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没有去问杂货商为什么对斯特林老爷抱有这么大的恶意,甚至诅咒他的灵魂,在地狱也不得安息。
恰如凶案的走向类似歌剧,故事与真相仅隔着一条线,随时可以被戳破,也能永远仅作为一个无足轻重的睡前故事。
“年轻人,你知道这个有关赌场寻亲故事的结尾,是什么吗?”
杂货商在等理查德的答案。
贩卖人口开设赌场的贵族,一生的财富最终落入一个潜入家族之中的“骑士”手里。
装聋作哑的斯特林夫人最后这样无知无觉的自认为幸福着死去,企图逃离家庭黑暗的斯特林小姐也登上了前往未来的船。
那卸掉身上束缚,不需要再处处小心,提心吊胆生活的理查德,又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呢?
是的,明面上的束缚是没了,但捆绑太久的勒痕已经深入灵魂。
唯有戴上头盔才能让理查德感到安心,唯有握紧长剑,他才能找到骑士所需要的人生。
斯特林少爷的人生填满了骑士这具躯壳,杂货商所讲述的那个贫穷却温馨的家庭,早就褪色成无法辨别真假的黑白照片。
他怎么想?
理查德抬起手,犹豫着向上帝祷告:“我不确定……”
他习惯性曲起手指,从右肩点到左肩,接着是额头,然后,骑士立刻放下手,有点迷惘。
杂货商同样做了一个祷告手势,先是额头,再是胸口,接着从右肩点到左肩,一个完整的十字形状。
她本就含着些泪,在讲述“赌场导致长女家破人亡”的故事时没哭,提到母亲死去时也没有真正流下泪,却在这一个小小的祷告手势中泣不成声。
不同的教派,有不同的祷告要求。
会划十字架的教派,基本都是同出基督教的。
天主教,英国新教,以及东正教。
天主教和英国新教的十字都要求从左肩划向右肩,但并不十分严格。
只有主要在俄国传教的东正教,让信徒必须从右到左,绝对不能错。
对每一个俄国小孩来说,在还分不清左右的年纪里,弄清楚祷告手势是一个无比头痛的问题。
长辈会花很多时间给孩子们打好基础,让他们无论处于什么情况下,抬手时,本能先右再左,点过肩膀。
骑士的祷告手势是经典的东正教动作,可是除了右与左的顺序,额头与胸腹的前后反了,而且接着右左划肩本能的,是下意识强行打断自己祷告动作的警觉。
这既不东正,也不天主,既违反了一半的东正教,也没有彻底归顺新教。
“我不知道,我不明白,我是说……”
骑士看着自己的手,不知道在对谁说,还是他自己下意识的求助,
“姐姐,如果我不是理查德,那我还能是谁呢?”*
一旦脱下这件穿了十几年的衣服,骑士就找不到曾经那个还没来斯特林家族的小孩了。
他花了那么久的时间,才逼着自己成为了理查德,他戴上骑士的头盔,遮住脸庞的黑暗让他感到了愉悦与放松。
于是他越发成瘾,迷恋着维护身份成功时产生的安心快乐。
把骑士从理查德的躯壳里剥出是一种残忍。
他十几年前已经杀死了一次自己,幼小的意识忍受着剥皮重绘他们脸庞之苦。
当盔甲已然着身,愈合的那些扭曲伤疤爬满了理查德的人生。
现在,难道要再杀他一次吗?杀死理查德,从层层叠叠的结痂中挖出那个血淋淋的,毫无保护的七岁孩童?
杂货商能看出来,这是骑士所顾虑的,这是他一直所畏惧的。
被发现的恐惧盘旋心头太久,于是模糊真面目固化为本能。
“抱歉,我来太晚了,我想告诉……”
杂货商张张嘴,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迟疑片刻的功夫,斯特林宅邸的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值夜的佣人讨好拿着有着一圈厚皮绒的大衣,亦步亦趋上前。
佣人朝杂货商颔首示意,替理查德披上外套,低声道:“少……”
现在夜深人静,少了众人的眼睛,也少了点严苛的红线。
殷勤的佣人使用了那个在此刻有些逾矩的称呼:“老爷,夜晚寒气重,您注意身子。”
理查德尚未走完继承遗产的顺序,还轮不到他当斯特林老爷。
但众人皆知,斯特林家族的继承人是谁。
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作为斯特林夫妇唯一的亲儿子,他会是,也必然是新一任的斯特林老爷。
理查德摸了摸蓬松柔软,极度保暖的皮毛,吩咐佣人再去拿件衣服给杂货商。
“不用了。”
杂货商看看笑容都经过训练的佣人,又看了看理查德,摆摆手,转过头
“我的故事讲完了。今晚要快些该回去了,不然天亮了孩子们看不到我,可能会大哭大闹起来。”
同样的一桌菜,是由贵族吃最新鲜,最肥美的。
佣人们吃主子剩下的,享用着基本没动的那一部分。
最后的那一部分才会煮成浓汤送到教会,再由教会施舍给贫困的家庭,成为他们的晚餐。
让先吃饭的人掉下来很容易,让喝汤的人上去千难万难。
同一片蓝天,谁都希望自己爱的人是坐在壁炉旁,而不是泡在污水里。
“小姐。”
理查德叫住了杂货商,
“您刚才想告诉我些什么?您说的那个故事,让我有些触动,我希望能听完您剩下的话。”
杂货商没有回头,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没有什么想说的,萍水相逢,我已经把月光下的一个故事讲完了。”
“好心的贵族先生,祝您的人生幸福美满,再也遇不上任何一个渣滓了。”
月光下的夜路她走得很熟了,那曲折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是杂货商最熟悉的环境。
一直离得足够远,她走出来斯特林家族塔楼的阴影范围,才抚摸着货篮中孩子的旧物,慢慢往前。
多美的夜色啊,在这漂亮的月光中,杂货商想起了她出门前为孩子们唱的摇篮曲,还有更早之前,她为家人唱的欢快小调。
她很少为自己歌唱,在此刻却莫名想到了她卖掉的那本歌剧。
“命运翻覆,契约成绊……”*
杂货商轻轻哼唱着为自己的歌,鼻尖仿佛闻到了货篮里传来了即将腐烂的死鱼味。
她把用剧本换来的鱼卖给了斯特林家族,在红宝石的遮掩下,那些鱼肉看上去漂亮极了,丝毫没有变质的意思。
哦,和杂货商无关,是厨师又多放了一天,才导致鱼有了一点点味道的。
看那心虚的厨子,大把大把撒着盐,才勉强盖住了那股异味。
女主人负责操持家里大小事务,包括每天的食谱。
斯特林夫人只是正好梦到了一些往事,譬如高盐的鱼肉吃多了,最好不要吃太甜的东西,容易出事的。
“渐远回声,渐散谎言。”
杂货商离塔楼越来越远,耳边却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哭泣。
她捡到了自己女儿身上掉下来的毒药,她认为这个家庭都逼着女儿想死了,是时候付出行动了。
杂货商愿意让谎言骗住斯特林夫人,杂货商不讨厌这个对孩子极有保护欲的女人,她不打算伤害这个母亲。
是斯特林夫人自己服毒了,大约是接受不了自己明知丈夫不能吃,却亲手端来了波特酒的行为。
直到最后一刻,斯特林夫人还在考虑保持家族颜面,把丑闻盖住。
所以她不能是自杀,起码看上去不能是一个被逼疯了的,不得已从楼上跳下来或者用剑捅死自己的疯女人。
两杯满满的波特酒,一杯有阿托品,一杯没有。
警方没验出来,是因为斯特林老爷那杯其实只喝了一半。
等他倒下后,斯特林夫人烧掉文件,喝光了有毒的酒。
在颠茄毒彻底发作之前,她安静的用斯特林老爷的剩余无毒酒反复冲洗自己的酒杯,把剩下的酒液分批次倒入嘴里。
她做的很小心,谨慎是斯特林夫人常说的话。
只是渐渐毒发时的幻觉,让她最后一次的杯内冲洗不小心撒了一点波特酒在地上,吸引来了可爱的蚂蚁们。
杂货商很快就不去想了,她知道,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理查德已经得到干净的一切。
行出半里路,周围的房屋渐渐变得平庸,甚至破旧,体面与道德的伪装随之被撕下。
杂货商借着月光好似看到传出阵阵哭求的深巷里,有上工的催债人咆哮着向赌鬼要钱。
“掌中遗石,幽光渐凝。”
杂货商嘶哑哼唱着,握紧手,幽幽红光从缝隙中漏出,
“隐秘刻痕,无形指铭。”
不知何处长出的藤蔓缠住催债人的脚步,杂货商越过了那个小巷,看着赌鬼狂喜着跑出,看着被留在过去满脸是血的母亲抬起手,嘴巴一张一合,要她找回曾经那个幸福的家。
幸福的家啊,杂货商很想告诉母亲,她尽力了,不择手段的奉献出了她最宝贵的货物。
杂货商歇了歇,继续挪动瘦弱的腿,
“衰步渐走,缓慢轻匀。”
杂货商慢吞吞走过了新开的台球室,里面的人嬉笑打闹,全然想不起来有个天才台球手曾在坍塌的台球室废墟中等死。
那个台球手又会是谁家的孩子?又是怎样才艰难的长大?
他千辛万苦从斗兽场里爬了出来,却没有走出赌桌的范围。
原来赌场不仅会吃掉赌鬼和赌鬼的家,而是平等吃掉敢靠近的一切。
“夜深人静,窃窃叮咛。”
杂货商走过关押着法罗女士的房子,那双睁不开的眼睛却已经看到了一朝失手的赌徒正低垂着头,丧气至极。
法罗女士的养母开的是更高端的俱乐部,还靠着一手出神入化的赌术,享尽富贵。
然而这本应站在最高点的此中高手,与她教出来的女儿对赌了一把必输的局,自此沦落半生,长夜难明。
导致无数人家破人亡的斯特林老爷死了,斯特林家族的赌场也不会再经营,作为万恶之源的他也付出了代价,被自己的贪欲拽了下去。
他何尝不是一个赌徒?自认为手握着无尽资本,能一赢再赢。
但赌博就是这样啊,连场小赢无法改变人生,一输,就如雪崩。
斯特林老爷的死亡,恰如指环变回了黄金,重新回到莱茵河底,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然而走在去往下一段人生的入口,杂货商路过了新开的台球室,路过了落魄的赌徒,路过了好几家灯火通明的场所。
人们兴奋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有人猜大,有人猜小,有人玩扑克,有人疯狂高吼着求上帝给一张好牌。
杂货商已经不会为这样的场景感到伤心或者愤怒,她只是想念着刚刚才分离的理查德,又想到父亲进入赌场前的那段生活。
金币哗啦啦响动,被人高高抛起。
杂货商哼唱的声音变得悲伤而轻缓,
“曾经怀拥,一颗星辰。”
杂货商的货篮里装了很多货物,她在里面翻找着,却怎么也找不出自己想要的那个宝贝。
重伤濒死的台球手,一次不小心就输掉人生的法罗女士,瓦伦蒂娜那些被赌场转卖,再也找不回来的兄弟姐妹,还有永远保持得体微笑,摘不下那张假面的理查德。
啪嗒,谁又把金币拍到了桌上,还压上了所有积蓄。
杂货商闭上眼,落下一滴泪,
“命运断弦,难再相连。”*
赌场里爆发出赢家兴奋到嘶哑的欢呼:“我x!赢了!!!!翻盘了!”
“趁着好运,再来一次!”
杂货商与那些空虚的欢呼擦肩而过,走向她的路。
马车在路上疾驰,追上了杂货商。
骑士从车上探出半个身子,那双异瞳盯着杂货商因衰老和疯狂,几乎看不出原样的眼睛,
“可以告诉我一下您的名字吗?尤其是姓氏,从父母那里传下的姓氏。”
杂货商动了动嘴唇,柔和道:“瓦伦蒂娜.雅加.瓦西里耶娃。”
一个典型的俄式名字,意味着她是瓦西里家族的长女。
骑士拿出了一张支票,杂货商没客气,笑着收下了:“感谢少爷的好心,这笔钱能给孩子们买太多好东西了。”
背负着斯特林姓氏的骑士想说点什么,但杂货商摇了摇头,知道命运的伟力已经把人生重复折叠成了一个不可逾越的高山。
“所有人都被注定的命运所羁绊。”
骑士最后也没有从幕后走到台前,只道,
“您可以叫我理查德,以后有空,我们或许能坐下来吃顿饭。”
叮呤当啷,他们又听到了不远处赌场内传来金币摇晃的声音。
有人从里面冲出,披散着头发,又哭又叫的要去跳泰晤士河。
打手们连忙按住他。
只要熬过了这个劲,清醒后人就不想死了,才会千方百计的还赌场的债。
“你猜,现在有多少人正坐在赌桌上?”
夜色朦胧,杂货商慢慢道,
“莱茵的黄金归还给了莱茵,但贪婪永远还不给撒旦。”
“你得了一切,会是一个懂得克制的孩子吗?”
骑士点头,郑重道:“这门生意从来不缺投资者,但现在,属于斯特林家族的那部分历史已经结束了。”
“女武神点燃的那把火,她拽着诸神跳进的火场,烧不到后来蔓延的黑暗,但把之前积累下的罪恶,一扫而光。”
“我们可以从现在开始,在白纸上重新写一个属于我们的故事。”
“这次,我相信我们都会牢记,拒绝无本万利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