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问琮看完这五卷简策,沉吟良久:“难怪申屠大人当年想尽办法将它们留存下来,无意间收集到这些罪证,他就猜到自己会逃不过那些陷害。”
申屠灼沉默着,只觉得荒唐又不甘。
所谓的纪行简策,是申屠渐知出使西境时一路记载的见闻和事迹,最终归拢到大鸿胪官署时,却独独少了面前的五卷。
在这五卷中,描述了他在阳关外遇到一支怪异的商队。当时他正跟着黎家的商队往陌赫行进,与那支商队只是有段短暂的交集。
怪异之处在于,那支商队自称是去西境诸国贩卖绸缎和茶叶的,可他们运送货物的箱笼包裹得严严实实,骆驼拖拽的车辙印也深得非比寻常。黎老板经常运送这些货物,以他的经验来说,那几车绸缎和茶叶不应看起来如此沉重。
而且那支商队里的人总是绷着面孔不说话,哪怕是停下休息的时候,也只是安安静静地吃点干粮喝点水,没有人说笑打闹。不像他们这边,锅子热气腾腾地支起来,就有年轻的伙计到水洼里搓澡捉鱼,摘点野果打打牙祭,还有人为了抢块肉干比试摔跤,叫骂起哄。
黎老板曾过去与他们搭话,看能不能互相以物易物,就当是结个善缘。对方却只是含糊过去,说自己的货都是卖家下过定的,由不得他们自行贩卖,多了少了都不行。既如此,黎老板也不好强求,只私下里与申屠渐知闲聊,说这些人瞧着就不太会做生意,一板一眼的,没有商贾的油滑练达。
到底是萍水相逢,他们也不好去干涉人家怎么做生意,申屠渐知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没过多久,两支商队分道扬镳。由于申屠渐知要去探访一处舆图上记载的绿洲,看那里是否还有胡族聚居的村落,便与黎老板约好了在乌须小城会合,带着使团的人前往舆图上模糊标注的位置。
然而就是在这里,他陷入了最危险的境地。
申屠渐知没有想到,三天前就已经拐去阳玛国方向的那支商队,为何会绕道出现在这片山谷之中,而且他们正在与提驽铁骑做着交易。
那些货物也并不是什么绸缎茶叶,而是大宣精炼的刀兵铁器。
借着峡谷山石的遮掩,申屠渐知偷听到双方在用提驽语交流,听起来十分熟稔,多次提及了“祁正初”“五皇子”“镇西军”“边关骚乱”等等。
很显然,朝中有人暗通敌国。
当时他就知道,自己怕是卷入了巨大的麻烦中。
之后使团不慎被那些人发现,护卫和下属拼死保护,申屠渐知才侥幸逃了出来,去往乌须与黎老板会合。
当时黎老板见他满身狼狈,身边随从一个都不剩,不禁大骇,问他发生了什么。
申屠渐知只道自己遇上了穷凶极恶的沙匪,并没有告知他真相。
后面的事,就是秦王和申屠灼推测的了。
回朝后,申屠渐知果然遭到了极其猛烈的弹劾,数条罪名加身,人证物证都早早为他备好,令他无从自辩。幸而他也不是全无筹划,在回到安都之前,他秘密联络了黎老板,将自己写下的五卷简策转交给了他。
黎老板看到简策的内容后,自知事关重大,连忙赶去安都策应,希望能为申屠渐知作证翻案,谁料尚未抵达就已尘埃落定。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接下申屠府的老宅,暗中为他留意京中动向,可惜也遭到了那股势力的猜忌打压,不仅经营多年的生意毁于一旦,还差点将自己的一家老小也赔了进去。
不过他处事谨慎,终究保住了这五卷简策,或许在前往安都之前,他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将故友交予的重托留在了绝对安全之处。
再后来,申屠渐知一路贬谪至张掖郡,黎老板也居家迁往敦煌。
世事沉淀,当年的真相被掩藏在了佛陀座下,直到此刻重见天日。
-----------------
彩珠儿不解:“可是我不明白,既然已经掌握了祁正初的罪证,申屠大人为何不公之于众呢?那可是通敌叛国的大罪啊!”
周问琮回答他:“因为没有胜算。对方早就给他挖好了坟茔,只要他一脚踩上去,定会摔个粉身碎骨。以当时的情形,京兆尹、卢仆射,给申屠大人强安罪名的个个都是祁正初的走狗,倘若他供出这五卷简策,才是真的走上了绝路。”
申屠灼道:“确实如此,这五卷简策到不了陛下御前就会被销毁或篡改,届时扳倒对方不成,反倒可能成了自己的罪证。只有将其藏匿,才能让对方有所顾忌,不敢痛下死手——不得不说,阿翁已经做出了最能保全自身的选择。”
“等等,大宣的刀兵铁器……运送给提驽?”彩珠儿反应过来,“和亲队伍遇袭时,那些刺客用的弯刀,会不会就是这些兵器?”
“简策中所描述的,与我在镇西军那里找到的十分相近。”周问琮颔首。
“那我们如今取到了简策,能否为申屠大人翻案?”彩珠儿忿然道,“至少要把大司徒祁正初扳倒吧?他与提驽早有勾结,这么多年一直在暗中交易!这些人必定不会坐视大宣和陌赫结盟,共同对抗提驽,所以阿斓公主被刺杀,也是他暗中谋划的对吗?我的父兄……就是枉死在他的手里!”
“别急,彩珠儿,冷静下来。”周问琮温声安抚,“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想要报仇雪恨,单凭这五卷简策还远远不够。”
“为何不够?这不是铁证吗?”
“不,这些不是铁证,而是死无对证。”申屠灼无奈地说,“如今阿翁和黎老板都已身故,当年亲眼见证此事的人无一存世。
“若我们仅凭这五卷简策状告祁正初通敌,他大可以反咬一口,说是我为了替阿翁翻案而伪造了证据。他在朝中党羽众多,而我不过是刚刚通过察举的大行治礼丞,如何与他相抗?到头来,我只会变成第二个阿翁。”
“好吧。”彩珠儿压下心中怒火,“原来这就是君姑一直忧心之事。”
“这简策只记录了他们交易刀兵铁器,却无法直接证明刺杀和亲队伍、害死你父兄的幕后主使就是他。”申屠灼道,“我们需要更直接的证据——比如他与提驽往来的密信,或是参与此事的活口证词。”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放过他?”
“殿下,您觉得呢?”申屠灼看向周问琮。
“此事牵连甚广,不可操之过急。我会即刻禀报东宫,请太子殿下暗中调度,探查祁正初近年与提驽的往来。一有消息,我会立刻派人传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