!”
邬思远立刻挺直腰板,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
“一刻钟前,西屿灯塔方向燃起三道烽烟!三道!确认倭寇大队船影,自西北方向而来,距离澎湖本岛已不足五十里!观其规模,大小船只不下百艘,主力福船、关船二十余艘,余者多为快船!前锋已与我布防在猫屿、花屿的哨船发生短暂交火!”
来了!果然来了!
邬承德浑浊的老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所有的病痛仿佛在这一刻被熊熊的战意燃烧殆尽!
他猛地挺直腰背,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好!这群豺狼,果然来了!”
邬承德的声音如同滚雷,压过了呼啸的风浪,
“传令各舰!拔锚!升主帆!按甲字第三号预案,列雁行阵!以‘镇海’、‘伏波’、‘定远’三艘主力炮舰为中军,快船护卫两翼!目标——西屿水道!”
“得令!”
邬思远轰然应诺,转身对着传令兵厉声吼道。
“升主帅旗!擂鼓!全军拔锚!目标西屿,列阵迎敌!”
“咚!咚!咚!咚——!”
低沉而雄浑的战鼓声,骤然撕裂了黎明前的死寂,如同远古巨兽苏醒的咆哮,穿透风浪,在澎湖列岛的海湾间隆隆回荡!
这鼓声,是冲锋的号角,是决死的宣言!
刹那间,整个马公港如同被点燃的火山,轰然沸腾!
沉重的铁锚被水手们喊着号子,用绞盘奋力拉起,铁链摩擦船板的刺耳声响成一片!
巨大的硬帆被绳索拉扯着,迎着凛冽的东北风,“哗啦啦”地升上主桅!
各舰甲板上,水手们如同精密的齿轮般高速运转,炮手们掀开覆盖在炮位上的油布,露出黑洞洞的炮口,紧张而熟练地检查着引信,搬运着沉重的炮弹和火药桶!
火铳手们则迅速在船舷两侧列队,检查着手中的新式燧发铳,将一颗颗铅弹和定装火药塞入铳膛,通条压实!
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临战前的紧绷与决绝!
“雷火弹!装填完毕!”
“火炮甲板准备就绪!”
“火铳手就位!”
……
一声声短促有力的报告声,在各舰此起彼伏。
邬承德屹立在“镇海”号剧烈摇晃的船头,大氅被狂风扯得笔直。
他不再咳嗽,面色因激动和强行压制病痛而泛起异样的潮红,眼神却锐利如刀,死死锁定着西北方那片越来越近、如同乌云压顶般的船影!
“父亲!风浪太大!倭寇船队似乎想利用风势,直冲西屿水道,避开我们设在外围的暗礁区!”
邬思远举着千里镜,大声吼道。
镜筒里,倭寇庞大的船队轮廓在风浪中若隐若现,船帆鼓胀,速度极快,呈一个巨大的锋矢阵,目标明确地直指澎湖本岛与西屿之间的狭窄水道!
那是通往澎湖内海、劫掠马公港的捷径!
“想抢水道?没那么容易!”
邬承德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猛地拔出腰间长刀,雪亮的刀锋在昏暗的天光下划出一道寒芒,直指倭寇前锋!
“传令!左翼‘飞鲨’、‘海狼’两营快船,前出!缠住倭寇前锋快船,将其引入虎头礁炮台射界!中军炮舰,左满舵!抢占上风位!目标——倭寇主力船队侧翼!给老子狠狠地轰!”
“喏!”
旗语兵疯狂地挥舞着信号旗!鼓点变得急促而狂暴!
左翼,数十艘艨艟快船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群,猛地脱离本阵,船帆鼓到极致,在滔天的巨浪中灵巧地穿梭。
迎着倭寇前锋那十几艘同样速度极快、船艏装着撞角的“小早”船,悍不畏死地冲了上去!
他们是诱饵,更是致命的尖刀!
与此同时,“镇海”、“伏波”、“定远”三艘庞然大物在风浪中艰难却坚定地转向,巨大的船身碾过波浪,船艏劈开如山的浪头,试图抢占对炮战至关重要的上风位置。
炮窗被猛地推开,一门门黝黑的铸铁炮管如同毒蛇般探出,对准了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倭寇主力船队!
海风狂啸,浪涛怒吼,战鼓震天!
两支庞大的舰队,在澎湖列岛以西这片风高浪急的海域,如同两股即将猛烈碰撞的钢铁洪流,杀气冲天!
大战,一触即发!
倭寇船队显然也发现了严阵以待的邬家水师。
短暂的混乱后,尖锐刺耳的螺号声从倭寇主舰上响起!他们的船队也开始变阵,前锋快船加速迎向邬家的快船群,试图撕开一道口子。
主力船队中,那些体型庞大、船艏装着新式铁炮的“安宅船”和“关船”,则纷纷调整航向,炮窗洞开,瞄准了正在转向抢占位置的邬家炮舰!
距离,在双方疯狂的机动中急速拉近!
五里……三里……一里!
已经能清晰地看到对方船上晃动的人影,看到那狰狞的鬼面旗帜,看到炮口闪烁的死亡幽光!
“开炮——!!!”
几乎在同时,双方的指挥官都发出了震天的怒吼!
“轰!轰!轰!轰——!!!”
“砰!砰砰砰——!!!”
刹那间,如同天崩地裂!
倭寇船艏的新式铁炮率先喷吐出耀眼的火舌和滚滚浓烟,沉重的铁弹呼啸着撕裂空气,带着凄厉的尖啸,狠狠砸向邬家舰队!
有的落在舰船附近,激起冲天的水柱;有的则重重砸在船体上,木屑横飞,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几乎不分先后,邬家炮舰侧舷那密密麻麻的炮窗中,也同时喷射出更为密集、更为狂暴的死亡火焰!
数十门火炮齐射的巨响连成一片,如同滚雷在海上炸开!密集的炮弹如同冰雹般砸向倭寇船队!
海面,瞬间被炮火和硝烟点燃!
澎湖海战,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在滔天的风浪中,轰然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