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凌晨1点，付天房开着他那辆老捷达在省道上跑着，突然车子就抛锚了。他一看手机，电量只剩1%，再看看导航，最近的加油站还有3公里远。他没办法，只好拎着备用油桶，吭哧吭哧地走了半小时，才瞧见路边有个“福顺加油站”的招牌。那招牌是铁皮焊的，漆皮都掉了一半，“顺”字的竖画歪歪扭扭，就像根被踩弯的筷子。
到了加油站，里头一个人都没有，就檐下挂着一盏应急灯，把加油机上的数字照得泛着冷光。付天房走到最近的加油机前，发现别的油枪都好好挂着，就最右边的93号油枪耷拉着管子，枪口还滴着油。他皱了皱眉，心说93号汽油2020年就停产了，这加油站咋还留着？
这时候，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师傅，加油吗？”付天房一回头，看见个穿蓝布衫的中年女人，脸藏在阴影里，就露出下巴上一颗黑痣。她擦了擦手，走到93号加油机前说：“这枪坏了，别用。”
可巧了，就在她说这话的时候，93号油枪“咔嗒”一声，自动弹出挂钩。付天房还没反应过来，油枪自己就伸进他的油箱，加油机屏幕上的数字开始跳，跳的不是金额，是油量，从0跳到5.2升，又跳到10.1升，直到油箱满了，“叮”的一声才停。
付天房掏出手机问：“多少钱？”一看加油机屏幕，上面显示着大大的“0元”。女人凑过来，眯着眼看了看，突然笑了说：“刚才有个穿军装的人帮你付了。”
付天房四下瞅瞅，这加油站里除了他们俩，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女人指了指加油机旁边的墙角，那儿有个旧木桌，上面放着个缺角的茶杯说：“就在你进来前五分钟，他站在那儿，说等下有个开捷达的小伙子来，让我把93号油枪打开，钱他出。”
付天房盯着墙角，那水泥地泛着潮，连个脚印都没有。他摸了摸油箱盖，热乎乎的，刚加的油还带着温度呢。女人递给他一张收据，上面写着“93号汽油12.5升，0元”，收款栏里歪歪扭扭签着个名字：张卫国。付天房就问：“张卫国是谁？”女人收拾着桌上的杂物，头也不抬说：“老顾客，去年冬天走的，走的时候还穿着军装呢。”
付天房回到车上，手机也开机了。他查了查“福顺加油站”的信息，这是家私营站，2015年开业，2021年因为手续不全被责令整改，之后就没消息了。93号汽油确实是2020年1月1日起全国停止销售的，付天房还记得那天他在加油站上班，亲眼看着站长把93号油枪的标签换成92号。
他拿出那张收据，“张卫国”三个字写得很用力，笔锋里带着股子狠劲。付天房突然想起，他父亲当年也是军人，退伍后在加油站做过加油员，2018年就去世了。父亲常说，军人最讲信用，欠了钱一定要还。
第二天早上，付天房特意绕到福顺加油站。大太阳底下，这加油站显得更破了，墙面的涂料脱落了一大片，露出里面的红砖，加油机上的“93号”标签已经褪色，边缘卷着边。那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正在擦桌子，看见他来，愣了一下说：“你怎么又来了？”
付天房掏出收据说：“我想问问张卫国的事。”女人放下抹布，坐在木桌旁，倒了杯茶推给他说：“张卫国是越战老兵，家在隔壁县，每年冬天都会来这儿加油。他每次都加93号，说这油劲儿大，像当年战场上的炸药。”
付天房又问：“去年冬天怎么了？”女人叹了口气说：“去年十二月，他来加油，加完后说加油机跳枪晚了，多算了他两块钱。站长李大海不乐意，跟他吵起来。张卫国急了，伸手去拔油枪，结果油枪的软管裂了，汽油喷了他一身。李大海还骂他‘老东西找事儿’，结果张卫国转身要走，刚好踩在油地上，滑了一跤，脑袋撞在加油机上，当场就没气了。”
付天房攥紧了茶杯问：“后来呢？”女人摇摇头说：“李大海说他是自己摔的，警察来了也没查出什么，就赔了几万块钱了事。张卫国的儿子来闹过几次，都被李大海赶跑了。”
付天房看着窗外的93号油枪，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他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加油时，油枪的软管上有一道裂痕，跟女人说的一模一样。
付天房决定调查张卫国的死因。他找到当年处理此案的警察，姓王，已经退休了。王警察听说他要查张卫国的事，犹豫了半天，才从抽屉里拿出一盘录像带说：“这是加油站的监控，当时没敢给别人看。”
录像带里的画面模模糊糊的，还是黑白的。画面里，张卫国穿着旧军装，站在93号加油机前，手里拿着加油卡。李大海站在他旁边，指着加油机屏幕骂骂咧咧。张卫国伸手去拔油枪，李大海突然推了他一把，那动作快得像拍苍蝇似的。张卫国没站稳，往后退了两步，刚好踩在地上的汽油上，滑了一跤，脑袋重重撞在加油机的角上，血“唰”地就流了出来。
李大海愣了一下，然后转身就跑，连120都没打。张卫国躺在地上，手还伸着，像是要抓住什么。画面里，他的军装口袋里掉出个东西，付天房暂停了录像，一看是个军功章，上面刻着“越战纪念”四个字。
付天房问：“为什么当时没查出来？”王警察叹了口气说：“李大海给了我们局长好处，说张卫国是故意找事儿，想讹钱。我们也没办法，只能按意外处理。”
付天房拿着录像带，心里像塞了块石头。他想起父亲当年跟他说的话：“军人的荣誉，比命还重要。”张卫国是为了两块钱的油钱死的，可他的荣誉，却被李大海踩在脚底下。
当天晚上，付天房梦到了张卫国。张卫国穿着旧军装，站在福顺加油站的墙角，手里拿着个加油卡说：“小伙子，你帮我个忙。”他的声音很哑，像砂纸擦过玻璃。付天房问：“你欠他什么钱？”张卫国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我欠他一个道歉。他推了我一把，却没说对不起。”
付天房一下子就惊醒了，额头上全是汗。他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凌晨1点，刚好是昨天加油的时间。他掀开被子，发现枕头底下有个东西，是个军功章，跟录像带里的一模一样，背面刻着“张卫国”三个字。
付天房拿着军功章，突然想起，他父亲当年也有个一模一样的军功章，是爷爷传给父亲的。父亲去世前，把军功章放在了他的抽屉里，说等他长大了再给。可现在，这个军功章怎么会在这儿？
他翻身下床，开车就往福顺加油站赶。深夜的省道上一辆车都没有，只有月亮跟着他走。到了加油站，他看见93号油枪还挂在加油机上，软管里滴着油。那个穿蓝布衫的女人不在，值班室的灯开着，里面传来电视的声音。
付天房走到93号加油机前，伸手摸了摸油枪。突然，他感觉有人拍他的肩膀，一回头，张卫国站在他身后，穿着旧军装，脸上带着笑说：“小伙子，你来了。”
付天房问：“你想让我帮你什么？”张卫国指了指加油机说：“我要让李大海知道，他欠我的不是钱，是良心。”
李大海最近总做噩梦。他梦到张卫国穿着军装，站在他的床边，手里拿着加油枪说：“该还钱了。”每次醒来，他都浑身是汗，床单都被浸湿了。
更怪的是，加油站的生意越来越差。本来就没多少车来，最近连附近的农民都不来了，说“加油站里有鬼”。李大海骂了几次，可没人理他。
那天晚上，李大海在值班室里喝酒，突然听见外面有声音。他拿着手电筒出去，看见93号油枪正在自动出油，加油机屏幕上显示着“0元”。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油枪确实在出油，汽油流了一地。
李大海喊了一嗓子：“谁在那儿？”没人答应，只有风刮过加油站的声音。他走到93号加油机前，伸手去拔油枪，可油枪像粘在加油机上似的，怎么拔都拔不下来。这时候，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一回头，张卫国站在他身后，穿着旧军装，脸上的血还没干说：“李大海，你欠我的，该还了。”
李大海吓得转身就跑，可腿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跑不动。张卫国一步步走过来，伸手抓住他的肩膀，他的手像冰一样冷，穿透了李大海的衣服，直达骨头。
李大海大喊：“我没推你！是你自己摔的！”张卫国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你看，这里还有你的指纹。”
李大海低头一看，自己的手上全是血，跟张卫国头上的血一模一样。他尖叫着，瘫坐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付天房带着录像带和军功章，找到了张卫国的儿子张建军。张建军是个货车司机，听说父亲的事，攥着军功章哭了半天说：“我就知道我爸不是自己摔的，他当年在战场上都没怕过，怎么会怕个加油站站长？”
他们一起去了公安局，把录像带交给了刑警队。刑警队的人看了录像，立刻传唤了李大海。李大海到了公安局，脸色苍白，浑身发抖说：“我没推他，是他自己摔的！”
刑警拿出录像带问：“那你为什么要推他？”李大海看了眼录像，突然瘫坐在椅子上说：“我当时急了，他说我加油机不准，要去告我。我怕他把事情闹大，就推了他一把……没想到他会摔死。”
刑警又问：“你知道张卫国是军人吗？”李大海点点头说：“他每次来都穿军装，我知道。”
刑警盯着他说：“军人的荣誉，你懂吗？”李大海低下了头，一句话都没说。
李大海被逮捕了，罪名是过失致人死亡。他的加油站被查封了，门口贴满了封条。付天房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疯了，嘴里喊着“张卫国来了”，“我错了”。
付天房问他：“你为什么要帮我？”李大海抬起头，眼神空洞说：“他说，要是我不帮他，他就把我拖到地狱里去。”
付天房叹了口气，转身走出病房。窗外的阳光很刺眼，他想起张卫国的话：“军人最讲信用，欠了钱一定要还。”
当天晚上，付天房又去了福顺加油站。加油站里黑乎乎的，只有应急灯亮着。他走到93号加油机前，摸了摸油枪，软管上的裂痕已经不见了，像新的一样。
付天房对着空气说：“张卫国，你安息吧。”突然，他听见身后有声音，一回头，张卫国穿着旧军装，站在他身后，脸上带着笑说：“谢谢你，小伙子。”
付天房问：“你为什么要帮我付油钱？”张卫国指了指他的胸口说：“因为你父亲当年帮过我。”
付天房愣住了说：“我父亲？”张卫国点点头说：“你父亲当年在加油站做加油员，我来加油，忘了带钱，他帮我付了。他说，军人之间，不用讲钱。”
付天房想起，父亲当年确实跟他说过，有个老兵来加油没带钱，他帮着付了。没想到，那个老兵就是张卫国。
付天房把张卫国的军功章埋在了他的坟前。坟前的草很长，风吹过，草叶沙沙作响，像在说什么。付天房点燃一支烟，放在坟前说：“张叔，你放心，李大海已经受到惩罚了。”
突然，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一回头，张卫国穿着旧军装，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个加油卡说：“小伙子，谢谢你。”
付天房问：“你要走了吗？”张卫国点点头说：“我的心愿了了，该去见老伙计们了。”
付天房又问：“以后还会来吗？”张卫国笑了笑说：“会的，等你需要帮忙的时候，我会来的。”
付天房看着张卫国慢慢消失在夕阳里，心里像放下了一块石头。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收据，“张卫国”三个字还在，笔锋里带着股子狠劲，可现在看起来，却多了些温暖。
福顺加油站被拍卖了，买主是个年轻人，打算改成便利店。付天房去帮忙收拾的时候，看见93号油枪已经被拆下来，放在墙角。他捡起油枪，摸了摸上面的“93号”标签，想起张卫国当年的话：“这油劲儿大，像当年战场上的炸药。”
年轻人走过来，看见他手里的油枪说：“这枪坏了，要不要扔了？”付天房摇摇头说：“留着吧，说不定有用。”
年轻人笑了笑说：“行，听你的。”
付天房把油枪放在便利店的货架上，旁边摆着张卫国的军功章。他想起张卫国说的，军人之间，不用讲钱。他掏出手机，给父亲发了条短信：“爸，我帮张叔讨回公道了。”
短信发出去，没有回复，可付天房知道，父亲在天上，一定看见了。
那天晚上，付天房开车经过福顺加油站，看见便利店的灯亮着。他停下车，走进去，年轻人正在整理货架。看见他来，笑着说：“要买点什么？”
付天房指了指外面的车说：“我想加个油。”年轻人愣了愣说：“我们这儿不卖油了，改成便利店了。”
付天房笑了笑说：“我知道，就是想看看。”他走到货架前，看见93号油枪还在，旁边摆着张卫国的军功章。他摸了摸油枪，突然听见身后有声音，一回头，张卫国穿着旧军装，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个加油卡说：“小伙子，要加93号吗？我帮你付。”
付天房笑了说：“好啊，加10升。”
张卫国走到油枪前，拔出油枪，伸进付天房的油箱。加油机屏幕上显示着“0元”，像当年一样。付天房看着张卫国，他的脸上带着笑，像当年在战场上一样勇敢。
加完油，张卫国把油枪挂回加油机，转身要走。付天房喊住他：“张叔，以后还来吗？”张卫国回头，笑了笑说：“会的，只要你需要。”
付天房看着张卫国慢慢消失在夜色里，心里像揣着个暖炉。他上车，发动引擎，收音机里传来当年的军歌：“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
车开出加油站，付天房看见后视镜里，93号油枪还在，“93号”标签闪着光，像张卫国的眼睛，永远看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