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崇文殿。
寅时已过,天色仍是沉郁的墨黑。殿内烛火通明,火苗却在无声的寂静里不安地跃动,将人影投在冰冷的金砖上,拉长又缩短。
太子唐玉靖几乎整夜未合眼,眼底爬满血丝,面颊却反常地透着一股亢奋的潮红。
他只披了件单薄的明黄丝绸寝衣,赤着脚,在光滑得能照见人影的地面上来回踱步。
哒,哒,哒……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里空洞地回响,每一声都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什么时辰了?”他第三次刹住脚步,声音有些干涩,问向角落里垂手侍立的心腹太监。
“回殿下,刚过寅时三刻。”太监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什么,带着小心翼翼的惶恐。
“寅时三刻……寅时三刻……”唐玉靖喉结滚动,喃喃重复,仿佛在咀嚼这几个字的分量。
他猛地转向窗边,伸手“哗啦”一声推开一扇雕花木窗。清冽的寒气裹挟着湿重的晨雾瞬间涌入,激得他裸露的皮肤起了一层细栗,混沌的头脑却为之一清。
快了,时辰就要到了。
他胸膛里那颗心擂鼓般撞击着肋骨。
东瀛巫师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寂魂散,无色无味,入体难察,若无独门解药,三日必发,就在这黎明前后。
发作时人如癫狂,力可搏虎,最终不是自戕,便是魂散而亡。父皇年老体衰,又久病缠身,绝无生机。
“殿下,晨露寒重,仔细伤了身子。”幕僚张敬之不知何时已静立殿门处,手里捧着一件厚重的狐裘大氅。
他眉眼间也有熬夜的痕迹,但比起太子的躁动,显得沉静许多。
唐玉靖没接那大氅,任由寒意渗进肌肤,冷却他体内过热的血液。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钉在张敬之脸上:“都安排妥了?”
“殿下放心。”张敬之躬身,语气平稳得像在汇报寻常政务,“宫门、内廷各要害,当值的侍卫统领,还有几位关键位置上的内侍,都已打点妥当。
只等养心殿那边……消息一出,我们的人会立刻封锁内外,稳住局面。届时,殿下只需以储君身份,前往主持大局即可。”
“好!甚好!”唐玉靖搓了搓有些发凉的手指,眼中迸出狂热的光,“李默那边呢?朝臣们的动静……”
“李大人已联络了几位可靠的同僚,届时他们会率先上表,恳请殿下以国事为重,早正大位,以安天下民心。”张敬之略顿,补充道,“当然,面上的功夫要做足。殿下的悲恸,需让所有人都看见。”
“悲恸……呵,那是自然。”唐玉靖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弧度,像笑,又像抽痛,“本宫自然会‘悲痛欲绝’。父皇啊父皇,您怎就……突然龙驭上宾了呢?”
最后几个字含在喉咙里,滚出一丝冰冷的、令人牙酸的快意。
他走回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叩击光洁的桌面,脑海里的画面已经鲜活得刺痛眼帘——
报丧的太监连滚带爬冲进来,扯着嗓子哭喊:“陛下……陛下驾崩了!”
满殿宫人“扑通”跪倒,哭声顷刻炸开。他会猛地从座上弹起,身子晃两晃,脸色“唰”地惨白,需要人搀扶才能站稳。
他会用抖得不成调的声音反复追问:“当真?父皇……当真?”然后,他会推开搀扶的人,嘶吼着“父皇——”,不顾一切地冲向养心殿。
他要跑丢一只靴子,要披头散发,要涕泪滂沱,要让每一双眼睛都看见他的“孝心”与“崩溃”。
到了灵前,他要扑倒在冰冷僵硬的龙体旁,哭到背过气去,被太医掐人中救醒,醒来再哭,哭到喉咙嘶哑,哭到呕出血沫。
对,最好真能呕出点血丝,那才够真。那时,张敬之、李默他们便会领着群臣,“呼啦啦”跪倒一片,悲声恳求:“国不可一日无君!请太子殿下节哀,以江山社稷为重,早登大宝!”
他会“勉为其难”地应下,就在那灵柩前,接过传国玉玺。
然后,第一道旨意,便是彻查父皇“突发恶疾”的缘由。
太医院那帮废物,总得推出几个顶罪的。
接着,便是清扫那些碍眼的尘垢了。
唐玉宣……他的好皇妹。
不是有军功,得民心么?
父皇在,他动不得。
可现在……他会先下旨褒奖她的孝心与功绩,晋她的爵,赏她金山银海,良田美宅,然后,一杯鸩酒,或一段白绫,悄无声息地送她去与父皇团聚。
对外?暴病而亡便是。兄妹情深,哀毁过度,追随先帝于地下,岂非一段佳话?
李长风……这个该死的野种、佞幸!他要将他千刀万剐!
不,不能太便宜。
先削爵,抄家,将他府里那些莺莺燕燕统统打入教坊司,让天下人都瞧瞧,跟他李长风沾上边是什么下场!
然后,再慢慢炮制他本人。
还有那个曲妙音……总之,一个都不能放过!
左相施元恒,这老匹夫,处处与本宫作对……
唐玉靖越想越喘,呼吸粗重,眼中血光弥漫,仿佛已看见众生匍匐脚下,看见那至高无上、再无掣肘的权柄稳稳落在掌心。
这天下,终将是他一人说了算!
再无人能压他低头,再无人能让他夜半惊心,摇尾乞怜!
“殿下,”张敬之的声音将他从血腥的畅想中拽出,“还需谨防玉宣公主与李长风狗急跳墙。尤其是李长风,此人修为莫测,麾下奇人异士不少,若不顾一切……”
“他敢?!”唐玉靖一拍桌案,脸上亢奋尽数化为狰狞,“父皇‘驾崩’,本宫便是名正言顺的嗣君!
他李长风敢妄动,便是谋逆!天下共诛之!
本宫已令王如山加强宫禁与城防,他李长风再能打,抵得过千军万马?
何况他那些女人,那个白府,可都在京城!他跑得,她们跑得么?”
他连连冷笑,齿缝间渗着寒气:“本宫倒盼他跳出来!正好一网打尽,永绝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