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活动大院的铁门没上闩,虚虚掩着,风一吹就“吱呀——吱呀”地晃,铁轴磨得发亮。周美丽攥着个蓝布包坐在门前石阶上,布包鼓鼓囊囊的,透出点鲜绿——是她刚从自家菜园摘的嫩豆角,豆荚上还挂着晨露晒干的水痕。老槐树底下,钢蛋蹲在树根盘结的土台上抽烟,烟卷叼在嘴角,烟灰积了半寸长,他却浑然不觉;小猴子没个正形,绕着院里那根水泥电线杆转圈,转得额前碎发都贴在脑门上,晕乎乎扶着杆子直咧嘴。他们几个到得早,日头刚过头顶,院子里的水泥地晒得发烫,脚底板踩上去能感觉到热气往上窜,空气里飘着远处晒麦场的麦香,混着老槐树的清苦气。
“吱呀——”铁门被推开时,铁轴的响声比刚才更亮。大喇叭三嫂挎着个竹篮走进来,篮沿挂着把水灵的小葱,葱白沾着湿泥,篮子里还躺着个搪瓷缸,缸沿磕掉块瓷,露出里面的白铁皮。“呀,你们怎么都在啊?”她嗓门一亮,惊得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翅膀带起的碎叶飘了一地,“我还以为我来得最早,刚从地里薅了把葱,想着商量完事顺路带回家,晚上给三哥摊葱花饼。”
许前进跟在后面,手里捏着顶麦秸草帽,指腹在帽檐磨出的毛边上来回蹭。他往额头上抹了把汗,汗珠滚进鬓角:“这不有事嘛。”走到老槐树下,他把草帽往树干上一挂,草帽沿还在轻轻晃,像片打卷的荷叶,“顺便把你们也叫来了,都是合作社的老人,这事离了谁都不成。”他抬手拍了拍槐树粗糙的树干,掌心沾了点树皮屑,“大家先歇口气,冷静一下,咱们先听小吴说,他心里头有数。”
“好嘞!”钢蛋把烟屁股往鞋底一摁,用脚碾了碾,火星子在水泥地上灭了;周美丽把布包往旁边挪了挪,给身后留出半尺宽的地方;小猴子也不转圈了,趿拉着布鞋凑到人群跟前,耳朵支棱着,像只警觉的小兽。
小吴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手里攥着个牛皮笔记本,封面磨得卷了边,边角泛着白。他站在活动室门前的青石台阶上,先往每个人脸上扫了一圈,目光在周美丽的布包、干蛋的烟盒、小猴子发红的脸颊上都停了停,才清了清嗓子:“大家好,我先谢谢各位能来。”他顿了顿,指尖在笔记本封面敲了敲,指节泛白,“作为农业合作社的牵头人,我把大家聚在一块,是真有事要商量——而且是大事。”
他翻开笔记本时,纸页“哗啦”响了一声,像是有片叶子从里面掉了出来。“富贵姐要把东山旅游区的股份卖掉,这事她昨天托人带了话,已经明说了。”小吴的指尖点在某行字迹上,“现在摆在咱们面前的就两条路:要么咱们合作社把股份接过来,要么就任由她自己处理。这是第一件事。”
大院里静了静,连风都好像停了,只有槐树叶被晒得发蔫,偶尔“沙沙”响一声。钢蛋先开了口,声音有点哑,像是烟抽多了呛着:“东山度假区股份?那可是咱们合作社的支柱产业啊?”
“就是那度假旅游区。”小吴点头,喉结动了动,“但这还不是最要紧的。”他抬眼看向众人,眼神比平时沉了些,像落了层薄霜,“最要紧的是,从这事能看出来,外面的世界已经有变化了。不知道大家最近有没有感觉——好像钱一年比一年难赚了。”
周美丽把布包里的豆角往外扒了扒,指尖捏着豆荚轻轻一掐,能感觉到里面豆子的饱满。豆角上的绒毛在阳光下看得清楚,像层细雾:“可不是嘛,我家大哥去镇上打零工,以前给人盖房,一天能挣两百,现在一百五都得跟年轻人抢着干,稍慢点就被人截了活。”
“所以我觉得,富贵姐这事儿,算是间接给咱们提了个醒。”小吴的声音不高,却像石头落进水里,句句都能砸出响,“现在经济不景气,咱们得保守点,先把脚跟站稳了,打稳仗。”他从裤兜里掏出张报纸,是前几天的《乡村报》,边角都折得发皱,上面还沾着点泥土,“你们看这上面报道的,南边那个曾经多有名的富村,靠着开矿富了十几年,说垮就垮了,村集体账户里的钱一夜空了,家家户户又变回了住土坯房的日子,简直退回了解放前。人从穷日子过到富日子,容易;可要是从富日子跌回穷日子,太难了。”
他把报纸往台阶上一放,风一吹,报纸掀了个角,露出下面印着的“警示”两个黑体字:“那种反差,谁都受不了。就像咱们合作社,前几年赚了钱,家家户户盖了砖瓦房,添置了冰箱彩电,现在要是出点岔子,这些东西能当饭吃?不能。所以我把大家伙叫过来,就是想咱们一起,把这事想透了,再做决定。”
“小吴说得在理。”周美丽接过话,她平时爱琢磨事,说话也有条理,指尖还捏着根豆角没放下,“现在国际大环境就不好,那个新闻我每天都在看,国内的、国际的都看。市场上的生产资料早就供大于求了,咱们必须开源节流。”她抬眼看向小吴,眼神里带着点认真,“就像上次我跟你提的东山温泉计划,我看就算了吧,别再往下推进了。现在周边三个村子都在搞温泉民宿,咱们再砸钱进去,怕是连装修的成本都收不回来,纯属白扔钱。”
二懒和大喇叭三嫂等人都赞同的点了点头,耐心的听着 他们的演讲。
许前进从槐树上取下草帽,往脸上扇了扇,风里带着热气,却也吹散了额角的汗:“美丽姐说得对。现在不是以前了,以前是遍地机会,闭着眼都能摸到钱;现在不一样,创业难,守业更难。”他把草帽往头上一戴,帽檐压得低了些,遮住了半张脸,“咱们农业社能有今天,是大家一镢头一锄头刨出来的,春播时顶着霜,秋收时淋着雨,不能因为贪多,把老本都赔进去。”
钢蛋蹲在地上,用手指在水泥地上划着圈,指甲缝里的泥垢蹭在地上,画出淡淡的印子:“那东山的股份……咱不们接了?”
“接不接,得再合计。”小吴把笔记本合上,边角的纸页被他捏得发皱,“但有一条得先定下来:接下来半年,所有新项目都停了,先把手里的果园、大棚管好。果树该剪枝剪枝,大棚的菜该追肥追肥,咱们先稳住,等这阵风头过了再说。”
小猴子突然插了句嘴,声音脆生生的,像颗石子扔进水里:“那要是有人想退出合作社呢?就像富贵姐那样,把股份卖了走。”
许前进看了他一眼,眼神软了些:“想走的拦不住,强留也留不住心。但咱得让留下的人心里踏实,知道合作社能扛事。”他往台阶上凑了凑,槐树叶的影子落在他脸上,“小吴刚才说的‘从富日子跌回穷日子’,我最怕这个。咱们这代人,穷日子都过过,知道啃窝头、喝稀粥的滋味。现在日子刚好过点,可不能掉以轻心。”
大喇叭三嫂把搪瓷缸往旁边的石台上一放,缸底磕出“当”的一声脆响:“我听着,先按小吴说的来——新项目停了,东山的股份先不接,等看看再说。至于富贵姐那边,前进过去问问,她到底为啥要卖,是家里有难处,还是听了外人撺掇,要是真有难处,咱能帮就帮一把,都是一个系统的,别让外人看了笑话。”
“行,就这么定了。”小吴把笔记本揣进兜里,拍了拍口袋,像是怕纸页掉出来,“今天先到这,大家回去也跟家里人说说,让心里都有个数。过两天咱们再聚一次,把细节敲定了。”
风又吹过来时,带着点墙根阴凉处的凉意。周美丽把豆角重新包好,蓝布包的边角系了个紧实的结;干蛋从烟盒里又抽出根烟,没点燃,夹在耳朵上;小猴子蹲在地上数蚂蚁,手指点着地面,嘴里念念有词。许前进看着大院里的人,看着老槐树投下的斑驳树影,突然觉得这老槐树下的一群人,就像扎在地里的庄稼,看着不起眼,可根都在土里连着呢,只要根还在,就不怕风吹雨打。
他拿起草帽往头上一扣,帽檐遮住了晃眼的阳光:“散了吧,回去路上慢点,日头还毒着呢。”走下台阶时,又回头补了句,“最近都盯紧点自家的地,苗情比啥都重要——庄稼长好了,心里才不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