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斐天掉进了无底渊,水花四溅,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没有声音传来,却有如霹雳惊雷,孙必振虎躯一震,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点异样。
“不对!这不对!为什么没有声音!?”
在地狱诸密教的幻术中,蔷薇幻术是公认最强的幻术,原因很简单:蔷薇幻术可以继承现实当中的声音,而其他幻术很难做到这点,这也是为何蔷薇幻术极难看破。
虽然光的幻术也很可怕,但相比蔷薇幻术还是略逊一筹,没能营造出俄斐天落水的声音,因此,孙必振立刻意识到自己中了幻术。
“该死!”
孙必振本想饮用黑阳三保命,但他意识到自己眼中的黑阳三指不定是什么腌臜的东西幻化成的,喝不得!于是他只能用最朴素的办法破解幻术。
孙必振从怀里掏出金刚琢,这金属触感多半不是假的,孙必振奋力将金刚琢插进了自己的大腿。
一下不行就两下,两下不行就四下,如果还不行就八下,直至露出骨头来,兴许可以凑个整数,一零二四,这真的很痛。
凡人是很难做到这种程度的,但孙必振不是一个人,这句话的意思是,他有夏侯婴相助,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没有别的意思。
每戳一下,孙必振眼里的世界就折叠一次,原本高清的视野开始变作像素,这是坍缩,不是压缩。
孙必振咬碎了几颗牙齿,他觉得自己的脑细胞也在向内坍缩,他的腿好像一团被剥了半边皮的橘子,流着汁水。
痛觉传来,周遭的一切都开始摇晃,孙必振虽然看不见东西的颜色,却能用观炁的方法看到东西的轮廓,但仅仅是这一看,他就意识到自己猜对了。
本该是车轮状的俄斐天,实则是瓶状的,它附在船壳侧面,浑身长满触手,触手上外露利齿;
本该生有六翼的撒拉弗,实则长着六条节肢动物一样的腿,形状好似水黾,它从水面上靠近,鼓鼓囊囊的躯干似乎长满肿瘤;
本该是四面兽身的基路伯干脆没有实体,它是一群水螅状活物组成的群体,正从船尾接近孙必振。
“噫,果然不是什么圣洁的玩意儿。”
三只怪物根本不是从天空中发起攻击的,孙必振却中计了,以为它们在空中,朝着空无一物的地方发起攻击,怪物们趁机从船尾袭向孙必振,若不是断手们奋力将陷入幻觉的孙必振拖到了船头,只怕这三个怪物就得逞了。
孙必振从腿里拔出金刚琢,却觉得手心里有一颗棋子硌得慌,他赶忙将金刚琢收入魔术口袋,将棋子举起来查看。
棋子散发着黑色的炁,散发着檀香味。
“哦,原来黑阳三还在!现在要喝吗?”
就在孙必振犹豫时,撒拉弗绕过船篷来到了船头,它的身体轮廓抖动着,在幻觉和实体之间来回切换。
孙必振慌忙扬起公平之矛戳刺,撒拉弗却用镊子一般的口器钳住了孙必振的矛头,用力一甩,孙必振无法对抗,公平之矛脱手落入了水里。
公平之矛飞回来需要几秒钟,但这几秒凶险无比,三只怪物的围攻下,孙必振只能往船顶躲避。
万幸,无底渊不同于咸水洋,此地没有下雨,船篷早就被怪物们掀掉了,露出了平坦的船顶,孙必振因此能爬上去,抓住飞回来的公平之矛,从嘴里吐出断手,驱使断手和基路伯的水螅群厮杀。
就在此时,孙必振又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手里始终抓着黑阳三的药瓶,为何那股硌手的感觉却时有时无呢?
孙必振虽然不懂幻术,但召潮司懂,召潮司曾给孙必振讲过:最高明的幻术,从来不是一层,而是幻术套幻术、幻术叠幻术;多数敌人看破一层幻术后就会松懈,所以意识不到自己仍在幻术之中。
但孙必振意识到了,为此,他感觉自己的脊髓仿佛冻住了,自己又回到了被薄荷之殇冰封的时候,这种冷来源于内心的恐惧。
恐惧是人最古老、最强烈的感情。
“该死!我还在幻术里!”
孙必振用观炁的法术看向右手手心,手里抓着公平之矛的矛杆,手心里的药瓶却处在量子态,当他观测时,药瓶就存在;当他分心时,药瓶就消失。
却原来这幻术是量子态的?无论如何,至少这不是真的。
“果然是幻术!必须想办法!”
光蛰病怪物果然难缠,当初蓼荭司就是败在衔尾鼠人的二层幻术之下,如今孙必振也陷入了同样的困境。
“来啊,来,你们试图哄骗我?我可是在欺诈司手下混的!”
孙必振不打算再戳自己的腿了,那不够有创意,也破除不了二层幻术:普通的痛苦已经不足以破除二层幻术了,孙必振不得不狠下心迎接更大的苦痛。
孙必振捂住了自己嘴,随后,他的腮帮鼓胀起来,虽然嘴里塞满了断手,孙必振却死死捂住嘴,就是不松口,很快,他的嘴角承受不住压力,向两侧破裂开来。
断手从裂口里源源不断地涌出,孙必振这才松手,他的脸上多了两道对称的伤口,下巴也脱臼了,吊在半空甩来甩去,血和唾沫一齐流淌。
虽然这破釜沉舟的一招彻底毁了孙必振的脸,但它确实奏效了:二层幻术破了。
周遭的事物像泡泡一样,“啵”地一声炸开,组织液四溅,就像被针扎破的脓疮。
二层幻术之外,乃是第三层幻术。
孙必振浑身是汗地惊醒过来,发觉自己站在跑步机上,脸并没有烂,身上也没有伤口。
他正穿着短袖和短裤,身处人声嘈杂的健身房,这健身房是他在商京常去的那家,设备很新,人也很多。
孙必振左右看了看,想判断光蛰病怪物会从哪里袭来,却看到左右两侧都是大汗淋漓的跑步者。
跑步机在不停地倒退,孙必振不得不奔跑起来,但,跑步机履带的触感,为什么黏糊糊的?
“什么……什么?!”
孙必振意识到了不妥,但他现在赤手空拳,根本没法和脚下黏膜一样的跑步机履带对抗。
这显然不是跑步机,不论这是什么,孙必振都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嫌恶,他现在很害怕,如今的他好像一只被猫叼在嘴里的耗子。
公平之矛不见了,金刚琢也不见了,孙必振正常奔跑,急促地呼吸。
这第三层幻术极尽险恶,不但夺去了孙必振的兵刃,甚至夺去了他的体力。
虽然气喘吁吁,孙必振却不能停,他知道夏侯婴正在操纵自己的身体,因此他才会奔跑,因此他才会汗流浃背。
他不能停,停了必死无疑。
“夏侯婴!救我!!”
孙必振突然大喊一声,如此喊声惊到了周围的众人,众人纷纷看向孙必振。
“这小子在喊啥?”
“神经病吧?”
周围的人纷纷投以冷眼,但孙必振没有理睬他们,也没有坐以待毙,他在内心祈祷,祈祷能以某种方式拿回自己的武器,于是他念起戏武神的驱厄咒。
“伟哉我主,不吝赐救,神恩既显,灾祸勿近!”
或许是夏侯婴听到了孙必振的求救,又或许是戏武神显圣,孙必振的呼救得到了回应。
戏剧化的一幕发生的:只见孙必振朝天花板张开嘴,将左手伸进嘴里,从口中拔出了一把沾满血污和口水的长矛。
长矛兴奋地震动着,正是公平之矛。
孙必振惊喜不已,连忙用长矛戳刺跑步机的履带,恐惧让他成了惊弓之鸟,肾上腺素让他力量倍增,不出三下,跑步机就被他戳爆,冒出电路火花,倒退的履带也停了下来。
“成了!”
“你成甚么了成!你会把防剿局引来的!”站在孙必振左侧的跑步者嘲讽道。
“什么防剿局?”孙必振惊道,“你怎么知道防剿局的!”他连忙用矛指向跑步者。
“你看!防剿局!”跑步者伸手一指健身房入口,他的身躯顿时隐没在了混沌之中,周遭的环境正在坍塌。
孙必振跳下跑步机,朝入口看去,只见三个浑身裹着灰炁的活物沿着通路走来,初看之下,这三个活物似乎穿着防剿局调查员的灰色风衣,但孙必振看穿了这层伪装:那有什么防剿局,这都是假的,都是幻象。
眼瞅着活物朝自己袭来,孙必振从口中吐出断手回击,每吐出一只断手,他都感到面颊一阵刺痛——这就对了!他的面颊被撕裂了,就应该疼痛!
“来!”孙必振大喝一声,举起长矛杀向三个活物,同它们战至一处。
渐渐地,孙必振占了上风,三个活物发出非人的话语,念叨着一些简单的词汇:
“蔓延。”
“厮杀。”
“吞吃。”
孙必振杀红了眼,他和他的断手像潮水一样涌向活物,撕扯它们的肌腱,撅断它们的骨头,就在这时,孙必振突然想起来什么,又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寒冷。
“不对,不对!黑阳三呢!?药呢!??”
孙必振是个机敏的人,他很清楚,自己的底牌就是李世界给的那瓶黑阳三;虽然他现在占了上风,但那瓶用来兜底的黑阳三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看来光也畏惧这瓶黑阳三,所以不想让我服药!孙必振如此想。
不行!幻象还是没破!还得来!
怀着这种念头,孙必振在和三名活物的厮杀当中急流勇退,撤到了跑步机附近,用左手摸向自己的下巴。
下巴处传来一阵剧痛,这就对了,因为他的下巴脱臼了,嘴角也被撕裂。
“嘻,嘻嘻,我一定要活下去。”
孙必振用左手抓住自己悬在半空的下巴,用力拉拽,直接将下颌骨连同上面的血肉扯了下来。
一阵剖肺剜心般的疼痛,孙必振再次惊醒。
第三层幻境外,是第四层幻境……
这次,他被绑在了一张病床上,身上裹满束缚带,一名护士和一名医生站在床旁,两人都戴着口罩和眼镜,镜片反射着冷光,这让孙必振看不透镜片后的眼睛。
孙必振侧目看向二人,眼里闪烁着凶狠的光。
医生将手里捏着的病例交给护士,咳嗽一声,言道:
“孙必振先生,有人来看你了,为了探病者的安全,我们必须做一些必要的保护措施。”
说完,医生从背后掏出一只嘴套,小心翼翼地套在了孙必振脸上。
孙必振尝试挣扎,但束缚带捆地很牢,他动弹不得了,只能任由对方摆布。
套好嘴套后,医生如释重负地退到了病床旁,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似乎很害怕孙必振。
“行了,我们快走。”医生对护士小声说,二人快步离开了病房。
孙必振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想从这幻境之中看出一点破绽来,但很可惜,就目前而言,孙必振没有看出任何破绽。
孙必振像案板上的鱼一样弓身挣扎了一轮,确信自己动弹不得,只能喘着粗气骂道:
“混账!”
孙必振不知道,现实之中那些光蛰病怪物是用什么方式限制了自己的行动,但他很清楚,如果就这么任由光摆布,必死无疑!
“夏侯婴!救我!”孙必振尝试呼唤夏侯婴,但没有得到回应。
回应孙必振的是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夏侯婴是谁?”
病房门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戴着一顶太阳帽,穿着花格子的短裙,手里捏着一块叠得整齐的围裙,似乎是刚从岗位上赶来这里。
孙必振扬起眉毛看向此人的脸,然后“嗤嗤”地冷笑了两声。
麻美没有听出孙必振笑声的含义,以为这是友好的笑,于是拽来一把椅子,坐在了病床旁边,她抿嘴思考着什么,似乎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于是她踟蹰了很久,说:
“欧尼酱,你在健身房里失手伤人,医生不想让我见你,但是我觉得你一定还认得我吧!”
孙必振的眼里流出一股不可置信的光彩,在麻美看来,这似乎是某种契机,于是她俯身趴在了孙必振身上,隔着嘴套端起孙必振的脸,眼神坚毅地看向他,言道:
“欧尼酱,你认得我吧?”
孙必振侧目打量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于是他一言不发。
麻美似乎不死心,她收紧双手,似乎想让孙必振隔着嘴套感受她的体温,然后她深情地恳求道:“欧尼酱,欧尼酱会好的,一定会好的。等你好了,我们就私奔吧!”
孙必振感到十足的好笑,原来光也知道什么叫私奔,这光还挺博学,但他已经受够这些幻象玩弄自己的记忆了,于是他开口嘲讽道:
“喂,我说,你这幻象假的未免有些离谱了吧?”
孙必振的话令麻美吃惊地站了起来,她双手攥着自己的裙角,不安地搓着。
“我……我怎么会是假的呢?欧尼酱?”
孙必振怒道:“去你妈的!你想骗我,起码也要尊重我的智力!你的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