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捏肩的力道恰到好处，晏菡茱闭眼听着檐下铁马叮咚。小丫鬟突然“噗嗤“笑出声：“昨儿扫洒的春桃说，前院马夫都在赌奴婢们谁会先出嫁呢。“
“你倒不急。“晏菡茱拾起案上青玉镇纸把玩，日光透过冰裂纹窗格，在她指尖投下细碎光影，“白露是遇着江蓠这根浮木，惊蛰。“她忽然顿住，想起那日章翔宇跪在雪地里求娶时冻紫的嘴唇。
霜降手指顿了顿：“奴婢就盼着能配个厨房帮工，天天闻着炊烟味儿也踏实。“铜镜映出她圆脸上的梨涡，“不像碧玺姐姐，前日还问奴婢世子爱喝龙井还是碧螺春。“
“啪！“镇纸磕在黄花梨案几上。晏菡茱转头时，石榴红耳坠扫过霜降手背：“去把碧玺叫来，就说我要查上月的香烛账。“
廊下画眉突然扑棱翅膀，惊得碧玺手中茶盏摔了个粉碎。她跪在青石砖上时，晏菡茱正用银剪子修整凤仙花：“听说你爹爹在庄子上摔了腿？“
“回、回夫人，已经接好了。“
“既如此，明日便家去伺候吧。“晏菡茱剪下一截枯枝，“侯府不缺端茶倒水的，缺的是孝女。“碧玺瘫软在地的模样，让路过的小丫鬟们缩着脖子快步走开。
北境的风裹着砂砾拍打窗纸，靖安侯就着牛油烛火看家书。羊皮纸里掉出片干枯的合欢花瓣——这是苏氏惯用的熏香。副将探头笑道：“侯爷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滚犊子！“靖安侯踹翻脚凳，却把家书贴身揣进铠甲里。案头舆图被风吹开，露出南唐王庭用朱砂画的圈。他忽然抓起墨笔，在“鹤鸣山“三字旁狂草“江蓠“二字，墨点溅得像血渍。
江蓠此刻正盯着毡帐外的篝火发呆。母亲将匕首插进烤全羊时，血珠溅到他手背：“心软的人活不过草原的冬天。“羊油滴进火堆爆出噼啪声，恍惚变成那夜叔叔头颅滚落时的闷响。
“主子！西边来信！“亲卫呈上盖着靖安侯火漆的信筒。江蓠展开信笺时，羊皮纸里滑出枚银锁——正是白露生产那日他派人快马送去的长命锁。锁芯夹着根胎发，细软得像初春的草芽。
晏菡茱在库房翻找贺礼时，忽然瞥见鎏金屏风暗纹。她指尖抚过凹凸处，竟是南唐文字写的“弑王者亡“。霜降举着烛台凑近：“这花纹好生古怪。“
“去请章参将来。“晏菡茱盯着屏风角落的狼头图腾，“就说侯爷有批军粮要清点。“烛火将她影子投在百子千孙图上，活像只振翅的鹰。
江蓠母妃掀帘进来时，正撞见他对着银锁发呆。老妇人鬓边银饰叮当：“西魏公主可比部落贵女金贵，你确定压得住？“
“她不是公主。“江蓠突然攥紧银锁，“是白露。“锁链刮破掌心，血珠渗进“长命百岁“的刻痕里。帐外忽然响起马蹄声，探子滚落马背：“报！西魏大军已到黑水河！“
靖安侯在了望台举起千里镜，韦字旗在三十里外迎风招展。他摸出苏氏塞进军粮里的平安符，符纸边角已被磨出毛边：“臭小子，等你爹给你挣个侯爵回来！“
晏菡茱半夜被雷声惊醒时，沈钧钰还在书房议事。她摸到床边冷透的茶盏，突然听见婴儿啼哭——竟是苏氏屋里的乳母抱着孩子冲进来：“小公子吐奶不止！“
“快去请。“话没说完，惊雷劈中院中老槐树。晏菡茱夺过孩子拍背，瞥见襁褓里露出半截黄符——正是靖安侯出征前求的平安符。孩子突然“哇“地吐出团黑血，符纸瞬间被浸透。
“夫人！“霜降举着药箱撞开门，“章参将说屏风上的毒来自南唐鹤鸣山！“暴雨砸在瓦片上，盖住了晏菡茱颤抖的吸气声。她扯断珊瑚项链，将红珠塞进孩子嘴里：“去取牛黄来！要快！“
江蓠在暴雨中勒住缰绳，黑水河对岸的火把连成赤色长龙。亲卫抹了把脸上雨水：“主子，真要放韦家军过河？“
“放。“江蓠扯下颈间狼牙项链抛进激流，“告诉各部落，明日太阳升起时，南唐再无王庭。“闪电照亮他侧脸，那道从眉骨划到下颌的疤，竟与舆图上鹤鸣山的轮廓重合。
江蓠蘸着狼血在羊皮上画布防图时，帐外传来银饰碰撞的脆响。他慌忙将白露的信塞进铠甲夹层，抬头正撞见母妃掀帘而入。牛油烛火将她鬓边骨饰映得森白，像极了西魏庙里的罗刹像。
“草原的鹰从不熬夜。“大王妃解下狐裘扔在狼皮榻上，“你父王当年。“
“白露生了。“江蓠突然打断她，指尖摩挲着铠甲里凸起的信笺，“七斤八两的胖小子。“他说这话时，帐外呼啸的北风都仿佛温柔起来。
大王妃捏着银刀割羊肉的动作顿了顿：“倒是赶巧。“油星溅在信纸边角，晕开“靖安公主“的朱印。她突然想起那夜探子回报，说西魏皇后认了个浣衣婢当义女——原来在这等着呢。
“等开春。“
“等肃清叛军再说。“江蓠抓起酒囊灌了一口，青稞酒辣得眼眶发红，“孩子受不住颠簸。“他故意忽略母妃袖口露出的红绸——那是南唐贵族嫁女时用的缠臂纱。
大王妃将烤羊腿剁得咚咚响：“今日乌桓部送来九个女儿。“她瞥见儿子骤然绷紧的下颌，话锋一转，“放心，正妃之位给你留着。“
江蓠攥着酒囊的指节发白。帐外忽传来马蹄声，亲卫探头禀报：“主子，西边送来十二车粮草！“他趁机起身：“儿臣去验货。“
“站住！“大王妃掷出银刀钉在帐柱上，“你当那些部落是吃素的？“刀柄红绸飘荡，像极了白露生产那日侯府挂的喜幡，“不要聘礼不要牛羊，只要个侧妃名分——这买卖不亏。“
江蓠盯着晃动的刀柄。月光漏进来，照见铠甲夹层里露出的半截信纸，上头“一生一世“四字被血渍晕得模糊。他突然抓起案上骨哨吹响，凄厉哨声惊得战马嘶鸣。
“母亲可知西魏有种鸟叫杜鹃？“他摩挲着骨哨上的狼图腾，“它会把蛋下在别家窝里。“帐外传来粮车卸货的响动，夹杂着几句西魏方言的吆喝。
大王妃脸色骤变。她当然听探子说过，西魏商队这两年走遍南唐各部，用盐巴换牧草，拿绸缎教孩童识字。昨日路过乌桓部时，还听见牧童哼着古怪童谣：“靖安公主美名扬。“
“汉人的弯弯绕！“她突然掀翻食案，烤羊滚进炭盆爆起火星，“你当那些族长真在乎什么公主？他们怕的是北境三十万铁骑！“羊油燃起的黑烟里，江蓠看见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
更鼓响过三遍时，江蓠还在校场操练新兵。这些从各部落征来的汉子，连列队都要靠鞭子教。他忽然想起白露信中写的“小宝会笑了“，胸口像塞了团湿羊毛。
“主子！“亲卫举着火把奔来，“乌桓族长说要退婚！“
江蓠抹了把脸上冰碴：“为何？“
“他们、他们听说正妃是西魏公主。“亲卫咽了口唾沫，“说南唐勇士不娶汉女。“
江蓠突然笑出声，惊飞了夜栖的秃鹫。他解下颈间狼牙项链扔进火堆：“告诉乌桓族长，明日午时之前，要么收下二十车精铁做聘礼，要么等着收他九个女儿的脑袋。“
回到王帐时，母亲正在煮奶茶。铜壶咕嘟声里，她突然哼起江蓠儿时哄睡的歌谣。江蓠跪坐在狼皮垫上，嗅着茶香里混进的当归味——这是白露最讨厌的药草香。
“当年你父王娶了十七个部落贵女。“大王妃将银碗推过来，“如今那些族长的帐篷里，还挂着我们大婚时的狼头旗。“
江蓠盯着碗中晃动的月影。他突然想起靖安侯密信里那句“文化浸润甚于刀兵“，抬手将奶茶泼进炭火：“母亲，明日我送您去赤水部探亲。“
“你要支开我？“大王妃攥紧银勺，勺柄刻的狼眼在火光中泛红。
“儿臣要拆了王帐，改建成书院。“江蓠解下铠甲露出心口疤痕——这是那年为白露挡箭留下的，“汉人工匠已经在路上了，他们带着活字模具和《齐民要术》。“
夜风卷着雪粒拍打帐帘，远处传来守夜士兵哼的西魏小调。大王妃突然抓起案上匕首划破掌心，将血滴进江蓠的银碗：“喝下它，我就信你能让南唐的鹰学会筑巢。“
江蓠仰头饮尽时，帐外突然响起欢呼声。他掀帘望去，见西边天际炸开一朵烟花——那是他和靖安侯约定的信号。血红火光中，他仿佛看见白露抱着小宝站在侯府海棠树下，枝头花苞正在次第绽放。
江蓠攥着狼毫笔的手青筋暴起，墨汁在信纸上洇开大团黑影。帐外忽然传来银铃响，他慌忙将白露绣的鸳鸯帕塞进袖袋——这是去年离别时她偷偷塞进行囊的。
“汉人的纸比羊皮软和？“大王妃掀帘进来，瞥见案上“臣服“二字，骨饰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听说西魏皇帝最爱在奏折上画圈。“
江蓠起身挡在信笺前：“母亲答应的事。“
“应了你便是。“大王妃突然甩出柄嵌红宝石的匕首，“乌桓部送来的定礼。“刀柄缠着的红绸刺得江蓠眼疼，像极了白露生产那日侯府挂的喜幡。
夜风卷着雪粒拍打帐帘，江蓠望着母亲鬓角白霜：“儿子在南唐王庭，总梦见白露教我唱《采薇》。“他哼起半句，调子却被呼啸的北风撕碎。
大王妃摩挲着匕首突然笑了：“当年你父王娶我时，聘礼是三百匹战马。“她将匕首插进羊皮舆图，“明日派商队送五十车盐巴去西魏，就说。“刀尖正扎在“靖安侯府“四字上，“贺靖安公主弄璋之喜。“
白露捏着南唐话本子打盹时，烛花突然爆响。袁嬷嬷抱着襁褓进来：“哥儿今日学会吐舌头了。“小宝“咿呀“伸手去够她鬓间银簪，那支簪子还是江蓠用首战缴获的银锭打的。
“公主，太子驾到！“
廊下铜盆差点被撞翻，白露慌得将话本子塞进枕底。女官疾步进来替她正了正禁步：“待会先屈膝行君臣礼，等太子唤'皇姐'再还家礼。“鎏金护甲划过她颤抖的指尖，“记着，您现在代表西魏皇家的脸面。“
太子跨进抱厦时，白露正盯着他腰间蟠龙玉佩发呆——去年在浣衣坊，她还搓洗过类似的纹样。小太子突然拱手作揖：“惊棠见过皇姐。“稚嫩童声惊飞了檐下麻雀。
满月宴的冰雕麒麟化了大半，水珠顺着麒麟眼睛往下淌，像在流泪。沈钧钰握紧剑柄扫视人群——礼部侍郎袖口露出的狼头刺青，与那日毒屏风上的图腾如出一辙。
“这是乌桓部进贡的雪貂裘。“太子随从捧上礼盒时，白露嗅到淡淡的腥臊味。袁嬷嬷突然咳嗽两声，她立刻将襁褓往怀里紧了紧：“代我谢过南唐使者。“
宴席散时，女官在回廊拦住礼部侍郎：“娘娘问那十二扇屏风何时能修好？“侍郎袖中滑出半截黄符，符纸朱砂写着“鹤鸣“二字。躲在太湖石后的白露攥紧江蓠送的长命锁，锁链硌得掌心发疼。
更深夜重，白露对着铜镜练习南唐屈膝礼。镜中人身着茜色宫装，鬓间金步摇却怎么也簪不稳。袁嬷嬷突然推门进来：“哥儿吐奶了！“
药碗摔碎的脆响中，白露瞥见窗纸上闪过黑影。她扑到摇篮前时，小宝正攥着半块奶糕傻笑，襁褓里赫然多出枚狼牙——与江蓠信中描述的定情信物一模一样。
“主子来信了！“袁嬷嬷抖开狼牙里藏的绢帕，帕角绣着歪扭的“蓠“字。白露就着月光细看，竟是幅简易的南唐王庭地图，某处宫殿被朱砂圈出，旁边蝇头小楷写着“我们的家“。
五更天鸡叫时，白露还在临摹南唐文字。
狼毫笔尖突然折断，墨汁染污了“长相守“三字。她抓起江蓠送的骨笛吹响，凄厉笛声惊得巡夜侍卫拔刀四顾，却不知这调子是南唐牧人唤鹰的暗号。
白露托着襁褓的手沁出汗来，禁步随着脚步叮咚作响。女官突然掐她后腰：“吸气！“她这才发现太子正跨过抱厦门槛，杏黄蟒袍扫过青石砖上的合欢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