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山背避风处。
干柴枯草所搭的窝棚七仰八叉钉在地上,随着穿林山风一张一息。
逼仄棚内坐满了人,裹着被子,只将手脚伸到火堆前取暖。倒也没闲着,郭相言回来时讲明了事情始末,眼下众人吃喝完毕,刀口也磨得锃亮。
“山下动静频频,这些人连酒都不喝了,城中必定发生了大事。话说巡防营的人怎么还没传来消息?”
远离人群,陶三之和几个汉子蹲在地势凹陷处。一边伸着脖子朝山下张望,还要顾念着斗笠不让被风刮跑,手忙脚乱,甚是狼狈。
“一百多号人都在山脚埋伏好了,等黑再黑些就动手。”冰溜子碎裂声由远及近,呼哧喘着粗气,几个身形臃肿的庞然大物磕绊跑来。
照应着郭相言,陆宽跳下土坑。背靠着土墙大口喘息,艰难出声,“我们是观望,还是……”
楚禾不在,只能由陶三之和郭相言敲定。
若说先前还有些卖力表现或躺平试探,但经楚禾一番雷霆敲打后,如今陆宽整个人只剩沉稳。
“虽说双方谈定合作,但城中情况尚且不明,依我看还是按兵不动,咱们静观其变为好。”
接受到大舅哥的眼神询问,郭相言不遮不掩,路上早已想好对策。
“我也这般想。他们行动如此大胆无畏,必定有所退路。小杰,你同安奇留意城门情形,有异动随时来报!”略一思索,陶三之立马安顿起来。
“好。”头顶老树叫唤,一声应答传来,随后几重脚步闷重落地,继而远去。
“宽子你带人观察山下战况,是撤是帮也好有个应对。”
“成,远松!”总算缓过了劲儿,陆宽擦着鼻涕起身,同覃远松喊了声,马不停蹄又朝山下摸去。
密不透风的油布帐篷里,火堆不知何时只剩一簇火苗,妇人们无心忙活,不住地探头盯向黑漆漆的山口。
手心的汗在刚做的袄子上擦了又擦,听到自家男人的声音徐翠珍赶忙打起帘子,崔婆子和吴婆子颤巍巍最先冲出,“可是孩子们回来了?阿禾呢?”
睁着昏花的双眼,焦急又费力地在人群中挨个寻找呼唤。
可回应老人的,只有肆意折腾的凛凛寒风。
“娘……”陶三之艰涩难言。
自知道府城里有人提防埋伏着他们这一行人起,所有人便惴惴不安,娘和吴婶子更是食不下咽。
对当官的印象依旧停留在呼风唤雨,想让谁死谁就死的那时,尤其是这么大的官,阿禾他们的处境可想而知。
若被人认出,或是不慎招惹权贵……
目光倏地黯淡,脚步停下,还没来得及扬起的笑容也跟着消失。
不用儿女提醒,两个老人互相搀扶着,安静地一步步回了帐子。
“你们安心去忙,我们娘们儿也不是吃素的,家里的事就交给我们。”心口发堵,实在难受的慌。忍着眼睛中的痒意,徐翠珍强打精神安慰忧心如焚的众人。
擦着眼泪,陶五涌等妇人狠狠点头。
“你们都去帮忙,不用守着老头子。”盘腿坐在火盆前,极为烦躁地挥开拍在脸上的破布,翟老不耐烦地赶人。
犹豫一瞬,于春,霍丁,田荣三人拱手听命。
旁边相背坐着的小人一言不发,只将手下的药杵研磨得更急,袖子下藏着的,是几个已然打开的药包。
*
“行动!”
山脚,离村子不远的灌木丛中,随着一声令下,无数身影急速蹿出。
破烂衣衫难掩矫健身姿。冲在最前面的是手持简陋弓箭的两排身影,虎目豹行,交替着迭起出箭。
紧随其后的,是肌肉勃发的粗壮汉子。不见铁器,削磨尖利的木棒长枪挥舞生威,足够让人心惊胆战。
队伍末端,是身量较小的老少男女。一部分背着行李缀后缓行,一部分则灵活奔跳,见缝插针般穿梭在前两波人群当中。
看似乱了队形,可掩在袖中的寒光幽冷摄人,只等一个出手时机。
呐喊震山河,不过乒乓片刻,山下重归平静。
“这么快?”陆宽愕然又震撼,见厮杀最为凶悍的男人朝自家营地走来,顾不上其他,匆忙赶回报信。
郭相言面色凝重,倒不是怕来人,只是想得更多。
手下这么厉害,朱治根本没有必要求助阿禾。若非有难隐苦衷,必然另有所图。
只希望非敌。
拎着彻底染成浓色的木棒,壮硕汉子携寒只身而来,“鄙人董宏发,乃将军亲卫,特来请众位下山安顿。”
男人衣着破烂,本就看不出颜色的布料此时血迹斑斑。发丝被雪水结成了络子,贴着硬朗的轮廓垂下,胡子拉碴遮了面容,因着熏人欲呕的腥气加成,整个人就似一只刚捕食完毕的黑熊般。
脚步下意识后退些许,接着立马顶上前。与董宏发对立,陶三之沉声,“多谢好意,不过还有人要等,不便移动。”
“如此,告辞。”
没有继续坚持,冷淡丢下话,董宏发转身就走,好似前来只是执行一个任务。
“这人……”摸不清这人跑这一趟是何意,话听着客气,但怎么那么觉得是示威呢,宋大飞气闷。
“是迟大人!快!带着东西下山!”
正等着人走远好议论来意,突地听到远处有低喝传来,声音中是藏不住的喜悦。
“是小杰!定然是阿禾他们有消息了!快收拾!”眼睛光亮大盛,郭相言赶紧催促。
“娘!婶子!”陶五涌欣喜若狂,一个猛扎钻入帐篷,空地上的众人霎时散开无影。
刚走没几步的董宏发便亲眼看到方才对自己爱搭不理没脸色的人突然有了人气,好似才活了过来。
在还没反应过来之时,一溜串的人就从自个儿眼前闪过,连老头老太太走路都带着风。
城南城口。
“轰!”一番浴血厮杀过后,厚重的实木高门终于被从内打开。
兵戈相击和哭嚎嘶喊在开门的前一刻悉数消声,黑洞洞的甬道诡异寂静,直到几不可闻的脚步从暗夜响起。
火油不断从火把上滴落,将来人的影子拉得悠长高伟。火焰在瞳孔剧烈跳跃,让男人露出的半张脸显得邪魅诡异。
刀锋擦过地面,如注血线顺着刀身汇聚成洼。锐目凝向前方,迟珥缓缓侧身,嗓音暗哑,“放行!”
一语下,身后那由数十长刀利器组成的防线悄然露出一方口子。
捂着嘴乖顺等待的无数百姓这才战战兢兢动了动,试探着迈步。
无事发生,“啊!”狂喜又张慌,卯足了力气撒腿,拖着亲人就跑。
往日不可一世的凶卒恶吏此刻被踩在脚下,碾压成泥,他们终于逃离了这个被压榨已久的牢笼。
“终于逃出来了!”
“趁还没追出来,爹娘我们快走吧!”
“对,绕一绕,咱们去新京!让天子瞧一瞧他的子民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连滚带爬,摸黑奔逃。沿着依旧巍峨高耸的城墙,一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