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乾殿彻夜的烛火终于熬尽了最后一滴蜡油,在晨曦初透时悄然熄灭。
殿门轰然洞开,凛冽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直灌而入,吹散了殿内浓重的药气与沉檀,却带不进半分暖意。
“咚——咚——咚——”
低沉肃穆的景阳钟声穿透铅灰色的黎明,一声声敲在紫禁城覆盖着薄雪的琉璃瓦上,也重重敲在每一个走向奉天殿的官员心头。
宫道两旁,持戟肃立的金吾卫甲士如同冰冷的铁像,盔甲上凝结着寒霜,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每一个经过的官员。
那无形的肃杀之气,比凛冬的寒风更刺骨。
奉天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空旷高远的穹顶。
数百名文武官员按品级肃立,鸦雀无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令人窒息。
昨夜的血腥与巨变,如同无形的鬼魅,盘旋在每个人的头顶。
往日里那些交头接耳、眼神乱飞的景象荡然无存,所有人都垂着眼睑,脸色苍白,身体绷得笔直,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殿门外,张武如铁铸的凶神,按刀侍立。
他身后,两列身着玄色劲装的暗卫,目光如同冰锥,无声地刺穿着殿内每一寸空间。
“监国睿亲王殿下驾到——!”
尖锐的唱喏声撕裂死寂。
所有官员的心脏骤然一缩,如同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却每一步都踏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
玄色的亲王衮服,金线绣成的狰狞蟠龙在幽暗的光线下仿佛要破衣而出。
贾琮的身影出现在丹陛之上,他面色沉静如水,不见丝毫喜怒,唯有一双眸子深不见底,寒芒内蕴,缓缓扫视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
那目光所及之处,官员们不由自主地将头垂得更低,恨不得缩进自己的朝服里。
“参见监国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山呼海啸般的参拜声响起,却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与空洞。
贾琮在御座旁特设的王座上落座,玄色的袍袖拂过扶手,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免礼。”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百官战战兢兢地起身,殿内重新陷入死寂,只闻细微的衣料摩擦声和压抑的呼吸声。
“昨夜之事,想必诸卿已尽知。”
贾琮开口,声音平淡,却字字如重锤,
“妖后吴氏,祸乱宫闱,勾结外藩,图谋不轨,已伏国法。逆王赵烁,忤逆不孝,结党营私,谋害皇嗣,罪证确凿,圈禁待审。温体仁,欺君罔上,结党营私,祸国殃民,虽死,其罪难容!其党羽遍布朝野,如附骨之疽,蛀空国本!”
每一个名字被点出,都像一道无形的鞭子抽打在相关官员身上。
殿内温度骤降,不少官员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国法昭昭,天理难容!”
贾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的决断,
“今,本王以监国之权,授户部尚书毕自严大人,为‘整饬吏治、肃清朝堂钦差大臣’!总领吏部、都察院、大理寺!持王命旗牌,专司肃清温党余孽及一切奸佞!整饬全国吏治!”
“哗——!”
尽管已有预料,但当“王命旗牌”四个字被清晰吐出时,殿内依旧响起一片难以抑制的骚动!
那是先斩后奏,生杀予夺的象征!
无数道惊恐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前排那位白发苍苍、身着洗得发白旧官袍的老臣身上。
毕自严缓缓出列,脊梁挺得笔直,浑浊的老眼此刻锐利如电。
他双手高擎那面沉重的玄色王命旗牌,声音苍老却如同洪钟大吕,响彻大殿。
“老臣毕自严,受命于危难,不敢惜身!此身此骨,早已许国!今奉监国王爷钧旨,执此王法之剑,犁清污浊,涤荡乾坤!”
他猛地转身,面向百官,目光如雷霆扫过每一张或苍白、或惊惧、或强作镇定的脸。
“凡名单所涉逆党,依律严惩,绝不姑息!凡各级官吏,无论京官外放,上至一品大员,下至未入流之吏,但有贪赃枉法、结党营私、庸碌无为、鱼肉百姓者,本钦差皆可风闻奏事,先拿后奏!有敢阻挠、说情、施压者,无论皇亲国戚,勋贵大臣,一律视为同党,立拿严办!”
“此令,即刻生效!”
“轰!”
所有官员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风闻奏事!先拿后奏!无论品级!
这柄悬在头顶的铡刀,终于落下了!
而且是由这块又臭又硬、油盐不进的老石头亲手执掌!
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一些心中有鬼的官员,身体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筛糠般颤抖。
“王爷!”一个尖利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绝望的疯狂。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郑文显,脸色惨白如纸,踉跄着出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
“王爷!臣冤枉啊!臣与温体仁绝无私交!昨夜……昨夜臣是被裹挟!是被胁迫的啊王爷!求王爷明鉴!求毕大人明察!”
“哦?胁迫?”
贾琮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淡漠得如同在谈论窗外飞雪,
“郑文显,天佑元年,你任江州知府,温体仁门生刘望以三万两白银,买你压下其侄刘彪强占民田、打死人命一案,可有此事?”
郑文显如遭雷击,浑身剧震,瘫软在地,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拿下!”毕自严须发戟张,厉声喝道。
两名如狼似虎的惊蛰暗卫闪电般上前,铁钳般的大手瞬间扣住郑文显双臂,卸掉他的官帽,如同拖死狗一般向外拖去。
郑文显凄厉绝望的哀嚎声在大殿中回荡,很快消失在殿外呼啸的风雪中。
那惨嚎如同丧钟,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殿内死寂得可怕,落针可闻。
所有官员都死死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唯恐下一个被拖出去的就是自己。
贾琮冰冷的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百官,最终落在户部侍郎林如海身上。
“林如海。”
“臣在!”林如海出列,躬身肃立。
“户部,国之钱粮根本。本王命你,即刻署理户部尚书一职,全力梳理积弊,厘清账目!九边粮饷、沿海水师军需、京城百官俸禄、春荒赈济、河道疏浚……桩桩件件,皆系国本民生,不容丝毫差池!”
“所需人手,由你与毕老大人协商,从速调配。但有掣肘、贪墨、延误军国大事者,无论何人,王命旗牌,先斩后奏!”
“臣林如海,领旨!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林如海的声音沉稳有力。
“退朝!”
贾琮不再多言,霍然起身,玄色袍袖带起一阵冰冷的劲风。
他不再看下方那些惊恐的臣子,大步流星,径直走向殿后。
“恭送监国王爷——!”
参差不齐、带着浓浓恐惧的恭送声响起时,贾琮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丹陛之后。
朝会散了。
官员们如同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个个脸色灰败,脚步虚浮地退出奉天殿。
殿外刺骨的寒风和纷飞的雪沫打在脸上,竟让他们感到一丝劫后余生的恍惚。
然而,那面象征着死亡的王命旗牌,和毕自严那张刻板冷硬的老脸,如同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
一场席卷整个大乾官场的风暴,才刚刚拉开血腥的序幕。
......
与此同时,笼罩在国丧肃穆气氛中的后宫,是另一番景象。
临敬殿,这座供奉历代先帝后妃神位、举行重大祭祀典礼的宫殿,此刻已布置成巨大的灵堂。
素白的帷幔从高高的殿顶垂落,层层叠叠,如同凝固的泪海。
无数白烛静静燃烧,烛泪无声流淌,汇聚成一片惨淡的光晕。
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椁停放在正中的灵台上,覆盖着明黄绣五爪金龙的锦缎,庄严肃穆,却也透出沉沉的死寂。
太妃的丧仪,是国丧,是天下臣民都必须缟素哀悼的国典。
内监们穿着素服,垂首屏息,如同无声的影子,在殿内殿外穿梭忙碌。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和纸钱焚烧后特有的焦糊气息。
林黛玉,一身素白无纹的孝服,外罩一件同样素白的狐裘,乌发只用一支白玉簪松松绾起,未施脂粉。
她静静地立在灵堂一侧,身姿纤细却挺拔如修竹,清丽绝伦的容颜在烛光下显得愈发苍白。
唯有一双眸子,沉静如水,深邃如寒潭,映照着跳跃的烛火,也映照着这肃杀森严的灵堂。
在她身后半步,元春和宝钗同样身着素服。
元春神情肃穆,眼神锐利地扫视着灵堂内外的每一个角落。
宝钗则手捧一本厚厚的丧仪支应簿册,另一手执笔,不时低声与身边几个掌事内监核对事务,条理却异常清晰。
“娘娘,”
戴权脚步轻捷地来到黛玉身边,躬身低语,声音压得极低,
“坤宁宫所有涉事人等已按律处置完毕,宫门已彻底封闭。各宫太妃、嫔御处,元春姑娘已派人前去安抚,并晓谕国丧期间各项规矩,暂时还算安分。”
他顿了一下,声音更低,“只是……昨夜动静太大,一些陈年旧事,似乎又被有心人翻了出来,暗地里有些……不太安稳的风声。”
黛玉的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巨大的棺椁上,仿佛在凝视着那已逝的魂灵。
她并未转头,只淡淡地“嗯”了一声,清泠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灵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知道了。盯紧便是。国丧当前,哀思为上。若有妄动,便是自寻死路。”
戴权心中一凛,躬身应道:“是,奴才明白。”
他悄然退下,隐入素白的帷幔阴影之中。
黛玉的目光终于从棺椁上移开,缓缓扫过这巨大的、充斥着死亡与权力气息的灵堂。
白烛摇曳,素幔低垂,巨大的棺椁如同沉默的巨兽。
殿外,是漫天飞雪和朝堂上刚刚掀起的腥风血雨。
殿内,是这看似肃穆、实则暗流汹涌的国丧仪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