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前进家里,香玲攥着扫帚把的手正使着劲,竹枝扫帚在青石板院地上扫出“沙沙”的轻响,像春蚕在啃桑叶。院角那棵老石榴树落了层枯叶,她得趁日头还没爬过墙头赶紧扫干净——许前进总说“院子敞亮,心里头才敞亮”。扫帚尖刚勾到墙根那丛野菊的细茎,就见篱笆门外探进来两个脑袋,是三哥和三嫂,脑袋挨着脑袋,倒像两只啄米的鸡。
这两口子平时走路都带风,三嫂的大嗓门能穿透半条村道,今天却像脚底板绑了棉花,三哥的黑布鞋尖在泥地上蹭来蹭去,鞋边沾了圈湿泥;三嫂攥着花布衫的下摆,蓝底碎花的布都快被她捏出褶子了。香玲直起腰,扫帚还按在地上,竹枝斜斜支着,她扬声笑:“干啥呢你两口子?脚底下踩了棉花?扭扭捏捏的,就不能大大方方迈进来嘛?”
三哥脸一红,手在裤腰上蹭了蹭,粗布裤子上沾的草屑掉下来:“这不是……有点事嘛。”三嫂已经从他身后挤过来,手里攥着个油纸包,油星子把纸浸出了圈浅黄,她一开口就带着笑,嗓门却比平时收了三分:“香玲妹子,你看我刚烙的脆香饼,韭菜炒蛋馅的,给你拿了几张。”油纸一掀,金黄的饼子还冒着白汽,边缘焦得发脆,油香混着红糖的甜,顺着风就飘到了香菱鼻子里。
“哎呦,三嫂你这是干啥,总惦记着我们。”香玲赶紧放下扫帚接过来,指尖触到油纸的温热,饼子的热气隔着纸透过来,暖乎乎的,“快进屋快进屋,前进在屋里喝茶呢,刚泡的龙井,还冒着热气,有啥事屋里说。”她侧身让开条路,瞥见三哥还在门口磨磨蹭蹭,脚后跟都没跨过门槛,又催了句:“三哥你倒是动啊,难不成要我拿扫帚请你?”
堂屋的门虚掩着,竹帘子被穿堂风掀得轻轻晃。许前进正坐在八仙桌旁翻报纸,报纸“哗啦”响了一声,他听见脚步声抬头,手里的玻璃杯顿了一下,杯沿沾着片茶叶。他瞅着三哥缩着肩膀找板凳,屁股刚沾着凳沿又欠了欠,三嫂捏着衣角不松手,指节都发白了,突然“噗嗤”笑了:“你两个人咋了?以前可不是这样——三哥你上次跟西头老王家争地界,嗓门比三嫂还大;三嫂你上次去村头骂偷鸡的,能从晌午骂到日头偏西。今天这扭捏样,是不是偷谁地里的萝卜让人逮着了?要我去说情啊?”
“哪能啊!”三哥猛地站起来,板凳腿在地上划了道白痕,又被三嫂一把拽着坐下,“我就是……有点事想找你帮忙。”
“啥事直说呗。”许前进放下报纸,端起玻璃杯抿了口,茶叶在水里转了个圈,“吞吞吐吐,磨磨唧唧的——香玲,给他们倒茶。”
香玲刚把脆香饼摆在青花碟子里,闻言赶紧拎起红铜暖壶。八仙桌上的粗瓷杯是去年镇上集市买的,杯身印着“富贵吉祥”四个字,边缘还带着窑烧的细痕。她给三哥三嫂各倒了大半杯,白汽“腾”地冒起来,模糊了三哥发红的脸,也把他鬓角的白霜晕成了一片。
“是这样,”三哥清了清嗓子,喉结动了动,眼睛瞟着桌角的暖壶,壶嘴还挂着滴水珠,“你看我们都这岁数了,三嫂她……不想干妇联主任了。”
三嫂立刻接话,声音却比平时小了一半,像怕惊着谁:“我寻思着,让水灵接这个班挺好。她年轻,识字,嘴也甜,见了人就笑。”
许前进挑眉,手指在桌沿敲了敲,“笃笃”两声,“瞧你两口子,这都计划上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这不是正常嘛!”三哥梗着脖子说,脖子上的青筋跳了跳,“你看你三嫂干了这么多年了,现在想歇着带孙子,有啥不能说的?”说完他瞪了三嫂一眼,“都怪你,非得拽着我来,说啥‘得让前进帮着开口’,我看是你自己抹不开脸。”
三嫂拍了下他的胳膊,胳膊上的蓝布褂子晃了晃,转向许前进时又堆起笑:“不找你找谁呀?我总不能跑去跟小吴说‘我年岁大了不想干了’吧?那显得我多不负责,像撂挑子似的。”小吴是村支书又是三嫂的女婿,年轻人,戴副眼镜,做事认真,所以三嫂平时见了他,总端着点长辈的架子,说话都得挑拣着词。
“那我去说就好意思了?”许前进故意逗她,嘴角翘着,“我跟小吴说‘你丈母娘年龄大了,想退休’,他不得想‘许前进管得也太宽了’?本来这就是小吴分内的事,该你自己去说。”
三哥突然一拍大腿,差点把桌子上的茶杯震翻,“哎!咱傻不傻?让香玲说啊!”
三嫂眼睛一亮,也拍了下三哥的手背,拍得“啪”一声:“你这货,早不说!香玲去最合适——你跟小吴熟,有空总凑在老槐树下唠闲磕,你随口提一句,比谁去说都强,亲姐妹似的。”
香玲正拿着抹布擦桌子,抹布浸了水,擦过的桌面亮堂堂的,闻言回头笑了笑,眼角弯成了月牙,指尖在湿布上拧了拧,水珠顺着指缝滴下来:“行啊,等我去村活动大院了,就和小吴说说这个事。厉害啊你们俩,在我家唱双簧呢?看来这脆香饼不是那么容易吃的,不过三嫂,到时候可说好了——”她故意拖长了声音,眼尾扫了眼许前进,“你们可别跟在我后头,让人看见,倒像是我被你们支使的,我可不当这出头鸟。”
“哪能呢!”三嫂这下放了心,嗓门都亮了些,像被风吹开的窗,伸手就去拿碟子里的脆香饼,指甲盖沾着点面粉,“香玲妹子你办事,我放心。你看这饼,还热乎呢,前进你也尝尝,刚出锅的最香,以后只要我做饼,就给你们送几张过来。”
许前进刚要伸手,就见香玲朝他使了个眼色,眼睫毛颤了颤,又冲门外努了努嘴。他顺着看过去,院门外不知啥时候站着个小孩,脑袋卡在篱笆缝里,眼睛瞪得溜圆——是村头老李家的孙子,扎着两个羊角辫,平时最爱在巷口传闲话,比喇叭还灵。
香玲赶紧朝那孩子摆摆手,手掌轻轻晃,又对着屋里压低声音,气音都飘起来:“别说话啊,让娃听见,指不定传成啥样,回头全村都得说三嫂急着退下来给自家女儿腾位置。”
三嫂立刻捂住嘴,指缝里漏出点气音,三哥也把刚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喉结动了动。八仙桌旁的许前进突然安静了,只有暖壶里的水汽还在慢慢往上冒,一缕缕的,混着脆香饼的甜香,在屋里缠成一团,像化不开的糖。许前进看着三哥攥紧又松开的手,指关节红了又白,看着三嫂眼里刚松快下来的笑意,藏在眼角的细纹里,突然觉得这两口子刚才的扭捏,倒比平时的大大咧咧,多了点实在的意思,像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萝卜,带着点土气,却新鲜。
他拿起一块脆香饼,咬了一口,焦脆的碎屑掉在桌上,“咔嚓”一声轻响。“吃吧,”他含着饼说,声音有点含糊,饼渣从嘴角掉下来,“吃完了我跟香玲一起去,正好我也有事找小吴,顺带的事。”
三嫂眼睛更亮了,像落了星子,刚要开口,又想起香玲的嘱咐,赶紧捂住嘴,只一个劲点头,脖子都快晃成了拨浪鼓,嘴角的笑却藏不住,从眼角眉梢漫出来,连鬓角的碎发都带着点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