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土耳其新首都那座由旧师范学校匆忙改造而成的大国民议会大厦内,一场决定国家命运的闭门会议正在激烈进行。
厚重的窗帘被拉上,隔绝了安纳托利亚高原刺骨的寒风,却无法驱散室内因激烈争执而弥漫的炽热与紧张。穆斯塔法·凯末尔总统、伊斯梅特·伊诺努总理、财政部长哈桑·费赫米·阿塔奇、经济事务部长马赫穆特·埃萨特·博兹库尔特、总参谋长费夫齐·查克马克元帅,以及几位在议会中拥有巨大影响力的元老派代表,如保守的宗教领袖萨布里·埃芬迪和代表大地主利益的议员哈吉·奥斯曼·阿迦,围坐在一张铺着绿色绒布的长桌旁。桌上摊开的,是几份来自不同外国银行、措辞严谨却暗藏玄机的贷款意向书。
财政部长阿塔奇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指着那份由英法银行团提出的方案,声音嘶哑地重复着残酷的现实:“总统先生,总理先生,各位尊贵的议员先生,我们必须再次面对这个无法回避的现实!我们的国库,已经连支付下个月政府职员和教师薪水的钱都拿不出来了!我们新设计的土耳其里拉,需要黄金或者至少是稳定的外汇作为发行准备,否则它一出生就会变成废纸!修复被战争摧毁的铁路网,需要向联合帝国的永恒集团或者德国的克虏伯公司购买钢轨和机车,我们需要外汇!恢复农业生产,需要种子、化肥和农具,这些要么需要进口,要么需要本国设厂生产,这都需要启动资金!我们就像一个失血过多的人,急需输血,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绝望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总理伊诺努紧锁眉头,他拿起另一份文件,是来自美国银行的方案,语气沉重地反驳:“哈桑,我理解你的焦虑。但看看这些贷款的条件!英法银行团要求我们以未来二十年的烟草和棉花出口收入作为抵押,并且要接受他们派出的财政顾问团监督我国的开支!这等于把我们的经济命脉交到外国人手里!美国人的方案,利率看似稍低,却要求以我们尚未完全勘探清楚的矿产资源开采权作为担保,并且强制我们购买指定的美国设备!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控制!我们刚刚通过浴血奋战赢得了政治独立,难道现在就要亲手奉上经济主权吗?洛桑条约的成果将付诸东流!”
经济事务部长博兹库尔特扶了扶眼镜,试图从更技术的角度分析:“也许……也许我们可以尝试拆分这些贷款?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向英国借一小部分用于最紧急的财政支出,利率高一点也认了;再向美国借一部分,专门用于购买关键的工业设备,虽然附加条件苛刻,但或许能快速见效;甚至……甚至可以试探性地接触一下联合帝国的黄金集团,他们似乎对我们的铁路项目有兴趣,虽然条件也很苛刻,但或许可以在金额和抵押品上讨价还价……我们需要的是时间,用空间换时间……”
“荒谬!马赫穆特,你的想法太天真了!” 保守派领袖萨布里·埃芬迪猛地用手杖顿地,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花白的胡须因愤怒而颤抖,“向异教徒的银行借钱?还要接受他们的监督?还要把安拉赐予我们的土地下的宝藏和田里的出产抵押出去?这简直是背叛!是亵渎!我们宁愿饿死,宁愿穿破衣服,也不能让这些高利贷者和异教徒来玷污我们的国家和信仰!这会激起真主的怒火,会让整个穆斯林世界唾弃我们!”
大地主代表哈吉·奥斯曼·阿迦也立刻高声附和,他肥胖的身体因激动而晃动:“萨布里·埃芬迪说得对!还有,这些贷款用来做什么?发展工业?建工厂?让农民离开土地去做工?这会破坏我们千百年的传统!土地是根本!把钱用在买种子上,用在修复灌溉渠上,才是正路!而不是去搞那些我们不懂的、洋人的奇技淫巧!再说,建工厂就要征地,是不是又要打着公共利益的旗号来强占我们的土地?我坚决反对任何可能损害土地私有制的借贷计划!”
总参谋长查克马克元帅的表情同样严峻,他从军事安全的角度提出了担忧:“总统,各位,我们必须考虑战略安全。英法一直是觊觎我们领土的传统列强,美国看似中立,但其资本渗透能力极强。联合帝国更是近在东方的庞然大物。接受任何一方的巨额贷款,都意味着在未来的外交和国防政策上受制于人。如果我们将铁路运营权或矿产开采权抵押出去,一旦发生国际危机,我们的军事调动和资源动员能力将受到致命影响。军队的现代化建设也需要大量资金,如果外汇都用来还债和购买民用设备,我们拿什么来更新装备、保卫来之不易的独立?”
会议陷入了僵局。支持借贷的务实派(以凯末尔、伊诺努为核心)面临着来自宗教保守势力、地主阶级和军队内部担忧的三重压力。每一方都有看似充分的理由,每一方都代表着国内一股强大的力量。
凯末尔自会议开始后大部分时间都保持着沉默,他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激动或焦虑的面孔,听着每一句充满火药味的发言。他清楚地知道,这不仅仅是关于钱的争论,更是关于土耳其未来道路的选择,是新旧势力、开放与封闭观念的激烈碰撞。
当争吵声稍歇,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这位最高决策者时,凯末尔缓缓站起身。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让嘈杂的会场瞬间安静下来。
“先生们,”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你们所说的,我都听到了。萨布里·埃芬迪对信仰的坚守,哈吉·奥斯曼·阿迦对土地的珍视,费夫齐·帕夏对国家安全的忧虑,还有伊斯梅特和哈桑对国家财政破产的警告……你们都没有错。”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锐利如鹰隼:“但是,你们是否想过,如果我们因为没有钱而无法支付军饷,导致军队涣散,无法维持边境安全,那些对我们虎视眈眈的邻国,会不会趁机卷土重来?如果我们因为经济崩溃,民不聊生,导致全国发生暴动,那些我们竭力避免的内乱会不会发生?到那时,信仰、土地、主权,还有什么意义?恐怕连讨论这些问题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他走到墙边,猛地拉开厚重的窗帘,刺眼的冬日阳光照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他坚毅的侧脸。“看看窗外!这是一个从废墟中刚刚站起来的国家!它虚弱,它贫穷,它百废待兴!但它有生命!我们现在的选择,不是在于要不要付出代价,而是在于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保住这个新生的生命,并让它茁壮成长!”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反对派:“不借外债,是保持了一种道德上的纯洁,但结果可能是国家的死亡,是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成为亡国奴!借外债,是饮鸩止渴,是与魔鬼做交易,但至少我们赢得了喘息的时间,赢得了发展的机会!我们要做的,不是拒绝交易,而是如何在交易中保持清醒的头脑,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生存和发展空间!”
他回到座位,双手按在桌上,身体前倾,做出了最终决断:“外债,必须借!这是目前唯一的生路。但是,怎么借,向谁借,借多少,必须有策略!”
“第一,谈判由伊斯梅特总理亲自负责,组成最精干的团队。要充分利用列强之间的矛盾,让他们互相竞价。告诉英国人,美国人也在接触我们;告诉美国人,英法给出了更优厚的条件。我们要争取到利率最低、抵押要求最宽松、附加政治条件最少的方案。”
“第二,成立一个由财政部、经济部、总参谋部和议会代表组成的‘外债使用监督委员会’,由我直接领导。每一笔贷款的使用,必须经过委员会严格审核,确保用于最关键、最能产生效益的基础设施和工业项目,绝不允许浪费和贪污!我们要让借来的每一个铜板,都变成未来下金蛋的母鸡!”
“第三,”他特别看向萨布里·埃芬迪和哈吉·奥斯曼·阿迦,“改革会稳步推进,但会充分考虑社会承受力。宗教事务和土地制度的问题,可以从长计议,但经济重建刻不容缓。希望你们能以国家大局为重。”
凯末尔的决断,暂时压制了反对声浪,但会议室里的每个人都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向外举债的决定,犹如在土耳其国内本就暗流涌动的政治湖面上,投下了一颗巨大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必将扩散到每一个角落,考验着这个新生共和国的智慧和韧性。而远在伦敦、巴黎、纽约和帝都的银行家与政治家们,也正密切关注着安卡拉的动向,准备着各自的筹码,一场围绕土耳其经济命脉的无声争夺战,已然拉开序幕。