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送走爱丽丝与里德警长后,不急着进入宅邸。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理查德身边一直有许多人,他们来来去去,为了各种目的,企图窥探出理查德的真实想法,或者极力避让着他。
当万籁俱寂,反复拒绝解剖提议,并清楚地知道这样下去案件就会悄无声息的结束,属于斯特林家族的一切都归于理查德时,他忽然有些累了。
现在回去能做什么呢?无非是洗漱休息。
空荡荡的宅邸里没有任何人敢来打扰他,继承人这个身份即将成为历史,理查德下一个公众角色是新任斯特林老爷。
真快啊。
理查德有些出神——
他以为还有几年,没想到就几天。
从七岁开始,背负了多年的重担一朝随着所有家人的离开消失,理查德确实不想立即回到斯特林宅邸,回到生活了许久在此刻开始陌生的“家”。
“冒昧打扰一下,年轻人,你应该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了。”
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裹着头巾,佝偻着身子的老奶奶挎着货篮,踩着清冷如薄霜的月光慢慢走出墙下阴影。
她看上去七老八十了,不止是脸上垂下的层层褶皱,连那双眼睛都被年龄拖累到眼皮下垂,仿佛老眼昏花无力,实在难以睁开。
她温和看着理查德,缓声:
“我看了很久,这个家庭的母亲是最尽心尽力的,她努力爱着孩子们,算是个很无辜的好人了。”
理查德只看了她一眼,就转移了目光,扭头望向斯特林宅邸高耸的大门。
他语气听不出情绪:“是的,她很爱理查德,愿意以理查德母亲的身份替他打算。”
就像斯特林小姐曾经质问过的那样。无论真正的斯特林少爷在哪里,斯特林夫妇都没有亏待喜欢扮演“骑士”的理查德。
甚至,他比斯特林小姐享受到了更多的爱,源源不断。
父亲的期望,母亲的溺爱,全部寄托在理查德身上,剩下的一点才会给到注定嫁出去的斯特林小姐。
斯特林小姐觉得理查德拥有了这么多,却对父母始终亲近不起来,对所有人都保持着一副伪装出来的假面,她因此觉得他很可怕。
理查德就像一个捂不热的怪物。
但斯特林小姐忽略了一件事,或者说,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件事。
爱是有条件的,那些爱,都是给理查德的,给斯特林家族的小少爷的。
每一次收到的礼物,都不是送给骑士本人。
“理查德拥有很多家人,但我住在四面透明的空中楼阁中,接受着理查德家人们24小时不间断的审阅。”
骑士收回视线,垂下头,
“只有不断构筑最坚实的台阶,才能为我找回一点安全感。”
他一步步走上来,一步步丢下过去,丢下不属于理查德的过去,免得露出破绽。
熬到现在,骑士想到自己的名字,第一个想到的只会是理查德了。
“天色已经很晚了,请问您还有多少货物没有卖完?”
骑士不喜欢身世的真相被刺探,哪怕是他自己感慨说漏嘴的也不行。
每当察觉到这个前兆,他就会掐灭谈话,用一种得体的方式离场,
“我可以全部买下,老夫人,请早点回家休息吧,我也该睡个足够放松的觉了。”
提着篮子,走街串巷兜售杂货的老人家摇头,更正理查德的称呼:
“我从未结婚,可担不起夫人这个名号。”
“而且……”
这个卖杂货的商人摸了摸自己松垮的脸,理查德视线落到她的手指上,这才发现她涂抹着年轻女性才会化的妆容。
“至于回家,那就更不急了。”
杂货商又看向理查德,凝视着他那双特征鲜明的异瞳,
“关于您刚才的随口之言,不知您是否想听个故事。”
理查德想要拒绝,但杂货商露出头巾的部分发丝颜色,是很少见的,和理查德一致的深灰偏蓝。
“我很乐意延长陪伴一位小姐的时间。”
理查德改变主意,礼貌接下了话。
杂货商低头,从货篮里翻找起来,沙哑的苍老声音变得又轻又缓:
“年轻人,今天的月下故事,要从一个地下赌场说起。”
“在遥远的俄国,曾经生活着这么一个平凡而幸福的家庭——开朗勤奋的父亲,温柔可靠的母亲,还有他们共同养育的,十个孩子。”
“是的,这是一个因为抚养太多孩子,所以经济极度不富裕的贫困之家。”
“但父母从未放弃对生活的希望,父亲拼命做事,母亲操持家里,还有他们的长女,一个天生做生意的好苗子。她擅长把各种零碎做成精巧有趣的玩意,然后换成亮闪闪的钱币。”
“在长女这个表率的作用下,兄弟姐妹们也很齐心,从来不会红脸争吵。所有人都能嘻嘻哈哈坐在餐桌上,快乐共享着从教会领取来的热汤”
“贫穷是这个家庭最微不足道的缺点,而随着孩子们的长大,总有一天,他们会靠着越来越多加入劳作的手,摆脱这种总要靠教会救济的日子。”
理查德眼神微动,他再次看向了杂货商人。
杂货商恍若未觉,只是掏出压在货篮里的糖果,递给理查德,继续道,
“直到父亲失业。”
“那短暂的失业,让这个家庭失去了最重要的经济来源。但没关系,长女已经能独自前往集市,熟练而公平快速地做下每一笔买卖,她有自信短暂撑起这个家,让父亲好好休息。”
“可身为一家之主却失业待家的压力,以及一些微妙的建议……胡思乱想的父亲,最终拿起家里不多的钱,走进了那个经营红火的地下赌场。”
“最开始赢了一点,后面又输了回去。”
“赢,赢,又赢,一把输了。”
“再试一次,再试一次,说不定就能翻盘。”
杂货商平静道,
“他不知不觉间染上的赌瘾,让账单越来越差,长女售卖杂货的收益,逐渐连零头都支付不起了。”
“更加糟糕的,是那个地下赌场还提供着其他渠道。某天等长女披着夜色回家,看到的却是崩溃欲死的母亲。”
“他把最小的弟弟偷偷抱走,卖掉了。”
“他不停许诺,安抚着母亲,说他有一个大计划,这次一定能把欠下的全部还清,还能大赚一笔。”
“只是少了一个孩子而已,家里还有这么多孩子呢。”
“真奇怪啊,父亲怎么被赌场变成了那样的东西?他之前发过誓,说宁愿死都要护好家人的。”
杂货商摊开手,看着理查德,努力笑,但那双眉毛却依旧垂下,发丝让脸上的阴影像两道墨色的血泪,
“毫无疑问,他又一次输光了。这次不需要他去偷偷抱走了,收人的货车直接拉到了家里。”
“他丢掉了所有的情绪,数着人头从贵的开始卖,一批一批的。曾经亲密无间的兄弟姐妹就像出栏待宰的猪,被卖到天南地北,卖到再也见不到的角落。”
那些孩子失去了名字,失去了过往,被剥夺了身为人的一切,像空白的白纸,像收割好的麦谷。
他们就这样被卖去其他地方,重新涂抹颜色,再用撕心裂肺的火与沸水烹煮成雪白的米饭,分尸,分食。
理查德撕开糖纸,尝着这对如今的他来说已经过于低劣的糖果。
讲述故事的杂货商略微哽咽了一下,才道:
“目睹了这一切的长女无能为力,她希望能保护哪怕一个,哪怕一个。”
“可她当时只是一个会做点生意的女孩,她甚至还享受着母亲的保护,只能躲在妈妈的身后,惊恐看着货车远去,看着那从车内探出无助挥抓的手变小,和家人们绝望的哭嚎,一起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长女仍然会去集市,她对交易越来越敷衍,她经常看着遥不可及的天空,看着天上孤单飞过的鸟儿,忽然泪流满面。”
“有一天,一个戴着兜帽的客人光顾了她的生意,提出了以物易物。”
“那位客人拿走了长女编织的一件小玩具,给了长女一块红色的宝石,说长女只要愿意付出,就能从这场公平的交易中获取到想要的。”
“彼时的长女已经被残酷的命运彻底摧毁,无暇去考虑‘公平交易’是否真的对等,她迟疑着接过了红色宝石,紧紧握在手上。”
“然而交易尚未开始,灾荒所引起的暴乱让生活更加痛苦,也让人们的脾气愈发暴躁。”
杂货商深深吸气,以此来压住声音中的颤抖,
“催债人又上门了,但他已经卖无可卖,手里只剩下年老色衰的妻子,和越发沉默怯懦的长女。”
“母亲把她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最后还留在身边,唯一能抓住的孩子藏进了狭窄的房间里,苦苦哀求着她能求的所有人,请别再卖掉她的珍宝,把她的血肉从她身边夺走了。”
“但他已经不是父亲,不是丈夫,甚至不是一个人了。催债人见多了悲苦,心肠冷硬至极。”
“他们说真正的爱是常觉亏欠,是啊,妈妈都给了孩子一条命,却嫌不够,总愿意把自己的命也抵给孩子。”
“所以母亲的血泼在了房间的木门上,溅到了长女的面前,吓退步步紧逼的魔鬼。”
“一条人命暂时止住了灾厄,也让浑浑噩噩的长女找到了必须完成的事。”
“紧紧贴着那扇滚烫的木板时,她清楚听到了妈妈断气前的呢喃——‘我的瓦伦蒂娜……你一定能找回他们…找回…那个曾经无比幸福的家’。”
杂货商说出最后一个词,闭上眼睛,感受着朦胧清冷的月光。
她没有说接下来持续的天灾与人祸,横流的鲜血让月亮都变成了血红色,和杂货商现在手心里的红宝石颜色一致。
杂货商只是沉默了一小会,转而道:
“那枚红宝石确实具有神秘的力量,长女获得了活下去的权力,获得了重新组建家庭的希望。”
“但世上没有一本万利的买卖,大部分的交易,都强调着公平二字。长女获得力量仰望月亮的那天,她的青春美貌无声无息间迅速凋零,几年时间,集市上的少女变成了一个难以认出的老妪。”
“她撕碎了医生诊断的怪病,清楚这或许就是代价,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长女离开了家乡,四处打听着兄弟姐妹们的消息。但她总是扑空,除了消息驳杂难辨,还有一点她必须正视的,是地下世界消耗孩子的速度。”
理查德终于开口了,声音微不可闻:
“用于乞讨的孩子要足够可怜,最好具有严重残疾。四肢健全心神无恙的孩子可以去斗兽场,这会让比赛具有一定悬念,也让野兽的进食更有看头。”
“三岁就可以掏烟囱了,比起孤儿,大多数被卖去的孩子在生病后的最后一份就是这个,一次性的消耗品不必使壁炉专门停工,老爷们可以为此支付更多的钱。”
杂货商再次失声。
她转过头,看着身侧的道路砖石。
“长女找不回他们了,有一些人被辗转卖了几手,永远没办法回来了。”
杂货商那早已被痛苦和灾难扭曲的心智,于月光下崭露一角,
“红宝石给予的力量,让长女决定重新‘孕育’那个家。”
“每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她就会哼着歌谣,递出糖果与玩具,让村子里的小孩主动走向森林。”
“在森林的深处,有一座幸福的家。瓦伦蒂娜会和她‘找回来’的家人,坐在餐桌旁一起吃饭。餐桌上的氛围热热闹闹,和从前一样。”
“她照顾着那些孩子,她依旧在寻找可能还活着的兄弟姐妹,每当她收到不幸的噩耗,就自己选一个家人带走,这是世界欠她的,这是所有人欠瓦伦蒂娜与她母亲的家庭。”
扭曲的人生大概率会铸造扭曲的性格,踢猫效应使痛苦传递,甚至扩散到无辜之人的身上。
杂货商重新抬起头,一瞬不瞬盯着理查德,声音嘶哑,苍老,像是故事中吃小孩的巫婆,
“长女找啊找,顺着零碎的传言,在找最小的那个弟弟。她发现命运三女神开了个无比恶劣的玩笑,所有线索指向了一个曾经经营过地下赌场,从事着人口贩卖的贵族家庭。”
“离最彻底的鸠占鹊巢,让一个无比恐惧绝嗣的家族滑向断子绝孙的末路,只差最后一步了。”
理查德看着杂货商,并不感到意外,只问:“斯特林夫人知道吗?”
杂货商露出一个微笑:“母亲的错误是最少的,母亲也不应心碎。”
“老斯特林知道,就算他已经昏迷了,月亮会告诉他真相的。他的意识,或者说灵魂哭得撕心裂肺,宛如进了地狱。”
杂货商剧烈咳嗽起来,她衰老的身躯让肺像一个破风箱,呼哧呼哧发着异响,
“他想得太美了,太多人因为他早就进了地狱,这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