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婢!”一声凄厉的尖叫猛然撕裂了房间的沉闷。
绝望瞬间点燃了压抑太久的暴烈,桑雯茵眼底那簇恐惧的火苗“腾”地一下烧成了燎原的野火,烧尽了所有理智。
几乎是本能,她用尽全身力气抓起那块冰凉的砚台,手臂因用力而剧烈颤抖,狠狠向前挥出,带起一股腥风!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钝响。
正拼命想挣脱的翠芫猝不及防,身体猛地一僵。一缕温热的液体顺着她额角细碎的鬓发淌下来。
她微微仰着头,眼睛瞪得极大,直勾勾地盯着桑雯茵那张因狂怒而扭曲的脸。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息。
翠芫眼中那极度的震惊迅速被无法置信的疼痛取代,身体晃了两晃,就像被抽走了骨头,软泥般毫无声息地向后倒去,“咚”的一声闷响,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水磨砖地上。
桑雯茵手中空攥着,砚台沉重的感觉似乎还留在掌心。
“翠芫!”桑雯茵喉咙里哽住的声音猛地冲了出来,变调的尖利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灭顶的恐慌。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翠芫身边,滚烫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翠芫苍白的脸颊上。伸出哆嗦得不成样子的手,想去碰翠芫额头那狰狞的伤口,又像被火烫了似的缩回。
慌乱中,她猛地撕下自己罗裙的一角,素白的丝绸瞬间被沾湿。她用这团布料,像个疯妇一般,毫无章法地去擦拭翠芫脸颊上头发上粘稠的血和墨,眼泪鼻涕一起混流下来:“醒醒!翠芫你别吓我!我不是故意的……”
那方帕子被染得面目全非,她的十指也被染得肮脏一片,可血还是在缓缓渗出。
终于,翠芫紧闭着的眼睫剧烈颤抖了几下,发出一声微弱的抽痛:“唔……”
谢天谢地!
桑雯茵的动作猛地顿住,旋即那擦血的手势从疯狂的撕扯瞬间转成了小心翼翼的触碰。
她看着翠芫缓缓睁开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涣散、迷茫,然后是清晰的痛楚。
“醒了!你醒了!”桑雯茵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翠芫……你听见我说话吗?啊?”
翠芫倒抽着冷气,巨大的疼痛让她意识混沌,只能虚弱地从牙齿缝里挤出气声:“疼……好疼……”
桑雯茵紧紧攥着翠芫冰凉的手,哭得声音都劈了:“别!翠芫!别不理我!是我混账!我……我真是被逼疯了……”
她慌乱地从地上捞起那件撕坏了的嫁衣袖子,死命地去擦拭翠芫额上的血迹,那上好的大红缎子被浸染得更红、更诡异。
“我对不住你!你打回我!打我十下!一百下!求你帮帮我!只有你了!帮我送个信去,好不好?去找廖郎……”
她语无伦次地哀求着,眼里的恐惧几乎溢出来,“他不会负我!他一旦高中……”她越说越急,仿佛只要拼命重复那些话,它们就能变成救命的绳索。
“小姐……”翠芫虚弱地开口,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她的视线越过桑雯茵泪痕交错的脸,投向虚空的一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却每个字都像带着血的冰渣子,砸在桑雯茵心上:“这话……您自己……信吗?”额头的血顺着眼角落下,混在墨水里,像她流出的血泪。
“我……”桑雯茵僵住了。
信不信?
那几个月只有石沉大海般等待的空寂,一点一点地耗干了她所有底气。只剩下一个名字,一个渺茫的承诺,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稻草,却虚浮得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是否能承受得了这泰山压顶的绝望。
“小姐……”翠芫的声音断断续续,微弱却清晰地再次响起,像最沉的铁锚拖拽着沉船坠入深渊,“您想想……想想你肚子里的……还有您的以后……姚家表哥……姚家终究还是个体面的归宿啊……”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残存的气力,说完这句,翠芫阖上了沉重的眼皮,眉头因为疼痛而紧锁着,彻底昏了过去。
空气彻底冻结。
桑雯茵保持着半跪的姿态,如同一尊落满灰尘的泥塑。
泪水挂在她下颌,然后无声地坠落,“嗒”一声,砸在地上,洇开一点小小的深色。
许久,也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是凝固的漫长。
她终于动了动。极慢地,她把自己从冰冷的地上撑了起来。双脚麻木得像不属于自己。她俯下身,小心避开翠芫头上狰狞的伤口,用尽全力将她挪到床上,拉过自己的锦被,严严实实地盖住这个昏迷的丫鬟,挡住了那刺眼的血腥。
然后,桑雯茵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回那张堆着破败大红嫁衣的桌边。
她拿起被翠芫撕坏的嫁衣,动作机械而陌生。展开,放在灯下,狰狞的裂口赫然在目。
她低头在散乱的女红篮子里翻找着最粗的针和同色的丝线。针尖闪着冷酷的银光。
针线在裂口处穿梭。一针,又一针。她绣得异常专注,眼里的空茫如同冰封的湖面,再没有一丝波澜。
……
京城的风,已带了十足萧杀的寒意,刀子般刮过行人的脸。
姚震允骑在马上,看着眼前这座煊赫却透着冰冷距离的桑府大门,心里就像塞满了浸透水的黄连。
昨日还在江南自家的小院里读闲书,今早就被父亲的雷霆怒意劈头盖脸砸醒,勒令他立刻滚进京去收拾这门丢尽颜面的“好”亲事。
几个平日里被自己压过一头的兄弟在院外故意高声嬉笑,那些闲言碎语长了脚似的,拼命往他耳朵里钻。
“哟,咱们三哥有福气啊,京里的美人儿,上赶着送上门呢!”
“可不是,动作快些,晚了怕是连热的都赶不上咯!”
“这现成的爹当得便宜!哈哈!”
他攥紧了缰绳,指关节捏得发白。若不是父亲那不容置疑的怒吼还在耳边嗡嗡作响,他真想调转马头,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地方!
桑府侧门的阴影处,寂静无声。
没有象征喜庆的唢呐锣鼓,没有高朋满座的喧哗宾客。只有几个沉默如石的姚家仆役守着一样寒酸得出奇的花轿,像街头等候拉货的驽马。
冷风吹过,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在空旷的地上打转,更衬得这场面凄凉得刺骨。
桑府那头同样毫无声响。
朱漆大门紧闭着,像一张严苛闭紧的嘴。直到吱呀一声刺耳的响,旁边供仆人出入的黑漆角门被用力推开,才打破这片尴尬的死寂。
桑夫人独自走了出来。
她素来端丽的脸庞此刻蒙着一层生铁般的寒霜,没有笑容,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钉在马上那个年轻男人身上。
姚震允被这刀子似的目光刺得浑身不自在,心头更是烦躁难耐。
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干涩的喉咙,翻身下马,动作僵硬得像刚学步的孩童。
对着这位名义上的姑母,他努力压下满心的屈辱和恼火,抱了抱拳,声音干涩得自己都觉得陌生:“震允……见过夫人。”
桑夫人锐利的目光扫过他全身,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她的声音不高,没有多余的客套,带着一种刻意疏离的漠然:“嗯,你父亲的信,我收到了。时辰不早,雯茵在里头等着了。”
她甚至没有侧身引路,只是下巴微微抬了下,指向身后那扇冷清的角门。
姚震允硬着头皮应了声“是”,垂下眼帘,跟着抬轿子的两个壮实下人,穿过那扇黝黑低矮的门洞,每一步都像踩在无形的针毡上。
桑雯茵的院子里也是死寂。
仅有两个脸生的婆子垂着手,木头桩子似的立在房门外,眼观鼻鼻观心。
房门大开着,仿佛敞开着迎接,又像是一种无声的驱逐。
踏雪苑里死寂得能听见烛火噼啪的微响。
桑夫人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呛得她身后的姚震允下意识皱了眉。
床榻上,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身影被粗粝的麻绳死死捆缚着,像一只待宰的牲口。
那身影在不停地扭动挣扎,麻绳深深勒进皮肉,摩擦出细微的“吱嘎”声。
大红的盖头随着挣扎剧烈晃动,却始终没有滑落。床沿下,泼洒着一大片深褐色的药汁痕迹,旁边还滚落着一个摔碎的瓷碗,碎片闪着冷光。
一个婆子垂手立在床边,脸上没什么表情,见桑夫人进来,只木然回禀:“夫人,小姐不肯喝药,还一头撞在床柱上,要寻死。实在没法子,只能捆了,硬灌下去的。”
桑夫人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床上捆着的不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
她一步步走到床前,目光穿透那层碍事的红盖头,落在那个剧烈颤抖的身体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意味:
“雯茵,你糊涂。”她顿了顿,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姚家这门亲,是你眼下唯一的活路。那孽种留不得,留着它,就是留着你一辈子的污点,姚家也容不下它。”
她的视线转向站在门口阴影里的姚震允,语气缓和了一丝,却更像是在施舍,“震允是我看着长大的,性子稳重。你跟他去江南,离了京城这是非之地,安分守己,他自会好好待你,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这,是为娘能为你争来的最好结果。”
姚震允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那婆子的话,那刺鼻的药味,床上那屈辱挣扎的身影,还有桑夫人这看似“苦心”实则冷酷的安排,都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脸上。
他死死咬着后槽牙,喉结滚动了一下,硬生生将翻涌的屈辱和怒火压下去,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是。”
桑夫人似乎满意于他的“识相”,不再多言,只对那婆子抬了抬下巴。婆子上前,和另一个不知何时进来的粗壮仆妇一起,一左一右,像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将床上捆得结结实实的“新娘”架了起来。
那身体仍在徒劳地扭动,发出沉闷的呜咽声。
“震允,”桑夫人看向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人,交给你了。带走吧。”
姚震允僵硬地侧开身。两个仆妇架着那不断挣扎的“新娘”,几乎是拖行着,从他面前经过。
那浓重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再次钻入他的鼻腔。他垂着眼,没有去看那红盖头下的人,只是沉默地跟在后面,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屋子。
桑夫人独自站在空下来的房间里,目光扫过地上狼藉的药汁和碎片,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她走到窗边,看着暮色四合中,那顶孤零零停在院门口的马车。
姚震允翻身上马,动作带着一股压抑的狠劲。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踏雪苑那扇紧闭的窗户,窗后似乎有一道模糊的影子。
他猛地一扯缰绳,打马前行。马车夫得了示意,鞭子在空中甩了个响,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重的“辘辘”声,载着那捆缚的新娘,驶向暮色深处。
桑夫人一直站在窗后,直到那马车彻底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霭里,变成一个小黑点,最终不见。她这才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冰封般的平静,仿佛刚刚送走的,不过是一件需要处理的旧物。
……
马车在官道上颠簸前行,车帘隔绝了外面最后的天光,车厢内一片昏暗。只有车轮单调的滚动声和马蹄声在死寂中回响。
被捆成粽子、丢在车厢角落的“新娘”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麻绳摩擦着嫁衣,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她拼命扭动身体,用被捆在身后的手肘去撞击车壁,发出“咚咚”的闷响。头上的红盖头随着剧烈的动作终于滑落下来。
昏暗的光线下,露出的是一张惊恐万状、布满泪痕的脸——根本不是桑雯茵!是翠芫!
她的嘴被一团布死死塞住,只能发出“呜呜”的绝望呜咽。额角那道被砚台砸破的伤口结了暗红的痂,此刻因为剧烈的挣扎似乎又有些崩裂,渗出血丝。
她瞪圆了眼睛,布满血丝的眼球里全是恐惧和求救的信号,死死盯着坐在她对面的姚震允,拼命摇头,喉咙里发出更急促的“呜呜”声。
姚震允在盖头滑落的瞬间,身体猛地绷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