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跟着黎拓来到鸣沙山,只见绵延的崖壁上,错落分布着大小不一的石窟,并不繁多密集,看上去只是零零星星地分布着,如同小小的巢穴般镶嵌于黄褐色的岩壁间。
开凿声叮叮当当回荡在山谷中。
工匠们手持铁凿与锤钎,在陡峭的崖面上一点点錾出佛窟的轮廓。低矮处尚可通过垒石攀爬开凿,在更高的地方,有人身上绑着绳索,从山顶悬吊下来开凿,而后将碎石装入另一根绳上的藤筐,沉降到山谷底部。
另一些人在洞窟内忙碌,用木架支撑穹顶,再以细砂不断打磨石壁,为后续雕凿塑像、绘制壁画做准备。
山脚下,驼队载着从西境或关内运来的彩矿与色土缓缓行进。朱砂、青金石和孔雀石等彩矿就地加工,碾磨成粉末,而后工匠们以陶钵盛水调和,提炼出鲜艳夺目的颜料:赭石如落日,群青似深海,辰砂若罂醉,更有金粉闪耀,熠熠生辉。
洞窟内的画师踩在梯上,以笔蘸取颜料,在平整的岩壁上勾勒罕见的花纹,还有飘逸的飞天衣袂,庄严的佛陀宝相。
彩珠儿叹为观止,不由问道:“他们在画什么?”
黎拓回答:“最简单的是散花衬底,用来衬托窟内的彩塑。有些是身毒国那边流传过来的释迦生平。比如乘象入胎、夜半逾城之类,这些都是有粉本可以参照临摹的。
“还有些是讲述因果报应、苦修行善的本生故事……喏,这一窟是萨捶那舍身饲虎,那边还有九色鹿舍己救人。很多画师也喜欢随性作画,所以即便是同样的故事,画出来的也大不相同。”
彩珠儿看得目不暇接:“太美了。”
申屠灼仰头看着这些洞窟,感慨道:“近些年开的窟越来越多了,可见有越来越多的大宣人开始信奉佛教。”
黎拓点点头:“可不是么,往来西境的商队常常带回这些粉本画卷,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达官贵人,都能看得懂。佛祖教人苦行向善,能涤荡心中污浊,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彩珠儿道:“我们陌赫的门罗神也是教人向善呢,只是没有流传得这般广。”
再往深处走,就到了黎家开的洞窟了。
黎拓的兄长黎燃正在给一尊佛陀塑像。泥胎佛像覆以金箔,黎燃用软毛刷蘸胶,将金粉层层刷于佛身,再用玛瑙刀碾平抛光。光芒流转间,佛像面容慈悲庄严,与四周壁画中的莲花纹交相辉映。
莲花纹……
彩珠儿的目光落在那些莲花纹上,果然与阿母妆奁中的如出一辙。
黎拓呼唤:“阿兄,我给你带了胡饼!”
黎燃探出洞窟,垂首往下看,因为背着光,彩珠儿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到他警惕地问:“你身边那两个是什么人?”
黎拓高兴地说:“是从姊和她小叔!是阿姑的女儿来寻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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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家的洞窟不算很高,黎燃三两下爬了下来,解开腰间的绳索,擦了擦额上的汗,一边拿起水囊喝水,一边打量着彩珠儿和申屠灼。
他比自己年长不少,彩珠儿唤了声“从兄”。
黎燃既没有表现出质疑,也没有他们预期中的热络,只淡淡说了句:“唔,确实是阿姑的女儿。”
“你认得我?”彩珠儿惊讶道。
“不认得。”黎燃随意地说,“阿翁说阿姑嫁了个陌赫人,生了一双儿女,你这长相看着就是个陌赫人。”
“就……就凭这个?”彩珠儿哭笑不得。
“阿翁在陌赫王都找到阿姑的时候,我匆匆见过她一面。当年你还很小,没见着你,如今瞧着你眼睛嘴巴挺像阿姑的。”黎燃大大咧咧地说,“而且你来寻亲,总不会什么信物都没有吧,黎拓虽然傻乎乎的,但没那么好骗。”
黎拓:“……”
彩珠儿拿出妆奁,向他诉说了各种曲折。
黎燃从弟弟的褡裢中取出胡饼,就着她说的话下饭,听完后哼了一声:“就为了那几卷简策,难为你们能找到这儿来。”
申屠灼追问:“你知道这些简策在哪儿?”
黎燃不紧不慢地说:“饿得很,等我吃完这些胡饼,再带你们去拿。”
申屠灼难掩内心的波澜:“真在你们这里!”
黎燃摆摆手:“我那阿翁是个一根筋的犟脑瓜,说要寻到阿姑,翻山越岭穿越沙漠也在所不惜,说要报答什么申屠大人的恩情,哪怕折腾得家破人亡也要信守承诺。”不知是不是被胡饼噎着了,黎燃哽住,喝了几口水才缓过来,“要我说,这都是些什么破事,做什么非要往自己身上揽……”
黎拓忍不住插嘴:“可阿翁没有做错,阿翁此生无愧于天地。”
黎燃自嘲:“在他看来,这些都是黎家的因果,阿翁这一生,也足够波澜壮阔了。我给他和阿母修好了窟,希望他们来世能过得自在些。”
吃完了胡饼,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
黎燃起身擦了擦手,重新绑上了绳索。他示意申屠灼也绑上,后者早就等不及了,摇头说不用,仗着身手敏捷,跟着他三两下就跃到了洞窟中。
那洞窟比黎燃正在塑像的还要高一些,里面也更加宽阔。
彩珠儿在崖壁下等着。
她问黎拓:“所有开窟的人,都是佛教的信徒吗?”
黎拓道:“能来到鸣沙山来开窟的,多少都听过些佛陀的故事和经文,但这些洞窟不全是他们为自己开的,有些也就是混口饭吃罢了。”
彩珠儿了解到,这些开窟者中,既有为生计奔波的工匠画师,受雇于权贵富户,为那些家族完成“功德窟”,也有如黎家这般的信徒,将家族信仰与对亲人的追思刻入岩壁,期望终此苦旅,可修得来世康宁。
从那个洞窟的佛陀底座中,申屠灼安然取回了那五卷简策。
彩珠儿见他眼眶微红,没有问简策里写了什么,只岔开他的思绪问道:“我在下头看不见,那洞窟里画着什么?”
申屠灼道:“画的是尸毗王割肉贸鸽,说的是……”
那尸毗王发下宏愿,救护一切众生,证菩萨道。为了保护被饿鹰追逐的鸽子,他将自己的血肉割下,要饲喂饿鹰。
饿鹰将他的血肉与鸽子放在一起称重,说这肉还差得远呢。
尸毗王几乎割下全身血肉,仍不抵鸽子的重量,最后将自己全身都放在了秤上。
最终他以身证道,因陀罗以神力令他恢复如初。
听着引人入胜的故事,和着山谷里的风声,彩珠儿行过一个个洞窟,仿佛看见属于阿母的莲花从江南蔓延至大漠,在这条永恒的长河中绽放。
不久,秦王驾临敦煌郡。
申屠灼将这五卷简策摆到了他的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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