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迎贵客。”
郑则抬脚迈进百珍阁,等看清店内门面店伙计后脚步有一瞬的迟疑,他皱眉暗道,今日恐怕不是上门好时候啊……
紧随其后的林磊脚步不停,顺手一掌就将前头的人推进门,“走啊郑则哥。”
“……”
结果他抬头就愣住了,林磊听了一耳朵“恭迎贵客”,等越过人,他便迫不及待扭头对弟弟说:“这年头,迎客店伙计也对样貌有要求了吗?”
林淼收回目光,倾身和他哥蛐蛐道:“可能长得好,工钱高些。”
两人不知项老板的弟弟与那高大汉子之间的事,冬日大雪天远远见过一回,三人雪地争执,只当私人恩怨,并未往此等惊世骇俗的方向想。郑则更是从未提起。
如今当面遇见也没认出来。
三人站在店中,个个腰杆挺拔体壮,后头紧进来的顾客还在暗暗讨论前头迎客的俊朗汉子,转眼又好奇对郑则三人侧目。
店伙计认出了郑则,安排林家兄弟坐在去年会客商议的角落,却领着郑则来到一处有屏风遮挡的隔间,店伙计低声道:“劳烦您等等,我们老板……有事,您先坐坐,喝喝茶。”
这位商贩供货的笋干,冬天店里卖出了不少利润,连带着他们一干伙计得了奖赏银钱过了个好年,店伙计知好歹,见了人不敢怠慢。
郑则左顾右盼,暗暗打量。干货店内陈设有些许变化,此处从前堆放货物,如今特意清理出来装点一番,加了一个百宝架隔断,格子里置放几个瓷瓶,外侧添了屏风遮挡视线。
他所在之处是屏风外间,屏风后的里间似乎有人。
尚未坐下,隔壁就传来一句气急败坏地:“……何必折辱人!”
哎,郑则眉毛高挑,这声音他认得。
项家兄弟见缝插针地吵架。
大半年过去了还在吵,百珍阁这么下去真的能成吗……郑则站在原地突然忧心干货店的营生,念头生出后,他又摇头笑笑,觉得自己庸人自扰。
天塌下来,若要压塌百珍阁,视财如命的项掌柜应当会顶起来的吧?
他一个外人,又是生意往来关系给人供货的,正暗寻借口,本欲先走,可两人对骂越发激烈他愣是一句话插不上,想了想,又坦然坐下来拿起了茶盏。
不听白不听。
那年轻汉子朝着外头迎客的高大身影望去,满眼心疼,看了片刻似乎是越想越气,胸膛骤然起伏,终是竖眉恼道:“搬货理货晾晒,哪一样都成,你偏偏让他去迎客!他堂堂、堂堂……”
“堂堂什么。”
“……”堂堂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年轻汉子气得脸颊生出薄红,恼急之下踹了一脚茶桌腿,桌子“腾”地声响晃动,茶杯里的水瞬间溢出,一个小杯子摇摇晃晃倒在桌面滚动,眼看就要落地。
项老板慢悠悠伸出手指弹了一下,杯子转了几圈,他才捡起。
不轻不重的一脚不足以让人生气,他像是对前头没说话的话更有兴趣,继续道:“堂堂丧家之犬、家族弃子?离经叛道、寡廉鲜耻、以此为荣?”
难怪百珍阁待客一角多了屏风遮挡,郑则瞬间坐直了身子,不动声色,侧耳静听。
“呵!丧家之犬、家族弃子,”年轻汉子冷哼,压低声音讥讽道,“骂这话的你又好到哪里去,口口声声家族家族,哪个家族要你了?”
兄弟俩嘴巴一个比一个毒,一个仗着年长有阅历,一个仗着知根又知底,拿刀互捅,刀刀要命。
项掌柜往椅背上轻轻一靠,怒极反笑,“扫茅厕。”
“我他爹要让他扫茅厕!”
屏风里传来茶盏摔落声响。
自知不宜再听,郑则起身悄无声息走到大堂闲逛。
郑则想着,等胖娃娃来了以后,小子长到一岁能喝羊奶离了人,他再来永安镇一定要带上小宝……倒不是一心想看别家热闹,只是相较之下,他日日过着的平淡生活更显弥足珍贵,上哪都想把提供温馨爱意的人带在身边。
等项老板的间隙,郑则陷入离家前的回忆。
……
郑则喊上阿爹驾上牛车一起,圪节村又跑了两日才算结束。
前院存放笋干的隔间装不下,周爹让郑则搬来新房:“正好空房家具没放,你选个日照采光好的当做储藏室吧。”
房间空着也是空着,大孙没长大,家具没购置,拿来放干货正好。
所有笋干安置妥当,周舟看向相公舒心笑开,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睡一觉晚起,大肉饱餐一顿郑则就当做是歇过了,出发永安镇之前,他驾车去镇上带回两罐子桐油,“趁近日天好,在雨季来临之前将家具刷上桐油晾晒,我记得有些年月没刷油了。”
找出工具,又问夫郎要了些擦拭的旧布料。
郑大娘看他一身旧衣打扮,仔仔细细将桐油和油刷等工具放在院中石桌,不由感叹:“难为你忙成这样还记得家中小事。”
郑则买桐油,本是想着刷竹床用的。
顺子他阿爹为人实诚,竹床做成后说家中没有桐油,无法刷油养护,银钱少收些劳烦郑老板自己刷上。在油行漆货店时,店伙计问了一句“您打多少?”郑则就想着,家具刷一样也是刷,桐油打二两也是打,干脆打多点将桌椅全刷过一一遍。
这天一家人俱在,纷纷将桌椅板凳统统搬到院中,拍灰除尘,打水擦拭,周舟却找来钥匙,说要去篱笆空地的杂物间。
“阿娘,郑则小时坐的娃儿轿是收在那头吗?”
当初为鲁康收拾出房间时,清理旧物,周舟翻出当年据说阿爹花了大价钱做的娃儿轿,还听了郑则儿时的细碎小事,阿娘说小轿能用几代人,将来有了小娃娃正好能用上。
话语穿耳而过,一心一意装着郑则的他,当时心中未曾有过想象……没想到这一日就来了。
“啊,哎呦我竟把这茬忘了哈哈哈哈!”对啊大孙的娃儿轿,是时候准备了,郑大娘拍掌乐道,“还是你记忆好,嘶不过放哪儿了……”
她朝着堂屋搬八仙桌的老伴喊道:“大坤——孩子的娃儿轿你收哪儿去了?”
突如其来这么一问,郑老爹“啊”一声没反应过来。
还是郑则回道:“是收在篱笆空地杂货房,里头东西堆得高,我去找。”
去年周舟清洗过一回,今年翻出来再看只少少落了点灰,没见脏污。郑老爹也不管其他家具了,只盯着这娃儿轿来回看,乐道:“哎呦这玩意儿可真精巧,瞧瞧,还能调整娃娃前后活动范围呢,只需将这小木头塞入卡槽……”
他试了好几回,每一个节点位置都能卡上,每将横栏卡住一截他就说:“我大孙不可能这么瘦,哎,得再往外挪挪。”
一直挪一直不满意,最后直接将卡槽挪到最宽松的位置了才满意停手。周舟摸了摸肚子好笑道:“没这么胖啊阿爹!”
鲁康头一回瞧见这东西,蹲下来好奇翻看。小人将来就坐里头啊?
“那不一定。”郑老爹说。
等鲁康看完,他也不研究了,拿着布巾仔细将娃儿轿里里外外擦洗干净,“刚开始肯定不胖,等他能坐时肯定就是个大胖小子了。”
郑大娘也说:“还真是,郑则能坐时可累手了,我一天抱不了多久就得放回轿中,不然手能酸上一天。”
撸起袖子干活的郑则默默听家人闲聊,偶尔往娃儿轿和夫郎看上一眼,嘴角带笑,神态放松,也不搭话。
“大伯大娘!”孟辛跨进院门喊道,他身后跟着一脸笑容的周爹夫妻,“新房家具不多,我们都搬到院中擦拭干净了,等会儿过去就能刷。我俩来这头看看搭把手。”
郑老爹赶紧给两人展示娃儿轿,粘稠清澈的桐油覆盖木头,在阳光中看着崭新油亮,几位长辈聚集,不免再次聊到郑则周舟小事的趣事上。
周娘亲回头看向抬手擦汗的儿婿,捂嘴笑道:“小则原叫宝蛋儿啊,哎,真是可爱,当初肯定圆滚滚吧?”
周爹说:“小则长得这般高大,小时绝对壮实。”
“那可不!”这小名儿是郑老爹取的,他尤其得意,“白胖胖圆滚滚,就是一个大汤团子!”
“可惜啊,宝蛋宝蛋成天叫他,这小子净是朝我吐口水泡泡,屁都不响一个。”
“哈哈哈哈哈哈!”院中众人大声笑开。
鲁康鲜少能听到大哥小时候的事,大伯讲得有趣,他活也不干了,围在长辈身边听得聚精会神,唯一遗憾就是不敢开口多问……
而宝蛋本人在一旁忙得热火朝天,晒得脸红脖子热的,仿佛四位爹娘笑的不是他。
“宝蛋儿~”周舟凑到他身边亲昵小声喊道,“宝蛋儿不理人。”
郑则两只手没空,他只能朝夫郎咔咔咬牙齿吓唬,看着凶,眼睛却盛满柔和笑意。
孟辛听着大哥小时趣事,看着娃儿轿,却是想着另一个娃娃。待聊天稍歇,他仰头问道:“大伯,小侄子的小名你想好了嘛?”
这话一出,周舟不笑了,立马紧张地抓住了郑则的手。
郑老爹看看众人,不知是不是心情好,亦或是“宝蛋儿”给了他灵感,竟没像之前一样推脱没想好,他朗声道:“哎呀正巧大家都在,我今日真突然想到一个名儿!”
“对大孙啊,我是满心欢喜,十分满意,觉得什么都好!”
“就想着,那便叫满满吧!”
满满,他儿子叫满满,竟然不是铁啊蛋啊大啊的,郑则深感意外。
这个小名得到全家一致认可,敲定后,之后在场几人不论在做什么,嘴里总时不时念叨一声“满满”,像是没喊够,又像是在回味。
周舟当晚逼迫他对着肚子喊了大半宿小名,说什么,“谁叫你之前老是喊他郑铁柱,要是他将来不认,也朝阿爹吐口水泡泡怎么办?”
“你赶紧喊,一直喊,让他忘记前头的名儿。”霸道作出要求后周舟又顿了顿,尴尬道:“阿爹说出小名之前,我紧张地心都要跳出来了。”
“要是宝宝叫铁柱……你就算哄一宿我都不能好。”
郑则终于笑出声来。
项掌柜得了店伙计消息出来寻人,找到郑则时,他脸上笑意未消。
一脸春心荡漾。项老板环顾四周,店内只有那两兄弟,没有哑巴小哥儿……盯着一堆红枣笑成这样?
他走近故意道:“这位老板想买红枣?”
“项掌柜。”郑则回头发现他表情如常,暗道生意人变脸就是快,隔间里头骂人摔杯,见客仍是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买点红枣?”
“不买。看货吧。”
两人没有私交,见面只谈生意。
夏季提供的一批长节笋干斤数去年冬天已经谈定,项老板盯着,每一麻袋笋干都要倒入自家箩筐,查看确保没问题才点头让伙计搬走。
郑则送货守时,供货稳定,项老板仍是那副万年不变似笑非笑的神情,但心情好多了。待笋干尽数收入后院,他主动闲聊道:“郑老板,近日在哪里发财?”
“……”一上来就探人财路,郑则和店伙计仔细对账收钱,皮笑肉不笑学他道,“郑某发财全仰仗项掌柜,这不,来百珍阁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几次见面一直无聊硬聊,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有来有往的,倒真挺像合作多年的样子。
无奈近日项老板耐心十足,丝毫没有结束闲聊的意思,他打开不知从哪儿掏出的扇子扇风,郑则聊不动,他转而看向林家兄弟:“百珍阁上工你俩考虑吗?工钱可观。”
当面挖人啊。林家兄弟头都没转,却同时惊讶耸眉,五官不像,那神态一模一样。
项老板以扇遮脸,露出一双弯起的细长眼睛,目光示意:“瞧见门口没?那是我新招的店伙计,也不累,只需站在门口迎客便有工钱。”
他说完这话,一直在不远处安静坐着的年轻汉子突然起身离开,脚步又重又恼。
笑眯眯的项老板神情不变。
林淼看向郑则哥,后者嘴唇微抿,眼珠子往房顶看了一圈,于是他指了指身边的林磊,“项老板,他是我哥。”
“我知道。”
“那你可能不知道,”林淼又指了指郑则,“那是我俩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