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朝霞像是谁在天边泼翻了染缸,先是沉郁的紫,慢慢化开成浑浊的橘。
最后燃成一铺横陈的金红,不管不顾地漫上来,将宫墙、殿脊、檐兽,都镀上一层晃眼的、不祥的亮色。
光挤进崇文殿高高的窗棂,将浮尘照得纤毫毕现,也映出太子唐玉靖脸上那层越积越厚的青白。
他背着手,在冰凉的金砖地上来回踱着,脚下那双软底绸靴几乎没发出声音,可那身影来回切割光影的焦躁,却填满了大殿的每一寸空隙。
寅时早过了,卯时也过了,如今辰时的光都已明晃晃地铺满了半个殿堂。
“什么时辰了?!”他又一次猛地顿住脚,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干裂嘶哑,眼白上的血丝蛛网般密布。
角落里的小太监瑟缩了一下,几乎把身子蜷进阴影里:“回、回殿下,辰……辰时二刻了……”
“辰时二刻……”唐玉靖喃喃重复,舌尖抵着上颚,尝到一点铁锈似的腥味。
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那点被漫长等待熬煮出的疑惧,又被一股更蛮横的笃定压了下去。
不可能失手!东瀛巫师献上“寂魂散”时那笃定的眼神,他还记得。无色无味,入水即溶,专蚀魂魄,三日必发,黎明时分便是索命之刻。
老东西缠绵病榻已久,神魂早该如风中残烛,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定是时辰有些微偏差,或是宫里一时忙乱,消息还未递出来罢了。
他这样告诉自己,像是攥住最后一根浮木。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刺痛让他略微清醒。
或许……是张敬之安排的人过于谨慎,非要等到确凿无疑才来报信?对,一定是这样。大事当前,稳妥些好。
他转向一直沉默立在柱影边的张敬之,声音压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你确定各处都打点妥了?养心殿那边……一点动静都探不到?”
张敬之躬着身,额角也沁着细汗,但语气还算稳:“殿下宽心。当值的刘副统领,还有陛下近前的两个掌灯太监,都是我们的人。
此刻没有动静,或许……或许正是动静太大,一时压住了场面,他们不敢擅离。再等等,必有消息。”
这话像是一剂勉强续命的汤药,让唐玉靖翻腾的心绪稍稍平复。
他走回巨大的紫檀书案后,缓缓坐下,手指无意识地叩击着光可鉴人的桌面。
对,再等等。
老东西一死,这宫里的天顷刻就变。
现在越是平静,底下越是惊涛骇浪。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报丧的太监连滚带爬入、涕泪横流的场面,看到自己该如何表演那痛不欲生、几欲昏厥的孝子戏码,看到群臣跪求、黄袍加身的时刻……
他甚至想到了登基后,该如何“抚慰”悲痛欲绝的玉宣皇妹,又如何“料理”那个碍眼的李长风。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扯动,露出一丝扭曲的笑意。
殿内的铜漏不紧不慢,水滴声嗒,嗒,嗒,敲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
几个幕僚交换着眼神,有人偷偷咽着唾沫,有人用袖口擦拭额角的冷汗,但眼底深处,都或多或少燃着一簇相似的、野心的火苗——从龙之功,泼天富贵,就在眼前了!
就在这时——
“哒、哒、哒……”
殿外廊下,传来了清晰而规律的脚步声。
不是一人,是一队。步伐沉稳,落地有声,间或夹杂着金属甲片轻碰的细响,正朝着崇文殿正门而来。
来了!
殿内所有人的脊背瞬间绷直,目光“唰”地投向那两扇紧闭的朱漆殿门。
张敬之精神一振,迅速整了整衣冠,朝太子递去一个“准备好了”的眼神,快步趋至门边,准备迎接那预料中的“噩耗”,并引领后续的“大戏”。
唐玉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坐如山,只是那按在扶手上的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色。
他微微垂下眼帘,调整着面部的肌肉,试图酝酿出足够的悲痛和惊惶。
心跳如擂鼓,血液冲撞着耳膜,但他告诉自己,这是胜利前的最后一步,必须演好。
“吱呀——”
殿门被缓缓推开,清晨凛冽的风率先灌入。
一道并不匆忙、甚至可以说过于沉稳的身影,迈过门槛,踏入殿内明亮起来的光线中。
暗紫色绣祥云纹的宦官袍服,纤尘不染的皂靴,一张如同古井般波澜不惊、皱纹里刻满深宫岁月的老脸。
是赵忠贤。
皇帝身边最信赖的大太监,内廷总管。
他身后,跟着四名低眉顺眼、却步履沉静的内侍,手捧覆盖明黄绸缎的托盘。
没有预想中的慌乱,没有悲戚,只有一种近乎凝滞的肃穆。
殿内那点刚刚升腾起的、夹杂着兴奋的紧张气氛,像被冰水猝然浇下,“嗤”地一声,熄了大半。
张敬之脸上的表情僵住了,脚步钉在原地。
几个幕僚眼中的火苗晃了晃,显出迷惑。
唐玉靖的心猛地向下一坠,一股没来由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赵忠贤?怎么会是他亲自来?还这般模样?难道……父皇有别的要紧旨意?
他心头闪过无数猜测,却唯独没有往失败上想。寂魂散,那是万无一失的。
他强自镇定,甚至试图在脸上挤出一丝符合“担忧父皇”的急切,声音却不受控制地有些发飘:“赵公公?可是……父皇那边有什么旨意?父皇龙体……可安?”
他适时地停住,留白里满是“忧心”。
赵忠贤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在太子那张努力维持镇定却难掩僵硬的脸上略一停留,随即垂下眼睑,躬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语调平直无波:“老奴赵忠贤,奉陛下圣命前来宣旨。”
圣旨?!
不是口信,不是丧报,是圣旨?!
唐玉靖脑子里“嗡”地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父皇还能下旨?那……那“寂魂散”……时辰明明过了!难道药性慢了些?
或是父皇回光返照,留下了遗诏?可若是遗诏,赵忠贤为何是这般神色?
惊疑如同冰水下的暗流,开始涌动。
他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那强挤出来的担忧表情碎掉了,只剩下惊疑不定。
他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动作太大,带得椅子腿与金砖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圣旨?何……何事需劳动赵公公亲自传旨?”他声音干涩,目光死死盯住赵忠贤身后内侍托盘上那明黄的一角,仿佛想透过绸缎看清里面的内容。
赵忠贤并未直接回答,只是侧身,示意。
一名内侍上前,双手恭敬地揭开黄绸,露出里面一卷明黄绢帛,高举过顶。
赵忠贤上前,双手接过,缓缓展开。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沉重的仪式感,那绢帛舒展的细微声响,在此刻死寂的大殿里,清晰得令人心悸。
“太子殿下,接旨吧。”赵忠贤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殿内所有人,从呆立的太子到门边的张敬之,再到那些已然感觉不妙的幕僚、属官,乃至角落里的太监宫女,顷刻间“呼啦啦”跪倒一片,额头触地,屏息凝神。
唐玉靖也跪下了。
双膝触及冰硬地面的瞬间,那股寒意骤然放大,席卷全身。
他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卷圣旨,盯着上面熟悉的御笔字迹,心跳如狂鼓。
赵忠贤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宣读重要诏书时特有的、清晰而缺乏起伏的声调,开始诵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储贰之重,宗庙社稷所系,必择德行兼备、忠孝仁爱者居之。朕之长子玉靖,立为东宫,累年有加,本望克承大统,光耀列祖。然,其性褊急,器量狭仄,近更行事乖张,屡失人君之度……”
“褊急”、“狭仄”、“乖张”……一个个词如同冰冷的耳光,扇在唐玉靖脸上。他的瞳孔一点点收缩,呼吸开始变得粗重。不是关于“驾崩”的遗诏,甚至不是寻常的训诫……这调子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