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惊蛰夜,黑云像浓墨,压着野人山。炸雷跟山鬼抡的巨锤似的,在滇缅边境轰隆隆地响,震得人脚底板发麻。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单家那座挨着界碑的老木楼上。空气里全是土腥味、朽木味,还有股若有若无的铁腥气,就像刀锋擦过铁锈。
单家祖祖辈辈守着这块界碑,到单莉莉这儿,就剩她和爷爷单老岩了。爷爷老念叨,碑是活的,吸着地气,连着国运。单莉莉以前就当爷爷瞎唠叨,可这一晚,她想法变了。
一道惨白闪电撕开夜幕,照亮了屋外那块一人多高的青黑色界碑。就那么一瞬间,单莉莉浑身的血都凉透了。碑面上那些被岁月磨得模糊的刻痕,居然像活物似的动起来!暗红色的,跟半凝固的血浆一样稠,从古老笔画的凹槽里汩汩往外渗,很快就勾出一个个扭曲的名字,全是拗口的彝名,带着股血腥气和怨毒。雨水冲在碑上,血字不但没褪色,反倒更红更刺眼了。更邪门的是,一股强大的牵引力扯住她,像无形的钩子扎进骨髓,要把她往雨幕里拖!
“爷!”单莉莉尖叫一声,嗓音都劈了,跌跌撞撞扑向角落的竹床。
单老岩像被雷劈的枯木,“腾”地从床上弹起来。他那浑浊的老眼,看到窗外血碑的瞬间,满是惊恐。他喉咙里咯咯响,手哆嗦着去够床头的樟木箱子。
“契约…醒了…”老人声音嘶哑,“快…快填…族谱!”
木箱打开,一股陈腐的纸墨味扑面而来。里面没金银,只有一卷深褐色、边都磨毛的帛书,那是单氏族谱。单老岩把族谱塞进单莉莉怀里,力气大得吓人。
“用血…沾着指头…照着上面褪色的名字…描!”他喘着粗气,眼睛死死盯着窗外的血碑,“快!天亮前填不满,全身的血都得爆出来,变成碑上的字!”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穿透了雨幕。单莉莉打了个哆嗦,抱着族谱冲到窗边。借着闪电,她看见村尾的彭三叔,整个人像被无形大手捏扁的青蛙,贴在血红的碑面上。他的身体在分解,皮肤裂开,不是流血,而是射出一道道血线,在碑上扭动交织,刻出狰狞的笔画。彭三叔眼珠凸出,嘴巴大张,身体迅速干瘪,最后只留下个人形水印和碑上几个没写完的血字。
单莉莉尖叫堵在喉咙里,胃里翻江倒海。这不是传说,是真真切切的屠杀啊!下一个说不定就是她或者爷爷。
求生的本能让她翻开族谱。冰凉的帛面让她一哆嗦。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写着单氏祖先的名字,有的鲜艳,有的褪色模糊。窗外,血碑上的彝名像饿狼的眼睛盯着她,碑里传来冤魂的哭嚎声,敲在她快崩溃的神经上。
她咬破食指,剧痛让她清醒了点。血珠冒出来,她颤抖着把手指按在族谱上褪色最厉害的名字——三叔公单永禄上。指尖的血一碰到帛书,就被一股吸力吸走。帛书上的名字变得饱满鲜红,窗外血碑上的一个彝名消失了。单莉莉明白了,这哪是什么守护契约,分明是用亲人血脉的血祭!
这一夜,闪电像行刑的灯,雷声像催命的鼓。单莉莉缩在窗台下,机械地蘸血填名。每填一个,碑上的血字就消失一个。她指尖麻木,全是血痂和伤口。族谱上的名字红得像鬼脸,吸走了她的血和生气。她脸颊凹陷,嘴唇干裂,只有眼睛亮得吓人。
爷爷靠在墙边,像个快风干的泥塑。他看着孙女,老泪纵横,喃喃说:“报应…都是报应…当年不该贪那三十里地…”
“什么三十里?”单莉莉瞪大了眼睛。
单老岩咳得厉害,指着屋角的地板说:“下面…账本…看了…就明白了…”
又一道惊雷炸响,单莉莉赶紧扑到屋角,掀开地板,里面是几本账簿。她翻开一看,上面记的是当年单家祖先会同土司重勘界址,把三十里地划到自己名下,还杀了好多彝民,把他们的尸骨埋在界碑下,用邪法封了冤魂。旁边还有张忏悔书,说毕摩阿普下了血咒,让单家子孙用血喂碑里的怨灵。
单莉莉像被雷劈了,原来这界碑是用人命和谎言堆起来的坟墓!她冲过去揪住爷爷的衣襟,大喊:“为什么?你们造的孽,凭什么让我们填命?”
单老岩眼神空洞,嘴角冒白沫,身体抽搐。他手臂上的皮肤下鼓起一道道凸起,原来是血色的文字笔画。“吉…克…”他挤出两个字。
“不!爷爷!”单莉莉赶紧翻开族谱,可还是晚了。“噗嗤”一声,爷爷的手臂裂开,血线射在墙上,留下几个血字。爷爷倒在地上,脸上有一丝解脱的神情。
雨停了,黑暗笼罩着单家木楼。单莉莉瘫坐在地上,浑身是汗和爷爷的血。族谱掉在一旁,像条死蛇。窗外,界碑上的血字淡了,但她知道,下次雷雨夜还会再来。单家就剩她了,族谱上还有几个褪色的名字。
仇恨和绝望让单莉莉疯狂了。她拿起族谱,走到界碑前,咬破指腹,把血按在自己的名字上。
轰的一声,大地震动,族谱滚烫,一股强大的吸力钻进她的手臂。帛书上她的名字血光冲天,窗外界碑上的血字也喷发出来,冲向族谱。三股力量在她指尖碰撞,她的身体成了战场,血字烙印在她身上。
界碑的血光消失,裂开成了一块死物。单莉莉笑了,单家的守护结束了。
她朝祖坟走去,每走一步,身上的血字就热一分。走进祖坟,异变发生了。所有墓碑射出血光,接着轰然炸裂,碎碑和血尘漫天飞舞。
单莉莉站在废墟中,看着这一切,眼神冰冷。她不知道自己成了什么,只知道单家的守护彻底结束了。她迈开步子,走向未知的未来,身上的血字跟大地深处的怨恨气息呼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