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琮目送那道苍老却陡然迸发出孤勇之光的背影消失,心头如同压着巨石。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复杂情绪,转向林如海。
“岳父大人,请随我来。”
他引着林如海,转入御乾殿后方一处相对僻静的暖阁。
阁内陈设简单,只设一榻、一几、两椅。
贾琮屏退左右,只留张武守在暖阁门外。
“坐。”
贾琮亲自为林如海斟了一杯热茶,氤氲的热气稍稍驱散了些许寒意。
林如海依言坐下,双手接过茶盏,暖意透过冰冷的瓷壁传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一夜之间执掌乾坤、眉宇间凝聚着化不开疲惫与锋芒的女婿,心中百感交集,有欣慰,有忧虑,更有沉甸甸的责任。
“琮儿,”
林如海放下茶盏,声音低沉而凝重,“毕老尚书执犁铡,可犁庭扫穴,震慑群丑,此为当务之急。然,肃清之后,留下的巨大窟窿,才是真正悬顶之剑。”
贾琮目光沉凝:“岳父所指,可是国库?”
“正是!”
林如海眼中忧色更浓,“温体仁把持朝堂多年,其党羽上下其手,蛀空国本。更兼吴氏、赵烁奢靡无度,豢养私兵死士,耗费钱粮无数。”
“如今逆案爆发,抄家所得,恐不过是杯水车薪。九边重镇数十万将士的粮饷、沿海水师战船火器的维护、京城百官勋贵的俸禄,还有即将到来的春荒赈济、河道疏浚……桩桩件件,都是吞金巨兽!国库,只怕早已是……寅吃卯粮,千疮百孔。”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琮儿,为今之计,肃清吏治与开源节流必须并行!开源,迫在眉睫。温党抄没之财,要快,更要准!务必深挖其隐匿的田产、商铺、海外私藏。”
“同时,粤海通商之利,需立刻加大力度。邬家水师肃清海疆后,当务之急是重开市舶司,扩大与西夷、南洋的海贸规模,尤其是火器、玻璃、海盐、丝绸等利润丰厚之物。此事,需得力且绝对可靠之人主持。”
贾琮眼神锐利:“我已命邬思远暂管粤海事,此人忠心可用,能力亦足。至于主持全局……”
“非户部心腹干吏不可!”
林如海接口道,“我入主户部后,会立刻着手梳理可用之人,并拟一份开源节流的详细章程呈上。但有一条,琮儿,无论多难,九边粮饷和京营军费,绝不可有半分拖延!此乃定鼎之基,一旦动摇,外虏内贼,必如群狼环伺!”
“我明白。”
贾琮重重点头,眼中寒芒一闪,“军费粮饷,谁敢伸手,我便斩断谁的爪子!岳父放手去做,户部但有掣肘,无论何人,王命旗牌,先斩后奏!”
君臣翁婿二人,在这小小的暖阁内,围绕着帝国命脉的“钱袋子”,进行着最核心的布局。
就在这时,暖阁外传来紫鹃刻意压低的通禀。
“王爷,王妃娘娘到了。”
贾琮与林如海对视一眼,停下了关于户部钱粮的密议。
“请。”贾琮沉声道。
暖阁门被轻轻推开,黛玉走了进来。
她已换下那身沾染了坤宁宫血腥气的素白孝服,穿着一身更为素雅的月白绫袄,洗去了铅华,却掩不住眉宇间那份沉静与威仪。
只是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底带着难以掩饰的倦意。
“父亲,琮哥哥。”
黛玉对着林如海和贾琮福了福身。
“玉儿!”
林如海连忙起身,看着女儿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心中又是骄傲又是心疼。
贾琮也站起身,目光落在黛玉身上,那份在朝臣面前的冰冷锐利瞬间柔和下来,带着深切的关切。
“累了吧?坤宁宫那边……”
“暂时稳住了。”
黛玉的声音清泠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吴皇后的贴身嬷嬷供出几条暗线,戴权正带人按图索骥。坤宁宫上下人等已依律处置,宫门也已封闭。只是……”
她顿了顿,秀眉微蹙:“那地方,怨气冲天,血腥味几日都散不尽。后续的清查、宫人的重新安置,还有许多琐碎。”
“辛苦你了。”
贾琮上前,自然地握住她微凉的手,将一丝暖意渡过去,
“内宫之事,千头万绪,非你不可。”
林如海看着女儿女婿交握的手,心中稍安。
他轻咳一声,对贾琮道:“王爷,老臣先去吏部值房,与毕老尚书交接,并着手梳理户部积弊。”
“有劳岳父。”贾琮颔首。
林如海又深深看了一眼黛玉,眼中蕴含了太多未竟之言,最终只化作一句:“玉儿,保重身体。”
黛玉温婉应道:“父亲放心。”
林如海对着贾琮再次一揖,转身退出了暖阁。
暖阁内只剩下贾琮与黛玉二人。
贾琮拉着黛玉在榻上坐下,紫鹃识趣地退到门外守候。
“琮哥哥,毕老大人……”
黛玉看着父亲离去的方向,轻声问道。
“国之柱石,临危受命。”
贾琮言简意赅,语气中充满敬意与沉重,
“他接下了最烫手的山芋,整肃吏治,犁庭扫穴。”
黛玉默然片刻,低声道:“父亲方才……似乎欲言又止。”
贾琮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岳父是担心你。坤宁宫之事,雷霆手段固然震慑宵小,却也树敌无数。内宫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比前朝更甚。你初掌权柄,根基未稳,他怕你锋芒太露,反遭暗算。”
黛玉抬起眼眸,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此刻闪烁着冰雪般的冷静与智慧。
“我明白父亲的担忧。但琮哥哥,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坤宁宫如同毒疮,若不连根剜去,敷再多药也是徒劳。今日之酷烈,是为了明日之清净。至于暗箭……”
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异常坚韧的弧度,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傲骨与历练后的通透。
“我林黛玉,既站在了这个位置,便不怕它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况且,我也并非孤身一人。”
贾琮看着妻子眼中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与担当,心中爱怜更甚,也更为她骄傲。
他沉吟片刻,道:“岳父的担忧不无道理。内宫繁杂,你身边确实需要得力臂助。元春姐姐久在深宫,熟悉宫规人事,心思缜密。宝钗处事周全,理家之才更是出类拔萃。她二人,皆可为你分忧。”
黛玉眼中一亮:“琮哥哥与我所想一致。太妃丧仪,事务繁杂,光靠戴权等内监,终究力有不逮,且内外有别。我正欲召元春姐姐和宝钗姐姐入宫襄助。”
“正该如此!”
贾琮点头,“我即刻派人去接她们入宫。你身边有她们帮衬,我也能更放心些。”
黛玉心中暖流涌动,她看着贾琮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柔声道。
“琮哥哥,朝堂风高浪急,你更需保重。毕老大人和父亲已在为你分忧,莫要事事亲力亲为。你……才是这大乾真正的定海神针。”
贾琮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沉声道。
“放心。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落子,我不会让自己先倒下。”
两人又低声交谈了几句宫中琐事安排,贾琮便唤来张武,吩咐他亲自带一队可靠侍卫,持睿亲王府令牌,速去接元春与宝钗入宫,并强调务必确保安全。
张武领命而去。
贾琮看着黛玉依旧苍白的脸色,温声道。
“玉儿,你且在此稍歇片刻。元春姐姐和宝钗姐姐到来尚需时间,我去前殿处理几份紧急军报。”
“嗯,琮哥哥自去忙。”黛玉温顺点头。
贾琮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走向前殿,那玄色的身影重新凝聚起掌控乾坤的凛冽气势。
暖阁内安静下来。
黛玉独自坐在榻上,微微阖上眼,坤宁宫那浓烈的血腥味、苏嬷嬷凄厉的惨嚎、宫人绝望的眼神……
种种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
她并非铁石心肠,只是将那翻江倒海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用冰封般的意志锁住。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紫鹃刻意提高的通报声。
“娘娘,元春姑娘、宝姑娘到了!”
黛玉倏然睁开眼,眸中所有翻腾的情绪瞬间沉淀,只剩下沉静如水的威仪。
她端坐起身,理了理并无褶皱的衣襟。
“请进来。”
暖阁门再次开启。元春和宝钗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元春依旧穿着素雅的秋香色宫装,发髻一丝不苟,只是脸上带着深深的忧虑。
她一进门,目光便急切地扫过黛玉,见她安然无恙,才微微松了口气,随即屈膝行礼。
“元春参见王妃娘娘。”
宝钗紧随其后,一身藕荷色素面长裙,外罩月白色比甲,发间仅簪一支素银簪,神色沉静,眼神却比平日更为锐利明亮。
她同样深深一福:“宝钗参见王妃娘娘。”
“姐姐们快快请起,不必多礼。”
黛玉起身,亲自上前虚扶起二人,语气带着亲近,
“国丧期间,深夜劳烦姐姐们入宫,实是宫中骤变,千头万绪,我身边急需可信赖的帮手。”
她引二人坐下,紫鹃奉上热茶。
黛玉没有过多寒暄,将当前内宫形势、坤宁宫的处理结果以及太妃丧仪的紧要,简明扼要地道来。
“……如今吴氏伏诛,其党羽正在肃清,然坤宁宫如同一座空了的蜂巢,人心惶惶,百废待兴。太妃丧仪更是国之重典,丝毫差错不得。戴权等内监虽可用,但终究是外臣,内闱诸多事务,非心细如发、熟知规矩的女子不可周全。”
黛玉的目光落在元春身上,带着托付。
“元春姐姐,你久在深宫,熟知宫规礼仪、人事脉络。这内宫各处事务、以及各宫太妃、嫔御在丧仪期间的安置安抚,非姐姐莫属。”
元春神色一凛,立刻起身,郑重应道。
“娘娘放心!元春定当竭尽全力,绝不出半分纰漏!”
黛玉欣慰点头,目光随即转向宝钗,眼神真诚而充满信任。
“宝姐姐,你心思缜密,处事周全,更兼有理事大才。太妃丧仪一应繁琐事务,千头万绪,非宝姐姐这般有条理之人不能胜任。”
“这内宫的‘钱袋子’和‘账本子’,我就托付给姐姐了。”
宝钗迎着黛玉信任的目光,心头微热。
她深知这份托付的分量,也明白黛玉此刻面临的巨大压力。
宝钗站起身,姿态端方,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娘娘信任,宝钗必当殚精竭虑。”
黛玉看着眼前这两位各有所长、足以独当一面的姐姐,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丝。
她清丽的容颜上,第一次在今日露出了些许真切的、带着疲惫的暖意。
“有两位姐姐相助,我便安心多了。”
黛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
“如今非常时期,我们姐妹同心,共渡难关。这内宫……便是我等稳固之后方,绝不容有失!”
元春与宝钗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她们再次深深一福:“谨遵娘娘谕令!必不负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