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道一垂眸,指尖极轻地拂过江颂宜散落在他衣袍上的一缕青丝,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出口的话却惊世骇俗,“待孤死后,她自可改嫁。”
若能娶得颂宜为妻,他这条命,又怎会轻易交付给阎罗?他必当倾尽全力,活得长长久久,护她一生安稳。这“死”字,不过是说给江锦昭听的台阶罢了。
可辛夷道一不嫌晦气,江锦昭听着却是刺耳至极!一股无名火直冲天灵盖,他脸色铁青,几乎是低吼出来:“什么改嫁!我们家还没答应把妹妹嫁给你!”他瞪着辛夷道一那张清俊出尘的脸,心里疯狂呐喊:你这病秧子要死死远点!别整天跟个阴魂似的惦记他妹妹!
辛夷道一闻言,眉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那平静如深潭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睥睨的锐光。他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上位者的威压:
“你们家,”他轻轻吐出这三个字,目光直视江锦昭,“答不答应,对孤有影响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江锦昭的心口!
他瞬间哑然,一股尖锐的刺痛和巨大的恐慌猛地攫住了他。他太清楚江颂宜对永定侯府、对他们这些父兄的态度了!那绝不是什么孺慕情深,而是刻骨的疏离与难以化解的怨怼。她如今留在侯府,不过是因为母亲和几位待嫁的表姐。一旦母亲的地位稳固,表姐们的终身有了着落……她还会留在这个让她心寒的“家”吗?
辛夷道一这个拥有无上权势又心思莫测的太子,只需稍稍展露一点温存,抛出一根橄榄枝……他那心性单纯、对侯府早已失望的妹妹,会不会头也不回地就跟着他走了?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瞬间抽干了江锦昭所有的底气。他看着眼前这位在摇曳火光下恍如谪仙的太子,只觉得那温润如玉的表象下,藏着深不见底的漩涡,正一点点将他最珍视的妹妹拖离他的世界。一股混杂着无力、愤怒、恐慌的复杂情绪猛烈冲撞着他的胸腔,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冲上去,将这觊觎他妹妹的“仙人”拽下神坛!
这一夜,对于洞中三人,滋味截然不同。
江颂宜枕在辛夷道一温热的膝上,鼻息间萦绕着他衣衫上特有的、清冽悠远的草木药香,这气息奇异地安抚了她疲惫紧绷的神经。在这份安稳的依靠和熟悉的气息包裹下,她卸下所有防备,呼吸绵长安稳,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辛夷道一单手支额,闭目养神。火光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姿态放松,气息平稳,仿佛膝上承托的不是一个云英未嫁的少女,而是一件稀世珍宝。他也确实在小憩,只是那份守护的姿态,未曾松懈半分。
唯有江锦昭,如同一尊被架在烈火上炙烤的石像。手臂箭伤的疼痛早已被心头的焦灼淹没。他背脊挺得笔直,僵硬如松,仿佛稍稍松懈,整个人就会轰然倒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死死圆睁着,如同两簇燃烧着执念与警惕的鬼火,一瞬不瞬地钉在辛夷道一身上,还有他膝上沉睡的妹妹。他不敢眨眼,不敢松懈分毫,生怕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那看似无害的太子会做出什么逾矩之举。那姿态,悲壮得如同一个守护着最后城池的将军,带着一种近乎“死不瞑目”般的决绝与煎熬。
洞外的雨声,不知何时渐渐稀疏,最终归于沉寂。只余下山涧水滴从岩缝坠落的滴答声。洞内那堆篝火,也燃尽了最后的生命力,火苗不甘地跳动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只余下一堆暗红色的炭烬,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热气和点点猩红的光。
就在这片黎明前最深的寂静里,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清晰可辨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洞外的湿泥,朝着洞口快速靠近!
几乎在声音传来的瞬间,江锦昭如同被惊醒的猛兽,眼中精光暴涨!一直放在身侧、剑柄都被他握得温热的那柄文士剑,被他闪电般抄起,横在身前!冰冷的剑锋在残余炭火的微光下,反射出一点寒星。这把剑,本是他拿来防备辛夷道一的最后屏障——一旦太子敢对他妹妹有半分不轨,他拼着性命不要,也要捅他个透心凉!
与此同时,辛夷道一也骤然睁开了双眼。那双清冷的眸子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瞬间锁定了洞口方向,沉声喝问,带着不容侵犯的威仪:“来者何人?!”
“锦衣卫!”
一个冷冽如冰刃、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伴随着“嚓”的一声轻响,骤然刺破了洞内的黑暗。一簇橘黄色的火苗在洞口亮起,迅速点燃了来人手中的火折子。
跳跃的火光如同利剑般劈开黑暗,瞬间将山洞内的一切暴露无遗。
江锦昭紧绷的神经在看到那熟悉的飞鱼服制式时,才猛地一松,紧握剑柄的手微微卸力,但并未完全放下。不是刺客就好……他心中暗道。
骤然而至的光亮也惊醒了沉睡的江颂宜。她嘤咛一声,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带着浓重的睡意和茫然,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眼睛,声音软糯含糊:“唔……天亮了么?”
火光中,锦衣卫指挥使姬宬那张线条冷硬、如同刀削斧劈般的面容清晰显现。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第一时间扫过洞内情况。当看到江颂宜刚刚从辛夷道一膝上抬起头、睡眼惺忪的模样,尤其是她身上还盖着明显属于太子的外袍时,姬宬深邃的眼底瞬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如同冰面下暗涌的激流。但这异样快得几乎无法捕捉,他立刻便挪开了视线,将所有的情绪重新压回那片冰冷的死寂之下,转向辛夷道一,躬身行礼,声音刻板无波:
“锦衣卫指挥使姬宬,拜见太子殿下。”
辛夷道一借着火光,将姬宬以及他身后几名同样身着飞鱼服、浑身湿透、泥泞满身的锦衣卫尽收眼底。夜雨寒凉,他们显然是冒着风雨搜寻了大半夜。他微微颔首,语气平和:“是父皇让你们来寻人?”
“是。”姬宬垂首应道,声音依旧毫无起伏,“皇上惊闻殿下与县主遇险,忧心如焚,特命臣等全力搜寻。殿下与县主安然无恙,臣等幸不辱命。”他说话间,目光再次飞快地在辛夷道一和江颂宜身上掠过,确认两人除了形容略显狼狈,确实没有明显伤痕,紧绷的下颌线才不易察觉地放松了一丝。
“江大公子似乎伤得很严重。”一个跟在姬宬身后的锦衣卫校尉低声提醒道。
姬宬这才将目光投向一直被他下意识忽略的角落——江锦昭。只见这位永定侯府的大公子脸色苍白如纸,左手手臂用撕下的衣料紧紧缠绕包裹着,布条上浸透了大片暗沉的血迹,衣袍上也满是斑驳的泥泞和干涸的血渍,整个人透着一股强弩之末的虚弱。
这一整夜,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失踪的太子和嘉庆县主身上,竟无一人察觉,这位江大公子也未能及时返回营帐。
江锦昭察觉到姬宬的目光,下意识地将受伤的手臂往身后收了收,挺直了本就僵硬的脊背,强撑着道:“多谢姬大人关心,皮肉伤,并无大碍。”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手臂传来的阵阵抽痛和彻夜未眠的眩晕感,看向洞外微熹的天光,“外边雨已停了,为免圣上久候忧心,我们还是尽快返回营帐吧。”
江颂宜此时也彻底清醒过来,连忙扶着辛夷道一的手臂站起身来。辛夷道一动作自然地替她拂去衣袍上沾的草屑,两人并肩而立。姬宬的目光在那短暂的肢体接触上停留了不到一瞬,便迅速移开,侧身让开道路,声音冷硬:“殿下,县主,江公子,请随臣等下山。”
山雨初歇,天地间弥漫着浓重的水汽。湿漉漉的枝叶低垂,时不时滴落冰凉的水珠,砸在泥泞的地面上,发出单调而清冷的回响。山风裹挟着寒意,吹得人衣衫紧贴肌肤。
姬宬利落地撑开一把宽大的油纸伞,目光扫过受伤挂彩、步履蹒跚的江锦昭,又掠过一旁面色苍白、气息微弱的太子辛夷道一。他几乎没有犹豫,手腕一翻,便将那柄能遮风挡雨的伞径直递向了站在太子身侧的江颂宜。
这举动引得随行的锦衣卫们目光微闪,心底掠过一丝诧异——指挥使大人这伞,递得似乎别有深意?
“谢过姬大人。”江颂宜坦然接过,入手是竹骨的微凉。她将伞高高举起,试图罩住身边的太子。然而伞沿堪堪只够到他头顶的发冠,显得有些局促。
辛夷道一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山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从她微凉的手指间接过伞柄:“还是我来吧。”
伞下的空间顿时变得微妙而私密。江锦昭沉默地跟在几步之后,右臂的伤口隐隐作痛,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前方那对并肩而行的身影上。夜色如墨,山路蜿蜒,昏黄的灯笼光晕在他们身上流转。太子身姿挺拔,少女纤细袅娜,油纸伞下,两人的剪影在湿漉漉的山道上投下模糊而和谐的轮廓,竟如一幅意境深远的画卷。
辛夷道一握着伞柄的手极其平稳,伞面却不动声色地、坚定地朝着江颂宜的方向倾斜。山风夹杂着细密的雨丝再次飘落,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半点也沾不上她的衣角。
此刻的少年储君,尚不知晓,这柄伞今夜朝她倾斜的一瞬,便如同一个无声的预兆。在往后漫长而汹涌的岁月里,他亦会如此,倾尽全力,为她遮蔽半生风雨,不让她沾染半分霜寒。
……
大营中心,帝王的主帐内灯火通明,驱不散弥漫的焦灼。
群臣宴散的喧嚣早已远去,徒留一片死寂的等待。皇帝辛夷弘彻夜未眠,心浮气躁。他枯坐在案几前,手中紧握着一柄刻刀,对着一段上好的黄杨木,试图用这平素最爱的木工活计来压住心头翻涌的不安。然而刀锋几次落下,都失了准头,只在木头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凌乱刻痕。
“皇上!”大太监几乎是踉跄着冲进帐内,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找到了!姬指挥使……找到太子殿下和嘉庆县主了!人已至营外!”
“哐当!”刻刀和人偶被皇帝猛地扫落在地。他甚至顾不上穿好鞋履,只趿拉着明黄的龙纹便鞋,连发髻松散、披头散发都浑然不顾,如同一阵风般掀开帐帘就冲了出去。
“太子!吾儿!”皇帝的呼唤带着失而复得的急切,在寂静的营地里显得格外清晰。
辛夷道一正由人搀扶着走近,乍见父皇如此形容狼狈地奔来,心头剧震,连忙躬身行礼:“儿臣不孝,累父皇忧心了!”
“回来就好!”辛夷弘双手用力扶住儿子的肩膀,急切的目光如同实质,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将他全身扫视了数遍。见那身素白衣袍虽沾满泥泞,却无刺目的血色,紧绷的心弦这才猛地一松。
他的目光越过太子肩头,落在后方。江颂宜安静地垂首侍立,身旁是脸色因失血而泛着青白的江锦昭。
姬宬适时上前一步,沉声禀报:“启禀陛下,微臣寻到时,太子殿下正与江家兄妹在一处山洞中避雨。”
辛夷道一轻咳一声,补充道:“父皇,儿臣途中遭遇凶险刺杀,幸得嘉庆县主与江大公子拼死相护,方能脱险。”他话语清晰,将功劳归于二人。
江颂宜盈盈屈膝,江锦昭忍着剧痛躬身作揖:“参见陛下。”
皇帝此刻心情大定,态度异常亲和,温言嘉许道:“好,好孩子!此番护驾有功,朕心甚慰!”他的目光掠过江锦昭垂落身侧、被暗色血污浸透的右臂衣袖时,瞳孔骤然一缩,惊道,“江大公子!你这伤……快!快传太医!立刻诊治!”
可怜太医院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供奉,刚为四皇子辛夷子固那只废眼敷上药膏、缠好纱布,伺候他勉强歇下不过半个时辰,又被皇帝身边火急火燎的内侍从被窝里挖了出来,提着药箱,跌跌撞撞地奔向皇帝的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