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三更。
御书房内,厚重的帷幔隔绝了殿外的寒意与喧嚣,只余下君臣二人。
年轻的皇帝赵汝安换下了一身龙袍,只着明黄色常服,斜倚在铺着软垫的御座上,神态间不复日间的威严与紧绷,多了几分难得的疲惫与真实。
梁宇远远地侍立在殿门之外,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
余瑾一身青衣,悄然立于御案之侧。
他入宫时,皇帝已屏退了左右内侍。此刻,余瑾神态依旧恭敬,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带着一丝了然,仿佛早已洞悉了圣上深夜召见的用意。
“坐吧,爱卿。”赵汝安的声音也比白日里低沉了许多,带着一丝沙哑,指了指御案旁的一张锦墩。
余瑾谢恩落座。
赵汝安端起手边的温茶,却并未饮下,只是摩挲着杯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语气中毫不掩饰对某些人的厌恶:“今日在御书房,卢颂和闻泽那两个老匹夫,真是把朕恶心得不轻!倚老卖老,仗着自己是两朝元老,便敢在朕面前指手画脚,聒噪不休!若不是顾忌着朝局,朕真想当场将他们拖出去,砍了他们的脑袋,看他们还敢不敢如此放肆!”
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帝王,竟也带上了几分市井间的粗鄙之气,可见其心中积郁之深。
余瑾静静地听着,并未插话。他知道,皇帝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果然,赵汝安又继续道:“今日吏部之事,你干得漂亮!张元那条老狗,朕早就想收拾他了,只是碍于卢颂的情面,不好亲自下手。你替朕出了这口恶气,也为朝堂清扫了一个大蠹虫,朕心甚慰!”
话锋一转,赵汝安的眉头却又紧紧蹙起,脸上的轻松之色瞬间被忧虑所取代:“但是,爱卿啊,朕今日召你前来,不单单是为了夸你。”
赵汝安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凝重地看着余瑾:“卢颂和闻泽这两个老东西,他们在朝中经营数十年,其势力网络之庞大,远超你的想象。不仅仅是朝堂之上,各部各寺,那些看似不起眼的佐官、郎中,十有八九都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让朕寝食难安的,是他们在地方上的影响力!”
赵汝安的声音压得更低:“江南数省,乃我大安财赋之源,鱼米之乡,那里的盐铁、漕运、织造,几乎都掌控在与卢颂相关的世家大族手中。一旦江南不稳,国库空虚,天下必乱!还有南境边军,那二十万大军,虽说名义上是朝廷的兵马,但其中不少中高层将领,都是卢颂当年一手提拔起来的门生故旧。高顺虽已前往北凉关,但南境那边,朕依旧放心不下啊!”
皇帝叹了口气,语气中充斥着忌惮:“朕知道你想替朕肃清朝堂,朕也百分百支持你。但你要明白,凡事过犹不及。逼得太紧,是会出大乱子的!若是将他们逼急了,狗急跳墙,他们在江南煽动民变,断我朝廷财路;或是在南境边军制造事端,勾结外敌……那后果,不堪设想!”
余瑾神色平静,认真地听着皇帝的每一句话。他能感受到皇帝话语中的沉重与担忧,那是一位帝王在错综复杂的权力棋局中所必须面对的艰难权衡。
赵汝安见余瑾不语,又解释道:“所以,白日里朕提拔陈文辉暂代吏部尚书,并非不信任你,也不是要偏袒卢颂。朕只是想给他们留一条看似能喘息的退路,让他们觉得朕并非要赶尽杀绝,从而稳住他们,避免他们立刻铤而走险。同时,吏部骤然空虚,也需要一个熟悉事务的人暂时稳住局面,不至于让朝廷中枢的运转出现大的纰漏。”
说到这里,赵汝安的目光再次投注在余瑾身上,神色复杂,既有倚重与信任,也有一丝隐藏极深的防备:“爱卿,你这把刀,够快,也够准。朕希望你能继续为朕披荆斩棘。但朕更希望,你能不仅仅是一把快刀,更能拿出一套周全精妙的方略,既能将这些盘根错节的毒瘤一一拔除,又能避免引发那不可收拾的‘大乱子’。朕…需要你的智慧。”
余瑾终于抬起头,迎向皇帝的目光。他微微颔首,声音沉稳:“臣明白陛下的顾虑。陛下所言极是,卢颂等人的势力根深蒂固,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确不能操之过急,以免玉石俱焚。”
余瑾略作停顿,继续说道:“臣以为,对付卢颂之流,强攻并非上策,宜用分化瓦解之计。其党羽众多,看似势大,但也并非铁板一块。我们可以先剪除其外围羽翼,逐步削弱其实力,使其孤立无援。同时,暗中搜集其核心党羽的罪证,待时机成熟,便可一举擒拿,避免大规模的株连。”
“至于卢颂本人,”余瑾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其人贪婪自傲,必然有其致命的弱点。只要找到这个弱点,便可攻其不备。”
赵汝安听着,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
余瑾又道:“关于南境边军,高顺将军已在北凉关稳定局势,北境那边,狄仁杰也在逐步肃清贪腐。臣以为,可以逐步加强对南境军饷、军械的控制,同时在军中安插我们信得过的人手,培植新的力量。若有必要,甚至可以借北蛮的压力,调动南境部分兵力北上,从而打乱其原有的部署,方便我们进一步渗透和掌控。”
“而江南之地,”余瑾继续分析,“其命脉在于经济。我们可以从整顿盐铁私营、打击走私、清查隐匿田亩入手,逐步收回被他们侵占的利权。同时,加强监察御史对江南官员的巡查力度,严惩贪腐。一旦断其财路,那些依附于卢颂的江南世家,必然会心生异动,届时我们再从中分化拉拢,便可事半功倍。”
赵汝安默默地听着余瑾的分析,脸上的忧色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若有所思。他没想到余瑾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能提出如此有条理、有针对性的策略。
“你的意思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赵汝安问道,手指轻轻叩击着御案。
“陛下圣明。”余瑾微微一笑,“正面战场,我们可以暂时放缓攻势,甚至做出一些让步的姿态,以麻痹对手。但在暗处,我们的刀锋却要更加锐利,更加精准地指向他们的要害。”
赵汝安沉吟良久,点了点头:“此计甚好。只是,具体如何操作,每一步如何实施,都需要精密筹划,不能有丝毫疏漏。”
“臣会尽快拟定详细方略,呈请陛下御览。”余瑾应道。
君臣二人,在深夜的御书房内,就着摇曳的烛光,开始更深层次地探讨着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步骤。窗外,月色如水,静谧无声,却不知这小小的御书房内,正酝酿着足以改变整个大安王朝未来走向的深远谋划。
余瑾的下一个目标,以及那张针对卢颂及其党羽的大网,将如何在不引发“大乱子”的前提下,悄然收紧,已在这次深夜密谈中,逐渐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