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练武场被夕阳染成琥珀色,兵器架上整齐排列的长枪折射出细碎金光。
应归彻赤着上身,肌肉线条随着每一次挥枪绷紧又舒展,汗珠顺着脊背滚落,在沙地上砸出深色痕迹。
“咔——”
木桩被劈断的声响突兀地回荡在场内,陆青黛捧着锦盒站在廊下,看见应归彻将断剑扔进兵器筐,又取了新的长枪。
他练的是应家秘传的破阵枪法,枪尖挑起的罡风卷着沙尘,连三丈外的柳枝都被削断几缕。
“还要看多久?”
枪尖打在地上,应归彻背光而立,逆光中看不清表情,只有紧绷的下颌线显露出几分躁意。
他肩头还有陈年旧伤,虽然已经痊愈,但在身上还是暗了一块,是他荣誉的奖章。
陆青黛捧着锦盒走出来,素白裙裾扫过沙地,听着他沉闷中略带着生硬的话,陆青黛把锦盒放在一旁,捏着手帕走过去要给他擦汗,“旧伤没好全就练枪,听灵灵说你练了快两个时辰了,过来休息一下?”
“比不得言执玉金贵,不用休息。”应归彻反手收枪,铁质枪尾重重杵进地面,离她远了几步,又开始耍起枪来,“毕竟他只需三言两语就能让你亲自相伴,岂是我这一届武夫可以相比的?”
他故意咬重“亲自”二字,汗湿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
风里飘来药草的苦涩气息,陆青黛这才发现兵器架旁放着熬好的汤药,早已凉透。
应归彻身上有内伤,虽然他自己不怎么在乎,但陆青黛之前让太医给他看过,这段日子在京城也盯着他按时服药。
如今是生起气来,药都不喝了。
“廖杰和张阳没盯着你喝药?”她伸手去试药碗温度,另一边的应归彻却是不愿搭理她的问题,自顾自的边耍枪边将自己昨日所见说出来。
“昨日申时三刻,你在东郊猎场踮脚亲言执玉的时候,怎么不关心我药有没有喝?”
“我过两日便要离京,你说了陪我的,但你宁肯陪他也不愿看我一眼。”
他离陆青黛一直有三四米的距离,长枪在手,轻易靠近不得。
两人之间被不断地破风声隔开。
“你生气的话,我可以这两日都来陪你。”陆青黛盈盈站在一旁,她抬手时,袖口滑落半截手腕,骨节纤细,腕间悬着一只白玉镯子。
这两日春猎休息的不好,她又清瘦了两分,对着应归彻此刻也是轻声细语的哄。
和大蛇国征战在即,她不想他别扭着性子离开。
于是此时站在一旁,细致的看着他耍枪,只是应归彻的话语从破风声中传来,“不必,你来陪我两日,指不定背后又要补偿他们几日。”
“你不要站在这里,灵灵那里给你备了茶点,你去同她相处吧,也省得看我碍眼。”
“我想同你说说话…”陆青黛走近一步,应归彻退后的步子又大了一步,她看过去的眼神略带着低落的情绪,“阿彻,你同我在一起应当一早就知道会碰见这种情况。”
他当然知道!
只是他都要离开了,说不准要一年两年的才能回来呢,了了却一点儿都没有舍不得的意味!
还同言执玉那样!言执玉就算要去边疆,也比他迟些日子呢!
应归彻此刻就像是钻了牛角尖一般,分离的情绪和昨日看见陆青黛踮脚去亲言执玉的画面来回拉扯,让他根本冷静不下来,倒是耍枪的动作越来越大。
他的枪风凌厉,一招一式都裹挟着躁意,长枪破空之声刺耳,仿佛要将所有不甘都倾泻在这冷硬的兵器上。
他背对着她,肩胛骨绷紧,汗水顺着肌理滑落,在夕阳下泛着微光。
陆青黛静立片刻,见他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便轻轻叹了口气。
她弯腰看了看锦盒,指尖拂过盒面细微的雕纹,低声道:“护心镜我放在这儿了,战场上……记得戴着。”
“你既然此刻不愿看我,那我明日再来便是。”
声音很轻,却还是被应归彻捕捉到了。
他枪尖一顿,余光瞥见她转身离去的背影——素白衣袂被风扬起,像一片随时会消散的云。
“了了……”他下意识喊出口,却又立刻抿紧了唇。
陆青黛脚步微滞,回头抬手将乌发理了理,腕间白玉镯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她的眼神看过来,见他又不开口了,于是到底先低了头,“我留下来,陪你用膳?”
“不…不用。”
应归彻握枪的手青筋暴起。
他想说别走,想说刚才那些都是气话,可喉咙却像被什么哽住,两人之间隔了四五米的距离,陆青黛腰间束着一条霜色丝绦,松松系着,衬得身段纤薄,此时被风吹着,看过来的眼神缱绻温柔。
“那…我继续陪你练武?”
“不用。”应归彻再次摇头,抵着脑袋,继续闹着别扭,也不肯去看她,只是道,“春猎之前我去了一趟七皇子府…他这次没个两三个月的恢复不了元气。”
“我不在京的日子里,你不用继续害怕他。”
陆青黛点点头,想朝他走近,只是脚步挪动前先看见应归彻退了几分,她微抬了抬眼,而后露出一个理解的笑来,清浅漂亮,只是略带低落,“那今日我先回去了,明日我处理完都察院的事情就过来陪你。”
“后日你离京,我去送你。”
“等你凯旋。”
陆青黛低眸,想要再看看他,但应归彻的眼神没有丝毫的落在她身上。
她低叹一声。
是啊,谁能忍受自己的心上人同时和这么多人在一起?
纵然他们都不想离开她,但这日复一日的摩擦和碰撞,兴许早就在他们心中生了根吧。
可这同样也不能怪她!
若是处于她的位置,不会有人比她做的更好。
再者,这本就是一场愿者上钩的交易。
陆青黛的眼神不再流连,转身就走。
应归彻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走远。
直到那抹白色身影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他才狠狠将长枪掷在地上,枪尾深深插入沙土。
凉透的药碗还搁在兵器架旁,他抓起来一饮而尽,苦得皱眉,碗底沉着几片未被滤净的药渣,像极了他此刻哽在胸口,咽不下又吐不出的情绪。
回到马车上,系统难得的又同她说起话来,【宿主,我能感觉到你心情很难过。其实应归彻已经98的好感度了,只要你多撒撒娇,他气定然就消了的。】
陆青黛倚在马车软垫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玉镯,【98?】
她轻笑一声,眼底却不见笑意,【那2分差在哪?差在我不能只属于他一人?】
车帘被风吹起一角,暮色斜斜地漏进来,在她素白衣裙上投下斑驳光影。
【他既然爱我,他就应该突破上限,给我满分。】
【宿主,根据数据分析,他现在的抗拒行为属于典型的占有欲发作】系统的机械音难得带上一丝人性化的无奈,【您明明有更优解决方案】
【更优解?】陆青黛忽然伸手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指甲在肌肤上压出半月形的痕迹,【让我像分糕点似的把日子均分给他们?今日陪言执玉批公文,明日陪林寂巡逻,后日再…】
【可我是人又不是物件,大方向上没有偏颇就很厉害了。】
【既然他们对如今的处境不满,那就让他们再不满些吧,省的我日后还要为此烦心。】
陆青黛想到旁的事来,开口问了句,【墨将时的好感值如今还是20吗?】
【是。】系统弱弱回答,【而且这几天都没有升上来。】
陆青黛嗤笑一声,【他如今行事隐秘,故意躲着我,都说见面三分情,他也担心他一时对我下不了手吧?】
【无妨,要疯,大家一起疯。】
【等事情了结,我不仅要看到墨将时在我面前跪下,我还要看到程穆环的尸体。】
山雨欲来风满楼,索性大家都一边帮着改革新政,一边帮着征战大蛇。
只待外患收尾,便是她下一步棋落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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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处理好都察院的事情,陆青黛脱了官袍,换上一身橙黄色的衣裳前往应府。
只是刚到,就见应灵灵欢呼雀跃的拉着应临安在院子里头比划。
没见着应归彻。
“了了!我爹娘同意我去边疆历练啦!”应灵灵见着人,立刻笑着放了武器,笑嘻嘻的跑过来,同她絮絮叨叨说着话。
“我到时候同言执玉他们大部队一起走。”
陆青黛浅笑着点头,而后同应临安微微颔首示意后,看向应灵灵,“你二哥呢?”
“他……”应灵灵神情立刻收敛几分,抿着唇不敢说话。
应临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陆青黛来问,便开口解释道,“归彻他今日一早便走了啊……换了盔甲,带着张阳廖杰离京了。”
“陆二娘子不知道?”
听着应临安的话,陆青黛没什么表情,眉眼稍微低了低,而后竟然还能轻扬起一个笑来,“确实不清楚。”
一心慌意乱就逃的,没想到又多了一人。
“咳咳……”不知是情绪作怪还是如何,许久不咳嗽的人如今又忍不住苍白着脸咳了起来。
照她往日的性子,她定是会洒脱放手的。
可阿彻的好感值已达98,他们闹别扭,本就是她先引发的。
况且,战场之上,哪有传坏消息过去的?
不就是躲她吗?
她要他日后跪着哭着一步步的求她见一面。
见她咳嗽,应灵灵连忙递来茶水。
陆青黛的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划过,橙黄色的衣袖映着日光,在青石板上投下一片暖色的影。她忽然低笑出声,那笑声轻得像是春日里最后一片落花。
“灵灵,”她抬手将乌发别至耳后,白玉镯碰在茶盏上发出清脆声响,“帮我给你二哥带句话。”
应灵灵紧张地绞着衣角:“了了…二哥他其实……”
其实就是心里闹别扭,过不了多久自己就把自己哄好了!!
“就说——”陆青黛将茶盏搁在石桌上,茶水溅出几滴,她的语气淡漠,“不告而别不是什么好习惯,这次就算了……”
“只要他平安归来,我不计较。”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走向院门。腰间的霜色丝绦被风吹起,在身后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应临安皱眉欲拦,却见她在月洞门前突然驻足。
“对了。”陆青黛侧首,夕阳为她的轮廓镀上金边,“告诉阿彻……”
她唇角勾起一抹艳丽至极的笑,“我会等他回来。”
只要他回来别哭就行。
与此同时,应归彻和两个副将正马不停蹄的赶路。
马蹄卷起的烟尘模糊了应归彻的背影,张阳与廖杰对视一眼,终于按捺不住催马追上。
“将军,不是说明日才出发吗?”好容易赶上一点,廖杰话未说完,突然瞥见应归彻侧脸闪过一道水光,惊得差点从马上栽下去。
心里头默默扶额。
不是吧将军,你委屈你难受你去陆二娘子面前哭啊!你偷偷跑了哭有什么用?
人家又不知道!!
应归彻扯动缰绳转过脸加快了些速度,枪茧粗粝的手指胡乱抹过眼角:“沙尘迷眼。”
廖杰张阳:“……”
他们也没问。
张阳余光扫到应归彻腰间——那枚本该装在锦盒里的护心镜,此刻正严丝合缝贴在他心口的位置。
明明就喜欢的不行,还要装成这个样子……
三人沉默地奔出十余里路,应归彻突然勒马停在一株野梨树下。
枝头残存的白瓣被惊落,纷纷扬扬落在他肩甲上。
“你们说…”他攥着缰绳的手背暴起青筋,“若是你们看见心爱的娘子主动去亲别人……”声音戛然而止,像被自己荒唐的醋意噎住。
张阳的眉毛快要飞进鬓角里,被廖杰狠狠瞪了一眼。
“末将以为…”张阳斟酌着开口,还未开口完又被应归彻打断,转而闭了嘴。
是啊,他又没有心上人,他说的话将军能听才怪。
两个人的眼神都落在廖杰身上。
廖杰:“末将同将军的情况不同,怎么能够一概而论?”
他看着应归彻明显有些哭红的眼睛,小声劝道,“将军若是见不得娘子那般,如今放手…将军也不会更加难受。”
应归彻目光如炬的又瞪了过来,只是廖杰还是继续道,“如今同当年不同,当年陆二娘子身边只有将军一个,而今将军若是想独占娘子必然是不可能的。”
“将军若是不想难受,大可狠狠心,离开她。”
“做不到。”
廖杰:“……那您问末将做什么?”
“我心情不好,同你抱怨两句都不行?”应归彻紧了紧马绳,转头看向来时的方向。
张阳福至心灵,开口问道:“将军,如今赶回去说不定还能和陆二娘子见上一面……咱们,要回去吗?”
“不回去,万一又看见她和旁人卿卿我我搂搂抱抱的,这仗还要不要打了?”
他心里还是郁结,而后又嘴硬道:“反正她也不会在意本将军……还是回来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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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五月初,这半月忙着边疆和朝堂之事,又要费心去监看墨将时和沈静的动静,陆青黛不出意外的病倒了。
药香萦帐,脸色苍白,她睁眼起来的时候顾京元正给她换额头上的巾帕。
“娘子……”顾京元的眼睛红彤彤的,脸上还有泪痕,像是哭过。
陆青黛问了系统自己的身体状况,被骂了好一通,【生命值是能让你身体逐渐好转恢复,但是谁家好人能接受的住长达一两个月的连轴转啊?动脑又费神的,你不病倒谁病倒?】
被骂了陆青黛也不生气,在意识里同偷偷喂她吃药的系统道了谢,而后轻轻抬手,去触顾京元的脸庞。
“怎么又哭了?”帐中萦绕着淡淡的药香,和枕畔一缕散落的青丝,她的指尖剐蹭在顾京元的泪上,声音像是一池春水被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