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突然传来刻意拔高的嬉笑声和脚步声。
“哟,这不是我们金贵的大姐姐吗?住这地方可真是委屈您了!您不是最爱那风花雪月的情情爱爱吗?怎么如今落到这个连风都挡不住的破地方来了?”
说话的是柳姨娘生的三小姐桑雯惠,带着两个庶妹站在踏雪苑破败的门口,眼神刻薄地往里扫。
一个庶妹掩嘴轻笑:“五姐姐说的是呢!听说这里原先关过个偷东西被打死的婆子,冤魂不散,晚上可不太平!三姐姐夜里可要小心点儿,别被什么东西索了命去!”
另一个立刻接腔:“索命怕什么?不是听说她最爱跟鬼一样的穷酸鬼打交道吗?正好做个伴儿!那什么廖举人,也不知道这会儿卷了谁家的银子躲哪逍遥快活去了,把她丢在这等死,真是痴心妄想!”
“就是!一个破落户玩剩下还当宝……”
刻毒的嘲讽如同冰冷的针,扎得桑雯茵浑身发颤。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脸色铁青,正要发作。
一道略显瘦弱但异常敏捷的身影却先一步挡在了门口。是翠芫。
她穿着打满补丁的袄子,低着头,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三小姐、六小姐、七小姐,老爷吩咐过,踏雪苑任何人不得随意靠近惊扰大小姐静养,还请几位小姐回去。”
桑雯惠柳眉倒竖,抬手就要推搡翠芫:“一个下贱蹄子,也敢拦我们?!让开!”
翠芫却像钉子一样钉在原地,身体被推得晃了晃,硬是没让开半步。她只是重复道:“请小姐们回吧。”
门口的动静惊动了不远处巡查的管事,管事踱步过来,板着脸呵斥了桑雯惠等人几句。
那几个庶女不敢再闹,狠狠剜了主仆二人一眼,骂骂咧咧地走了。
“什么东西!”桑雯茵气得浑身哆嗦,对着门口低声咒骂,“等着吧!等陵奚高中回来,这些墙头草一个个都别想落着好!”
翠芫默默走回来,端起桌上那碗早已冰冷稀薄的米粥:“小姐,好歹用些吧,身体要紧。”碗里的粥只浅浅盖住一个碗底,混着几片蔫黄的菜叶。
桑雯茵看着那碗粥,委屈得眼眶发酸:“下人都敢给我吃这个?我要见我娘!我要见我爹!我要告状!”
翠芫沉默地把粥碗又往前递了递。
最终,桑雯茵还是赌气般地接过去,小口小口、食不知味地喝起来。冷粥划过喉咙,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没多久,院外传来桑大学士路过时冰冷含怒的训斥声,对象正是匆匆赶来的桑夫人。
“……瞧瞧你养出来的好女儿!把桑家的脸都丢尽了!还有脸到处跑为她求情?!再管不好,你就带着她一起滚出桑家!”声音毫不留情,摔门而去。
桑夫人压抑的啜泣声由近及远,再没往踏雪苑这边来一步。
桑雯茵手中的粥碗“哐当”一声掉在冰冷的地砖上,摔得粉碎,残留的粥液溅湿了她粗布裙的衣角。
她呆呆地坐着,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被整个世界遗弃了。那些曾因她身份而对她极尽谄媚的仆人,现在连给她送饭都恨不得把碗隔着门缝扔进来,眼神里的鄙夷藏都藏不住。
只有翠芫。
是她当初因听她劝阻自己与廖陵奚来往而罚她去做烧火粗活的那个翠芫;是她在春风得意时被她冷落、厌烦的那个翠芫;此刻,却只有她守在这冰冷破败的踏雪苑,像个沉默的影子,替她挡住门口的寒风、下人的白眼,还有庶妹们的落井下石。
是翠芫,默默收拾了地上的碎碗和冰冷的粥渍,又去厨房好说歹说,换来一个冷硬的馒头和一碟齁咸的咸菜。
看着她被门槛绊倒时膝盖上新添的淤青,看着她为了抢回被厨娘刁难时故意少放的馒头而被推搡得红肿的手腕……
桑雯茵那颗被羞辱、愤怒和绝望填满的心,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涌出了一丝带着苦涩的温热。
她挣扎着下床,走到默默坐在小板凳上揉搓冻得通红的双手的翠芫身边,声音带着干涩的哽咽:“翠芫,以前是我对你不好……”
翠芫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抬头看向她,眼圈也有些红。
桑雯茵抓住她的手,冰得吓人。
她用力握了握,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承诺:“翠芫,我记住了。等陵奚高中,我们离开京城,让他娶我进门的那天,我一定带着你!你跟我走!我让你做陵奚身边的管事娘子!再也不用看人脸色,做粗活!”
听到“陵奚”这个名字,翠芫眼中的微光瞬间黯淡下去。
“小姐……”翠芫的声音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鼓起勇气直视桑雯茵的眼睛,将自己心里那个尖锐到滴血的真相说了出来,“您真的觉得廖陵奚能娶您?能给您和您肚子里的孩子一个将来?”
桑雯茵脸上的感动和热切瞬间凝固,眼神陡然变得警惕:“翠芫!你这话什么意思?”
翠芫避开她尖锐的目光,低着头,看着自己冻得青紫的手,指甲缝里还有洗碗留下的污垢,她缓缓说,每一个字都如同在冰面上艰难地凿开一道裂缝:“小姐,您想想,廖举人他连一个栖身的小院都没有。您见过他那所谓的‘书房’吗?笔墨纸砚都是最劣等的,连咱们府里刚入蒙学的少爷都不会用的。他真的有真才实学吗?若真有经天纬地之才,何至于要靠替人代笔抄书度日?”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最后那句最不该说、也最残忍的话挤出口:
“奴婢斗胆说一句,他连夫人替您打算的那位远房表少爷都不如。那位表少爷虽然是瘸了腿,住在乡下,可听说家里也是有几十亩田产的殷实农户,家里人口简单,您过去虽然委屈,但至少是正妻,日子总能安稳地过下去。可廖陵奚……”
“住口!”桑雯茵猛地甩开翠芫的手,如同被毒蝎蛰到般跳了起来,脸上的神情瞬间变得狰狞扭曲,那是被打碎了最后一点可悲幻想后的恼羞成怒。
“翠芫!谁给你的胆子妄议陵奚?他也是你能评论的吗?你以为你现在是在可怜我?还是你在嘲笑我当初的眼光,嘲笑我为了救他错嫁江锦昭不值!”
她声音尖利得几乎破音,指着翠芫,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我看你是忘了谁才是主子!再敢诋毁陵奚半个字,小心我让你也尝尝被发卖到勾栏瓦肆的滋味!”
最后一句话如同淬毒的冰凌,狠狠扎在翠芫心上。
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嘴唇颤抖着,终究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没用了。
翠芫用尽力气咽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味和眼泪,心底那个声音死寂一片。
小姐的心……被那个泥潭里的脏东西蒙了窍,捂死了。
她认命地弯下腰,像以前无数次那样,开始沉默地收拾桑雯茵刚刚打翻在地的咸菜和散落的馒头渣。
动作僵硬而麻木,每一寸关节都像是生锈的齿轮。
看着翠芫这副卑微顺从却无声反抗的姿态,桑雯茵胸口堵得更厉害了。
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笼里,父母的无情冷漠,下人的踩低捧高,庶妹的落井下石,未来被指配给粗鄙乡汉的命运……这一切都让她焦躁得如同困兽。
而翠芫那沉默的绝望和“不识好歹”的诋毁,更是点燃了她满腔无处发泄的怨毒。
她猛地站起身,烦躁地在冰冷狭窄的斗室里转圈,如同被逼到悬崖边的野兽。
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像是说给翠芫听,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早已摇摇欲坠的信念:
“她们懂什么?她们只看得到眼前!只看得到永定侯府一时的煊赫!只知道捧着江锦昭那张假模假式的脸!”
她眼神尖锐,带着近乎疯癫的恨意,“江锦昭?一个靠祖辈余荫活着的纨绔罢了!没了永定侯府,他什么都不是!而陵奚不同!他是潜龙在渊!他腹中的锦绣文章,连国子监的老祭酒都曾赞过!你们只看到他穷困,却看不到他日后的平步青云!”
她越说越激动,甚至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永定侯府?哼!仗着祖上功绩横行霸道,江锦昭年轻气盛在外树敌无数,永定侯夫人许氏在后宅、在外命妇中也是跋扈得紧!你看着吧!他们江家如此嚣张跋扈,目中无人,早不知得罪了多少权贵!迟早有一天会招来塌天大祸!满门抄斩都是轻的!”
“我离开他们侯府!是我桑雯茵明智!是及时抽身!是我救了自己!”
她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翠芫,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疯狂和虚妄的骄傲:“你等着看!等我离开京城这个污秽之地,和陵奚双宿双飞!到时候,你们所有人,就知道今日嘲笑我桑雯茵的人,有多么愚蠢可笑!”
寒风穿过破窗,呜咽着刮过空荡荡的屋子。
翠芫缓缓直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里也没有任何波澜。
双宿双飞?满门抄斩?
小姐,你的梦,是冰雪筑成的宫殿,看着剔透,却根本挨不过一点暖阳。
她再没有开口。只是默默转身,拿起角落里那个早已凉透的炭盆,想尽办法去点那仅剩的几块几乎烧透了的木炭残渣。
桑雯茵的闺房里,空气沉得坠手。
桌上新送来的大红嫁衣,光滑柔软的缎子在灯下泛着刺目的光。
两根手指捻起那刺眼的红绸,桑雯茵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指甲深深陷入。
只听得“嘶啦——”一声裂帛的锐响,那片刺目的红在她手中被硬生生撕开一道狰狞的口子。
“啊!”翠芫惊恐地看着那道撕裂的痕迹,又迅速看向门口,声音压得又低又急,带着压抑不住的气愤,“小姐!你作死吗!这东西撕了不要紧,若被夫人瞧见……”
她的目光扫过桑雯茵紧抿的唇和微凸的小腹,眼里的焦灼几乎要溢出来,“都到这时候了,您还存着什么念想?”
翠芫几步逼近,盯着桑雯茵死白的脸,语气尖锐得像把锥子:“姓廖的但凡真有半分将姑娘放在心里,这风声传遍京城几个月了,他是聋了还是瞎了?他的人在哪里?他的聘书又在哪里?!”
“你不懂!”桑雯茵霍然抬头,那双原本灵动的杏眼里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却固执,“他一定不知道!他在全力备考秋闱,那是他的前程!再说他那样微末的身份,如何敢立刻上门求娶?他亲口应了我,高中之后,必定堂堂正正来娶我!那时谁还敢轻看了他?谁还敢……”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不知是说服翠芫,还是在竭力安抚自己那颗日夜浸泡在恐惧里的心。
翠芫看着她这副沉溺在虚妄幻想里的样子,又是气恼又是哀其不争。
她索性心一横,直接戳破那层薄得可怜的纱:“我的好小姐啊!您醒醒吧!姚家表少爷的人马后日就到门前了!就隔了明天一天!就这点子时辰,您那个廖郎,他飞也飞不来京城!他赶得及拜天地吗?”
这句话像把重锤狠狠砸在桑雯茵心口。
她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猛地一把攥住桌角才勉强稳住。
一股冰凉刺骨的寒意猛地窜上她的脊背。
她猛地扭身,几乎是扑到翠芫面前,双手死死抓住翠芫的胳膊,力道之大让翠芫痛得皱紧了眉。“帮我!翠芫!”
桑雯茵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近乎疯狂的哀求,“替我送个信!一定想法子送到他手上!我写,这就写!告诉他!告诉他我快撑不住了!姚家要逼我上花轿了!让他快想想办法!救我的孩子……”
说到“孩子”二字,她的眼泪终于汹涌地滚落下来。
翠芫被她突然的爆发和巨大的力量骇住了,随即是更大的惊恐。
“小姐!您真是疯了!”她用力想掰开桑雯茵铁钳般的手指,声音也因恐惧而拔尖,“这府里一只蚊子飞出去都瞒不过夫人院里的嬷嬷!让我去送信?您不如直接把我捆了丢到乱葬岗痛快!”
她拼命挣扎,声音里带着哭腔,“小姐您行行好!我求您了!我一家子的性命都在夫人手里攥着呢!这府里的规矩您不知道吗?敢通风报信背主行事,夫人真的会把我发卖得远远的!山沟里……窑子里……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