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着,逃出生天的仓惶百姓接连走光,偌大城门只剩尸体。
还有背身而立的一人。
雪花融在睫羽,寒风将额角新生伤口刺得生疼。激涌的热血连同快意渐渐退去,裹着浓烈到让人窒息的肃杀,迟珥缓缓抬眸。
剑眉如峰峦飞斜,幽目点寒星。散下的几缕染血青丝划过下颌棱角,给男人平添几抹违和阴柔。
不羁踩着风霜,迟珥走到众人面前,平静开口,“一个时辰后会合。”
“是!”丢下药瓶,卫灵匆忙站起,“你们随我来!”
迅速在包扎休整的队伍里点出五人,外加伤痕遍体的谢甲深几人。翻身上马,十人疾驰官道。
马蹄远去,在数道目光的暗暗打量中,迟珥席地而坐。姿态随意从容,却让那些原本没将青年放进眼里的兵卒不约而同绷紧了脊背。
城中心,与嘈乱的街井截然相反,恢宏磅礴的府衙沉沉睡去,只有灯火安静洋洒在各个角落。
肃穆尤在,可若多看几眼,只让人魂飞魄散。
九曲回廊一步一设防,藏在精美柱纹里的是淬毒弩箭。假山群中,精钢软剑与山石同色。就连结了薄冰的莲池水下也暗藏杀机,静待猎物入网。
经过重重搜身盘查,一个身着官服之人步履匆匆抵达重兵把守的内院。慌张难掩,“大人,事态不妙!百姓失控,结伙成群地和官府对着干,实在是难以应付。”
尽管心神大乱,脚步却不曾踏入书房分毫,只在门口躬身禀报。
外面银枪成林,书房内却是安宁祥和。炉香袅袅生烟,掺了龙脑香的乌金碳幽蓝裂火。
只听得书页翻飞,纸张剪裁声清脆悦耳,偶尔还能听到杯盏碰击。
“府库可有异常?”
抹着汗忐忑等待许久,屋内总算有人声传出。
火烧眉毛,男人依旧不慌不忙,仿若是错觉,竟在其中听到了一丝笑意。
“大人放心,城中乱起,属下第一时间便增派了兵力。只要对方敢露头,必让他们有来无回!”
闻言,梅澈满意点头,笔尖继续在细绢上游龙,“继续加派人手,绝不可掉以轻心。重岩山动静颇大,按脚程,说不得咱们已经被盯上了。”
“是。”
“至于乱民……是翻不出什么花来的。不过也别让司南府和巡防营闲着,把守好城口,尽快镇压下来,拖太久惊了富绅和豪族们就不好了。”
近两年格外怕冷,最后一笔落下,梅澈慢条斯理地掖了掖膝上的狐裘,仰面倒在椅背上舒展胳膊。
月牙眼眯成了两道细纹,蜜饯渣子还残留在胡须上,分明是敦实慈善的面相,与贪官恶鬼着实不相干。
脚步声远去,摇椅咯吱,富态男人笨拙起身。
嘴边勾着笑,随手取来烛盏。
封好蜡,宠溺地摸了摸鹰隼油光的羽毛,将竹筒绑在爪下。
粮草兵马就暂且让石炳檀代为保管几日,有些迫不及待想看看那人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模样了呢。
用不了多久……
*
跟着马哐哐,楚禾二人左扭右拐。屋舍越来越少,杂石和杂草倒是成堆,在陶雅雯又一次跌了个大跟头后,马哐哐终于停了。
擦着天际,地平面凸起无数小包,走近,是一个个紧密相连的营帐。同路过民宅一般,也是静谧无声。
“是我。”对着暗处,马哐哐低声。
刀剑清越声微,少顷,灯火亮起。
“马哥你可回来了,车马和人手都备好了,可是现在就出发?”
几处帐篷里走出十来道黑影,快要接近时,其中一人忽地蹦跳蹿来,直扑马哐哐身上。
就算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挥倒在地,这人也不气,扭着腰拍打掉身上的泥水,没事人一样又转头看向楚禾。
“哟,这便是楚少侠喽?果然年轻,啧啧,这小身板……”
掐着嗓子,公鸭一般叽叽喳喳,围着楚禾转圈圈。
没理有些怪异的干瘦男人,楚禾木着脸错开步子。借着升腾的火焰,一点点看清了夹在乱葬岗中间的这片空地。
低矮的窝棚,高码的草垛柴堆,与听着高大上的巡防营很是不符,更像是聚居的贫民窟。
帐篷后是高低胖瘦的绰绰影影,还有无数双半露的偷窥眼睛。有男有女,踮着脚探头探脑的,是耐不住性子的孩童。
“走开点走开点!咦惹~原来你们还没动手啊,这么磨蹭……嗨!你看着我哥作甚?说好了粮食由你们负责,我们哥俩过来可是为了等着接应。”
尽管心中恶寒,陶雅雯还是严实挡在楚禾面前,赶苍蝇一般急急挥赶还不死心往阿姐身上贴的瘦猴儿。
眼前干净了,接着继续毫不示弱地叉腰怼人。她可都听到了,这些人说自己和阿姐是奶娃娃!
羞辱,绝对的羞辱!
另外,虽然掏粮食这事阿姐定然要出手,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不能让这伙儿人觉得他们好拿捏好指使。
“小娃……咳咳……二位少侠有所不知。原本是这样没错,可骆驼钻针眼,不知怎的,那府衙突然多了将近一倍人手巡视。就是一只雀儿飞进都要被扎成肉泥,比我家将军可要惨了去了!”
溜了溜眼球,夸张大叫着,皮猴男人极其谄媚地靠近陶雅雯,翘着一根指头妖声怪气。
不动声色挪开步子,楚禾瞥眼,“府衙?”
“嗯嗯!可不是~就是那梅良心,怕死得紧,守着金银当乌龟,老鼠打洞……”见有人搭理自个儿,瘦猴儿立马干脆利落地撇下陶雅雯,殷勤转向楚禾,双眼亮晶晶。
眉飞色舞。
打断滔滔,楚禾看向躲在人群最后头的马哐哐,“有无城防图和都邑图纸?”
气氛一静,又恢复正常。将脑袋从扒开的人群中拔出,瘦猴男人笑得真了几分,“有有,有的,快去给楚少侠拿来!”
知道是友非敌,帐篷后陆续有人走出,提着灯笼上前,为楚禾照亮。
用土块压住图纸四角,指尖虚浮比划着,楚禾拧眉,“确定兵力都在防守府库?石炳檀呢?”
“能派的人可不都派了,那梅澈孙子当上瘾了……噢,石炳檀啊,他忙着调兵屯兵呢,眼下应当在鸡冠县做窝下蛋呢。不过他的众多崽子还留在城内,定然不会坐视不管的。”
其他人好似哑巴了一样,不过也抢不过瘦猴男人去。乌泱泱一堆人,呲牙咧嘴地看着一人连比带划地指指点点。
“嗯。那便说说,除了府库,哪家最富?”楚禾点头,眼神鼓舞示意。
“要说谁家富,那非几大家族莫属。可若要比个一二三出来,自然是季家第一,曹家第二,齐家第三。”
不明所以,但也不耽误男人唾沫横飞。
“齐家?”听到这两个字,听书般看戏的陶雅雯忽地竖起眉毛,咬牙切齿看向瘦猴。
恶狠狠的神情,像是有深仇大恨似的。
“嗯哼~背靠着秦国公府,这齐家叫花子烤火,可是捞了不少。咋的?有仇?给哥说说?”
“关你什么事!”脸上阴云密布,大吼喝退哥俩好凑上来的男人,陶雅雯泪眼婆娑地看向楚禾。
颇为可怜。
“得嘞,灶王爷扫院子,我这就闭嘴。”轻巧拍了拍自个儿的嘴巴,男人受伤般唉声叹气,耷拉着脸埋首旁边一人肩头寻求安慰。
“那就去这三家。”打断走到哪都会有的拌嘴吵闹,楚禾当即拍板。
“啊?不去府衙了?那么多好东西岂不是都便宜了梅良心?马哥,你快说说他!”
人群哗然,瘦猴也急了。一把推开厚实的身躯,神情焦急,难得正经。
虽然话语腔调……
“听他的。”
穿过人群,马哐哐那深邃又锐利的目光直攫如松挺立的小小少年。
眼下最要紧的是逃命出城,若说昨日冒险劫府库还有几成把握,现在却是与送死无异。
年纪轻轻,心思难得沉稳,将军的决定确实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